“其实,我来自大陆中部的一个古老的家族。”
秦酒黎一开口,便引起了坐在屏幕那头的霍克的注意。毕竟作为代他去参加的人选,自己这个本应去参加的正主还是稍稍有些担心。
“哦?果然还是决定把身份换回来吗?”
喝了一大口杯中的美式咖啡,霍克饶有兴趣地自言自语道。
虽然作为观众,昨天秦酒黎与爱丽丝互换身份这事的确让他感到精彩;但如果换位思考将立场调整到秦酒黎本人那里,的确一直顶着“保镖”的名头,将繁琐的事物交给爱丽丝处理还是让人感到一丝不安心。
然而,秦酒黎的下一句话却让霍克把刚和的咖啡全都喷在了屏幕上。
“那是一个以暗杀为生的古老家族,而我则是沿袭了‘欧德马内暗杀术’的、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霍克皱着眉头,用惊诧地目光观察着台上的秦酒黎。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有怎样的自信,才敢在这个深海收视率顶尖、并且会在副都心地区实时播放、他的熟人也可能看到的节目里,使用如此大胆的设定——而且脸不红心不跳。
当然,这不过是个小插曲。
霍克这边暂且按下不表,将目光重新集中到会场中,秦酒黎的自白才刚刚开始。
“‘欧德马内暗杀术’极其残忍,是一项单纯为了杀人而诞生的技术。我自懂事开始便在反思,学习这种技术的我、真的有未来吗?然而,人所擅长的才能、却往往与他所热爱的前程背道而驰。”
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记忆似得,秦酒黎低下头,看着那碗完成度极低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是族中的天才,长老对我寄予厚望。在十四岁那边,我的暗杀术便再无敌手,哪怕是长老也一样是手下败将。就像是被川流不息的大江拥簇着的鲤鱼那样,我别无选择地游向前方...”
秦酒黎的才能与其说是说谎,不如说是说谎时的那份坦然。在他口中说出的这些荒唐的话,你往往会因为他的那份坦荡而对自己的常识产生怀疑——产生“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的自我疑问。
而当你产生这疑问时,便很难在这个没有羞耻心的男人面前翻盘了。
“有一天,长老将我叫了过去,将那个任务交给了我。那是个背负了一族命运的任务,亦是一项与我迄今为止所接到过的,难度完全不在同一次元的任务——暗杀秦家的九小姐,秦九漓。”
说着,秦酒黎那阴郁的表情上开始微不可查的展现出了一丝晴朗,而这点细小的变化也通过镜头映射在了大屏幕上,让每一个人都得以看得清楚。
“啊、回想起来,当时出发前我便有不太好的预感。那是个雨天,家姐给我的护身符也因此被淋湿了。我翻进那高高的围墙,躲过保镖和猎犬的追踪,打晕不巧看见我的倒霉鬼。我来到了那里,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如同一个忏悔的罪人那般,秦酒黎的故事渐渐吸引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有演讲天赋。
“小姐的房间——那里比我想象中简单的多,空旷的多。那里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她就坐在书桌前,面对星星、背对我...她显得那样坦然,甚至不对我的到来产生任何过激反应;反而如同老友一般,淡然的说了一句‘比我想象中要早一些呢’。”
说着说着,秦酒黎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泪从眼角流了下来。他谨慎的后退,不让眼泪滴到盛面的碗里,仿佛将其视若珍宝。
“她说,‘我可以被你杀死’。我问她理由。她又说,‘你看起来很痛苦,如果杀了我可以让你解脱的话,那便杀吧’。当时的我陷入了茫然,几近被罪恶感吞没;不问理由,不听来历,单纯的为了救赎一个陌生人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小姐那如同圣女般高洁的觉悟就那样于夜空下展现在了我的眼前。而那个要取她性命的人呢?他的理由不过是为了证明一族的实力,不让这落后的暗杀术被实用的现代火器挤压出局,为了证明‘欧德马内暗杀术’的有用性!为了这种无聊的理由,就要去杀秦家的九小姐!”
说着,秦酒黎吼了出来。
“被那份高洁感动,我违背了暗杀者的铁律,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但同时,我没法背叛自己的立场,没法背叛将这个卑劣的自己抚养长大的一族的期望。我必须动手。而听闻了这些,小姐则释然的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那么你就来由我打败吧。那样的话,便在使命与自我中两全了、不是吗?’。相信诸位昨天也看了小姐与地下黑拳王鲨鱼的战斗,当时自诩天才的我,在那般实力下亦毫无悬念的败北了。但不同的是,那天之后,我获得了救赎...”
接着,秦酒黎的目光回到了面前的那碗西红柿鸡蛋面上。
“当我再次醒来时,小姐为我做了这碗面。老实说,那面味道平庸,卖相也很差。但是,人的味觉记忆却比起视觉、听觉来的更加长久,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当我吃完这碗面是,我获得了重生。”
将这段个人感受快速带过,秦酒黎将右手一展,引导观众看向石村的那碗拉面。
“石村先生是拉面的大师,小姐在看到项目后就自知无法赢得胜利。但在我看来不然,如果不是小姐阻止我与石村先生抢夺食材,这场胜负还未可知...知...知...”
说着,秦酒黎在背后悄悄做了个手势。然而早已昏昏欲睡的爱丽丝在被掐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慌张开口到。
“啊...啊!对、虽然我也很想赢,但比起胜利,能够看到石村先生这样高水平的料理人、在条件充裕的情况下制作拉面...啊、这让我觉得更加有意义。”
说着,爱丽丝低了低头,又抬头说道。
“石村先生的拉面无论品相还是味道都远胜于我的作品,他能做出让万人都露出性、幸福笑容的拉面。而我虽然能力不足,但哪怕做出的面可以让一人露出笑容,也还是会感到很开心...”
爱丽丝的语速越来越慢,越来越重,最后直接露出了疑惑的感情。
“...括弧...然后这时看向我...嗷!你又掐我!”
“咳咳!谢谢大家听我们讲这么多,但总而言之,不过是像表达我们家小姐其实也是在竭尽全力去参加、享受着这场对决罢了。还请各位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在表达自己喜好的同时,做出公平客观的支持!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说罢,秦酒黎便狼狈地拉着爱丽丝下了台,那样子就像把酱油当成可乐狠狠喝了一大口,扭曲中带着无奈。
◇
“哈哈哈哈,他还真敢说,到底是怎样才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的!”
目的地还很远。
但小白童心未泯,或者说本来就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看着电车上的壁挂式电视,荧幕那头的秦酒黎对着一碗西红柿鸡蛋面夸夸其谈,她不禁放声大笑。
那笑声很纯粹,没有任何的讥讽。而坐在一旁的Mr王则稍微有些在意的往这边瞥了瞥,顺口问道。
“你们认识?”
“啊、怎么说呢...一面之缘?不过他应该不记得我。前段时间马丽亚大教堂、就是秦酒黎那个用来接收旧都心流浪儿的地方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暴力事件。”
说到一半,小白眨了眨眼,似乎会像起了当时的现场,转而改口道。
“不过与其说是暴力事件,不如说是一场灾难吧——还好当时里面的孩子们都刚巧去参观一家饼干工厂去了,索性没造成什么伤亡。总之,我负责去那边记笔录,见过作为负责人的秦酒黎。也是他主动提供消息,我们才知道了玛姬·海克丝的存在,以及那个曾经关押她的研究机构。”
也正因此,才有了后续的种种。
然而,王听了这些话却并不惊讶,反而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去做笔录。哈哈、好歹也是缉毒科的人吧,居然去处理这种琐事。”
“这个...”
说到这里,小白不好意思地笑了。毕竟一组有多么懒散她自己最清楚,而这事情的起因也在于此。
“桑德森局长实在看不过去了,所以才派下来这个活。然后瑞恩推给了布朗,布朗推给了我...”
听到这里,王脸上的苦笑神情更加重了几分。
“哈...也是。我在今天之前还在奇怪,为什么最近一组的前辈们突然变回以前的样子了。果然、一定是得跟那个霍克·布莱恩有关的事情,他们才能提起干劲...”
“组长!”
旁边一直闭幕眼神的丽萨砸了砸嘴,似乎嫌王说的太多了。两人之前完全看不出存在上下级关系,硬要说的话反而丽萨更像是组长。
“以前的样子...以前的一组,是这样干劲满满的吗?”
闻言,小白的好奇心被完全激起来了。
的确,最近自从接手了调查那个关押玛姬·海克丝研究所的案子,一组的其他三人都像是变了个人似得。一改之前懒散的作风,实地考察、收集资料、从中找寻线索,哪怕是细不可查的蛛丝马迹也绝不放过。
这段日子,在这种“认真模式”的洗礼下,小白早就跟不上脚步了。
虽然并不讨厌现在这样的一组,但作为当事人之一,为何之前懒散惯了的一组会突然对这次的案子格外上心,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这一年的相处,小白深知她这几个同事都是些中庸主义者,绝不会因为玛姬·海克丝的悲惨经历就义愤填膺——但这话如果一五一十地问出来,也显得有些太不识趣,故而她一直将好奇压在心底。
“我刚入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之所以他们是一组我们是二组,就是因为那些家伙可以解决我们解决不了的案子。说出来有些害羞,但当时我可是一直以他们几个为目标来着。”
然而,丽萨却不买王的账,淡淡吐出一句。
“是假想敌吧。”
“咳咳、怎么都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当时那个霍克·布莱恩还在的一组,真的很厉害。”
说这话时,王的眼睛里不经意间闪过了崇拜的光。
是的,人虽然会说谎,会逃避现实。但内心真正的声音,时常是无法完全掩盖的。不光是王,就连坐在一旁不苟言笑的丽萨,也难免在语气中透露着怀念。
“后来那个‘私人通道’的丑闻,霍克离职,一组也从此一蹶不振。”
“丑闻?”
“哎?!你不知道么,啊、不过也难怪,像你这么年轻的话,当时...还在上中学吧。”
“组长!你是不清醒了吗?!”
然而,王却无视了丽萨那挤眉弄眼的警告,继续说了下去。
“是监守自盗。当时城中的青少年总是能够轻松地买到违禁药品,但我们却一直没有抓到货源;有人检举是一组的人在暗中为旧都心的药贩子留了一条私人通道,只要每个月缴纳过路费,便可以把生意维系下去。”
“那件事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吧!把这种陈年旧事告诉小孩子有什么好处?!”
丽萨有些着急了,她似乎很反对王的做法。但自从提到了那间丑闻后,王就像是变了个人似得;直到刚才为止还多少带有乐天豁达气质的他,一瞬间便被阴郁覆盖。
“啊、是啊,没有确凿的证据,那么为什么当时一组的人要放弃维护自己清白、维护警局名誉的机会?!如果他们真的什么都没做,霍克为什么要接受离职处分?!哈哈、不过说来也有够好笑的,有了那样的污点,霍克这家伙居然还能当上市长。这座城市也差不多要完蛋了吧...”
说着说着,王仿佛就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那般。负面情绪不断累加,犹如被什么附身了一样。
“再加上昨天发生的事...特勤科在这种时候过来找茬,一定是有内鬼在作怪。但说是内鬼,其实老布朗他们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那绝对是霍克安插过来的线人。以他对警局的了解,做这种事比吃一顿早饭还要简单。那家伙早就不是当年的霍克·布莱恩了,常年泡在市政厅的那趟浑水里,支持特勤科想方设法的去取代警局的职能,独揽大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王先生你还是跟过来了。”
小白突然开口,打断了Mr王那比起“告发”更像是“自责”的自言自语。而丽萨也莞尔一笑,接过话头说到。
“这家伙嘴很笨,其实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怀疑过你是那个内鬼。但让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取证,实在太过头了。既然一组的家伙们不愿意先低头来通知我们,那么我们这些二组的后辈也只好毛遂自荐地跟过来啦——啊、要不是这家伙硬拉着我,我其实也不怎么想来的。”
说着,丽萨用手肘戳了戳旁边沉浸在回忆中的王。
“这家伙嘴上虽然有无数埋怨,但其实还是希望布莱恩先生是清白的。我作为他的部下,也只好跟来强制加班咯。”
“丽萨,谢谢你帮我开脱。但是...这种可能性你也知道的吧,虽然‘霍克是清白的’这种可能性、理论上确实存在。但相信它存在的我们,可能比相信圣诞老人真实存在的孩子们还要天真...”
被挑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丽萨也随之沉默不语。两人都清楚,虽然造成警局现在处境的可能另有其人;但不论从动机还是能力上分析,霍克都是嫌疑最大的那个人选。
车厢内回归沉默,只剩下车轮与铁轨碰撞所产生的“哐当哐当”。那声音虽然一直存在,却鲜有像现在这样、作为“主角”登场。它枯燥、乏味、不好听,日复一日,没有新意。
“可是、王先生你所领导的二组,一直都是局里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什么顶梁柱...真是让人羞愧难当的评价。我们说到底,不过是在真正‘顶梁柱’倒塌之后,被迫顶上去的一群庸才罢了。”
此刻、王并没有撒谎,他所陈述的,不过是已然存在的事实。相比起曾经老练、富有经验,并且配合默契的一组。二组中除了他与丽萨外几乎全是新人,在一组当初被集体停职的期间,他为了让自己所在的二组顶上那个窟窿,用尽了浑身解数。
然而,许多东西是无法单单依靠个人、单单依靠一腔热血便可以弥补的。带着一个尚未磨合的团队去接手那个老练团队都不一定能侦破的危险案件,其结果可想而知。顶着巨大的压力,王在那段时间多次起草辞职书、却又每每在写到一半时把它扔进废纸篓。
支撑他将这份工作做下去的原因,并没有那么长、那么响亮,那是一条很简单的理由,就像他接下来所抱怨的那般。
“但是如果我们这群‘外行’不去做,难道还要让那些警校刚毕业的,更外行的外行去做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小白的声音很清澈,语气平静。但不知为何,这让垂头丧气的王突然有些在意,他感到旁边这名少女似乎有什么不同。
“这不就正好是一个机会吗。”
紧接着,少女伸出了手,继续说道。
“不论结果如何,一起把真相带回去吧。”
王抬起头,愣了几秒钟。她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年仅十七岁,略带一点英气的女孩能够听完那些后还是如此乐观——本来,从小白那得知她是要去取证时;Mr王是打算将当年的真相全盘托出,打破这名少女对于警局不切实际的幻想,劝退她。然后自己跟丽萨一起去取证。
毕竟在他看来,特勤科这时突然对一组发难,已经等同于承认了那个关押玛姬·海克丝的研究所与市政厅有所瓜葛——最起码也是在市政厅的默许下被建立的。去这种危险的地方取证,又在这么一个敏感的时期,对于一名十七岁的少女来说实是太过艰巨的任务。
然而,听完了这些,这名金发少女所呈现出的状态几乎与之前无二。仿佛去那里、取证、然后将真相带回——这一整个流程早已被决定好了那般。
她无惧于前路的危险,没有因为王和丽萨的到来信心倍增,也不为刚才那些黑暗的陈年旧事而畏缩不前。
整个过程不增不减——虽说这样形容有些奇怪,甚至说出口会被人怀疑脑子不正常。但在刚才那一瞬间,王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面前的这名女孩,似乎带有神性。
“啊、啊...是啊,这事困扰我这么久,是该有个结论了。哈哈、真是惭愧,事到如今居然要被一个小自己这么多的后辈安慰。”
王回过神,脸上的阴郁已经消散了大半。他握住了小白伸过来的手,说到。
“我开始有点明白,局长为什么把你特招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