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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弄巧,暗结缘

进了垂花门,便是幽谧书寓的第一进院落,是书寓第三等姑娘的接客之处,夜妈妈引着锦笙从东厢房抄手游廊的侧门进到第二进院落,又绕过一个花园子,方是上等姑娘待客之处。借了状元、探花、榜眼三鼎甲的由头,上等姑娘也只有三人,居所清净幽雅。

上等佳人是幽谧书寓特为达官显贵调教的,挣的是那笔天价赎身费用,寻常富贵客人轻易不肯接待,留宿者就更少了,故院落里并无污秽之气。正值春日,绿叶缠满枝条,锦绣花簇隐匿其间,各色花香又阵阵袭面,配着隐隐约约传来的唱词声,令人生出误入红楼幻境之感。

锦笙虽扭伤不严重,可微瘸着走起来也慢得很,游廊上,除她和夜妈妈的脚步声,渐渐传来整齐有力的男子步履声。她扭头朝后望去,身后果然行来两个男子。锦笙佯装扭头观景,瞥了几眼,一人以围巾半遮面,却遮不全由额头蔓延朝下的深深刀疤,亦掩不去眸子里那股偏执狠绝的光芒。另一未遮面的男子,她仿若见过,只不能立即想起是在何处见过。

待那二人匆匆走到锦笙前头,她才猛然记起,未遮面的男子是前夜随从叶执信的卫兵,也就是穆峻潭的近身卫戍之一。另一人,由刀疤和那双眸子,锦笙猜测他是田中周明,皞系日本军事顾问的好友。锦笙去卢公馆找卢柏凌时,曾见过他。饶是她素以胆大自称,乍然撞见,也被田中周明那凶神恶煞的神情给吓得躲避在卢柏凌身后。

身家地位到了穆峻潭这等,与外国人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国之大事。锦笙一时忖度不出田中周明为何与穆峻潭会晤,但地点选在幽谧书寓,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锦笙待二人走远,问夜妈妈:“穆少帅也在这里?他点了谁?”

夜妈妈是三寸金莲,猛不防被锦笙如此问,又恰行在石子路上,脚下不稳,忙扶住了身旁树干,敛稳神色才回道:“是新挂牌的一位姑娘,林五少还未曾见过。这位可当真与白蝴蝶有得一比,林五少若有兴趣,改日可以点她作陪。今儿,这姑娘被穆少帅给包场了。”

锦笙对姑娘并无兴趣,猜想穆峻潭不过是又拿声色犬马当幌子,私下会晤日本人,遂也懒得再理会夜妈妈。心里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想个法子去偷听穆峻潭和田中周明的谈话,那田中周明是皞系日本军事顾问的好友,不知会不会出卖皞系军事机密,不知会不会私下勾结安系军阀,掉转头来一块对付皞系。

军阀间抢占地盘、割据势力,锦笙纵使关心谁输谁赢,也多是为着林家生意。可皞系于她而言,中间还牵扯着卢柏凌,卢柏凌终究是卢兆祥的儿子,一旦皞系腹背受敌,他亦无法再安度太平日子。

在锦笙心里,若真要给无关痛痒的军阀排个主次地位,皞系军阀的安危是她最关心的,她不想皞系出事,不想卢柏凌的潇洒日子受滋扰。她想去偷听穆峻潭和田中周明的谈话,但穆峻潭与她之间本就有过节,一旦被发现了,不知穆峻潭会如何对她,倘若被穆峻潭撞破了她的身份秘密,后果不堪设想。

林清嘉所点的风荷姑娘,是三鼎甲里面的探花,纵然姿色最末,长袖善舞的技艺却无人能及。

小巧别致的庭院里,没有种植高大树木,只在青砖地面上摆放了曲折迂回的春兰盆花,浅绿、淡褐黄的花朵掩映在条状绿叶间。春兰气味幽香,吸入肺腑清新怡人,花叶色泽亦令人眼前一亮。

春兰盆花众星拱月似的环绕着石案几,林清嘉独坐其中,风荷为他翩翩起舞。锦笙踏进院门,就挥手让夜妈妈离去,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盆花,行至林清嘉身侧坐下。刚欲开口,林清嘉就对她皱眉,“观舞不言乃真君子!”锦笙白他一眼:“我林锦笙一向是真小人。”林清嘉又说:“你铁定是为你三嫂做说客来了,待会儿再说。”

恰值风荷一个莲波微步跳跃到石案几旁,纤纤柔手呈递数朵春兰在案几上,锦笙望了一眼风荷抬起的三寸金莲,不由得惊叹:“她裹了小脚,还能这样撒丫子地来回蹦跳?”林清嘉怜惜地低叹道:“这些女子也是可怜得很,为了博个名气,寻个好去处,谁不得练就旁人所不能的技艺。你别瞧她现在跳舞步步生莲,背后的苦楚,我这个男人听了都忍受不住。”

锦笙眼前又浮起云笙的孱弱模样,若云笙与风荷相比较,云笙又是幸运的。当初若不被苏武买回来,也不知要沦落何人之手,极有可能会沦落风尘。

因想起云笙,又被风荷时而露出裙摆的三寸金莲引了注意力去,锦笙倒真听了林清嘉的话,看向风荷,观舞不言,心中却仍在纠结着要不要想法子去偷听。

赛蝴蝶所居的院落是白蝴蝶住过的,夜妈妈调教赛蝴蝶的手法与调教白蝴蝶相同,但各人自有一分天赋,夜妈妈也只能叹赛蝴蝶享不了白蝴蝶那天赐的福气。

东厢房有一间香阁,珠帘隔为两室,田中周明进来后,就两室清空,由叶执信等人严守门外。

室内香雾隐隐绕帘,穆峻潭斜倚在临窗的罗汉床上,用军腰带闲打着靴上马刺,漫不经心地听田中周明讲述田中百惠对他的思念之情。他离开日本多年,对日语已有些陌生,更未曾主动记起过,樱花漫舞下,那个身穿丝绸和服、脚踏木屐,对他含羞柔笑的日本女子。此刻听得百惠二字,连样貌都是模糊的,更想不起是个怎样的女子。

田中周明见穆峻潭对自己的妹妹已无旧情,不由得冷声问:“渡部君认为,赛蝴蝶如何?”穆峻潭略一笑:“东施效颦罢了,没什么看头。倒是田中君,大费周折地约我见面,就只为聊女人?”

田中周明习惯跪坐,在罗汉床上,与穆峻潭隔了一张小案几仍跪坐着,他撑住双膝,漠然笑道:“女人不过是男人的陪衬,是男人闲暇时的消遣和玩物。纵使百惠是我的亲妹妹,也不值得我为她费心到如此地步。我是为了渡部君而来,如今,渡部君的家族占据中国五省地盘,可渡部君是我大日本帝国培养的军事人才,偌大中国,渡部君安于五省土地,实在屈才!”

穆峻潭持军腰带的手停住,望向田中周明,只略挑高眉梢并未开口,田中周明已懂他之意,端起茶盏泼下一摊茶水,晕开绘出南方所有土地版图。他收了手指,眸子里的偏执狂热尽露,对穆峻潭胸有成竹一笑:“老师与我,会竭尽全力相助渡部君,金钱、军火,只要渡部君开口。”

穆峻潭唇角带着寡淡笑意:“弹丸之地,我的胃口可没那么小!”他抬手在田中周明所绘的南地版图上补绘出北方土地版图,又把蒙古及日本的侵占地都绘了上去,俨然完完整整的中国版图。

田中周明眸子里骤显阴鸷,又旋即收敛,对穆峻潭笑道:“果然是帝国培养的人才!老师若知渡部君有此雄心大略,必然欣慰。”穆峻潭微微一笑道:“说说你们的条件吧!”田中周明道:“还望渡部君不要急功近利,中国太大,一时吞噬不了,恐有扼喉之灾,我与老师会先助渡部君拿下南地,成立一个可与江北内阁相抗衡的新政府,再由参谋本部派人协助渡部君管理新政府。等渡部君的政府获得国际认可,尽揽中国外交事宜,江北内阁也就毫无价值。”

穆峻潭在日本时,曾受教于坂西直次这个被日本参谋本部奉为“中国通”的特务巨头。他清楚坂西直次一党的对华政策,他们畏惧中国渐渐觉醒的民族意识,担忧中国国民有朝一日会齐心协力,更不希望中国南北统一,想要把中国分裂打散成块,再逐一吞噬。欧美列强在中国掠夺了许多资源与利益,日本参谋本部急于扶持听命于日本的傀儡政府,以更正当的理由,让日本在中国获得最大利益,更想在幕后操控中国,让中国沦为日本的附属国。

穆峻潭笑着望向田中周明:“建立了新政府之后呢?还需要我这个傀儡政府首领做什么?”他虽在笑,田中周明也觉察出他是在讥讽发笑,不觉脸色一变,厉色道:“渡部君,你当初脱离坂西公馆时,已表明你志在护卫中国的决心,你既以中国人自称,必然知道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日本帝国的军校保送你去柏林军事学院,是想让你成为一名优秀英勇的军官将领,为大日本帝国效力。如今老师已退让,要竭力相助你统一南地。你若再拒绝老师好意,后果自负!”

穆峻潭神色里的讥讽更甚:“后果便是你们资助皞系来打我安系吗?安系一败,郴系一方兵力可挡不住卢兆祥的野心。若坂西先生想看到卢家父子统一南北,我到底曾受教于他,就遂了他的心愿,也不枉我与他师徒一场。田中君应当比我更清楚,不论是我安系,还是皞系,一旦统一中国,腾出手来就是要收拾你们这些欺负中国已久的西洋人和东洋人。”

田中周明脸色遽变,那由额头蔓延至下颌的刀疤更显狰狞,他双眼圆鼓似要迸将出,微咬牙道:“安系地盘是你父亲打下的,岂是渡部君说还师情就还师情的!”

穆峻潭这次倒不再讥讽,笑意却更让田中周明恼火不已:“家父与我不同,对日本颇为恼怒。他认为日本蕞尔小国,国小人矮,却不安分守法,遂决定以夷制夷,以利益制利益,联合英美,对付日本。毕竟,与欧美那些国家相比,日本离中国太近,是近忧。”

田中周明扶在双膝上的手猛然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盖一跃,跌下茶盏。瞬间的工夫,他由大怒转为无奈发笑:“老师曾在中国生活二十余年,只为知己知彼。他将毕生所学,悉数教授坂西公馆的学生,却没料到混进一个中国人。费尽心思,倒让你这个中国人知己知彼!你知道老师的对华政策,也知道我们的目的,如今你的家族占据南地半壁江山,对付起我们来,更加游刃有余!”

穆峻潭端起被震落茶盖的茶盏啜了一口,待田中周明平稳了情绪方说:“田中君若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田中周明却道:“你不想念百惠,也不想念你们的儿子吗?他已快五岁,与渡部君神似,也很想念他的父亲。”他说话时紧盯着穆峻潭的神情,见他动作停滞,先是面容略显惊诧,旋即又沉思不语,香阁内便沉寂了半分钟。

正是这沉寂到呼吸声可闻的半分钟,穆峻潭和田中周明都听到了东面墙壁上传来的微弱异响。二人很有默契地悄声起身,墙壁上本悬着一大幅寒梅图,穆峻潭从腰间拔出一个短匕首,循着传来细碎声响的位置,动作轻缓地划开了一小块寒梅图,赫然瞧见少了一块石砖,放着碗底粗的空心竹作听筒。

穆峻潭与田中周明被这拙劣的偷听手段逗得默然一笑,穆峻潭心中坦荡,并不怕被人偷听了去。田中周明与穆峻潭商议不成,反倒希望被皞系的人偷听去,令皞系和安系生疑不和。遂二人皆不在意偷听者。

再次转回窗牖跟前时,穆峻潭只为拿自己的军腰带,顺便回复田中周明:“你既说女人是男人闲暇时的消遣和玩物,也就不必在意那个孩子。我父亲与母亲皆不会认流有日本血液的孙子,交由田中君自便吧。你跟坂西先生资助的金钱和军火我都不要了,好好待那孩子一日三餐即可。”

他说完也不等田中周明回答,就出了香阁,领着随从卫兵离开赛蝴蝶的居所。又寻着方位找到风荷的院落来,要看一看是哪一方的人物派了这么愚笨的偷听人员。

锦笙观舞到一半,卢柏凌心灰意懒宛如行尸走肉的模样闪现眼前,令她顾不得招惹穆峻潭的后果。打听到穆峻潭是点了赛蝴蝶,而赛蝴蝶的居所就在隔壁,穆峻潭和田中周明是在香阁会晤。

风荷更说出一个秘密,为锦笙提供了便利。

赛蝴蝶居所的东厢房乃昔日名妓容姝的居所,首任大总统为了暗中监控一个革命将军,曾在墙壁上动过手脚。后来重新修葺时,墙壁也未全然封死,有几处空了砖头,以备不时之需。

那边香阁与风荷的卧房恰好共用一面墙壁。

穆峻潭轻声推门悄然进来时,锦笙、林清嘉、风荷都还凑在床上,耳朵贴近空心竹筒。那床是月洞门式罩子床,藏有玄机的一面墙壁就在罩子床后,须得钩起床幔,才能看到。

此时,锦笙盘腿坐于中间,背对着月洞门,林清嘉和风荷半跪在她左右,三人皆是凑了一只耳朵靠近听筒。因顾虑着自己是女子,风荷坐得不如锦笙和林清嘉大大咧咧,较为靠后。她最先看到穆峻潭,忙扯住林清嘉的衣袖。林清嘉顺着她所指,看到了走近床边的穆峻潭,脸色一变,二人皆腿脚麻利地下了床。

林清嘉见锦笙还盘腿稳如山地在偷听,忙低声提醒她:“老五,别听了!快下来!”锦笙习惯性地把竹筒当电话筒了,掩住竹筒,皱眉低声道:“三哥,你别捣乱,都听不清了。”随后,又放开竹筒,把耳朵凑了上去。

穆峻潭闲倚住床围栏,学着她低声道:“人都走了,你当然听不清了。”锦笙益发不悦,又压低了一些声调道:“你别说话了,还在哼日本歌呢……”蓦然回首看到穆峻潭冷无生气的脸,吓得猛一哆嗦,丢了空心竹筒,先是僵愣片刻,方稳住心神,半转过身子来,浓浓地堆起一脸笑意:“穆少帅,好……好巧呀,你也来找风荷姑娘啊。”穆峻潭勾了勾唇角:“我不找姑娘,我找你,你可比姑娘有意思。”随后对林清嘉和风荷道:“不关你们俩的事,你们俩可以走了。”

林清嘉松了一口气,临跑路前对锦笙小声说:“老五,三哥不是不管你,你等着啊,三哥给你搬救兵去。”说完,就拉着风荷急急出了门,叶执信等人也收到穆峻潭的指示,把两扇门紧紧掩上,守候在门口。

平日里,跑路这等事,锦笙更为麻利,可今日腿脚不便,只得眼巴巴瞅着林清嘉跑掉。她散开盘着的腿,后倚住墙壁,眼看着穆峻潭坐上床,明知跑不掉,只得暗暗警告自己要稳住心神,以不变应万变。穆峻潭坐定后,斜睨着她,问:“说,都偷听到什么了?”

锦笙跟方少尘学过一阵子日语,方少尘回南地后,她又在燕平大学跟教日语的老师学了半年。日本字尚且还认得准,听说能力就不行了,况且又是从一半偷听,更加云里雾里,不知道自己都听了些什么。她把田中周明和穆峻潭的话听得一知半解,根据假冒哥哥的经历,按着自己的理解猜出个大概。

眼前的穆峻潭并不是穆峻潭,是个叫渡部什么的日本人假冒的,在日本有妻有儿、有房有地。锦笙揣测,极有可能是因为渡部什么和穆峻潭长得像,日本人才弄了这个阴谋诡计,让他假冒安系军阀的太子爷,要吞噬中国土地,还要在中国地盘上跟英美打仗。说不准,真的穆峻潭在日本念书时已经被日本人杀掉了。

但是,自己所猜到的这些,锦笙是不会告诉穆峻潭的。她要告诉方少尘和卢柏凌,她要戳穿日本人的阴谋诡计。

方才只顾偷听,锦笙来不及细想,如此一想,眼前神情冷漠、眸带寒光斜睨她的穆峻潭益发显得心怀叵测了。她隔着床幔抓住床围栏,佯装观察床幔图案,实则借力,嘴上淡淡回道:“你们说的日本话,我听不懂。”

察觉锦笙有慢慢起身要离床的趋势,穆峻潭抬脚踢上另一侧床围栏,以自己的长腿作拦路障碍阻了锦笙去路,好整以暇地看着锦笙:“别跟我耍滑头,我知道少尘教过你日语。”

锦笙学戏时,也学了不少武生和猴戏的功夫,本想不顾脚伤,奋力跳下床跑路,此刻,瞅了瞅穆峻潭的长腿,只得老老实实靠回墙壁上,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闷声道:“没学会。”

穆峻潭掏出佩枪,在手上转悠着,冷声威胁:“我可没少尘那么好的脾气对你,再不说,我就崩烂你的脑袋!”锦笙拿床幔掩住自己半个身子,冷声道:“我也不是那么好吓唬的!你既然放我三哥走,就说明你还知道不能杀我灭口。”穆峻潭抓住她话里字眼:“我为什么要杀你灭口?莫非你都听到了?”他刻意咬重了“都”字。

锦笙自觉失言,旋即又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眼前的穆峻潭是日本人假冒的,怕她泄露他的秘密。可田中周明定然会与他狼狈为奸,所以他想要得知她究竟偷听到了什么,好商议对证的措辞。

锦笙迎着穆峻潭的冷冽眸光,不急不缓道:“我不知道你和田中周明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不会杀我。你此次北上,是替穆大帅向江北内阁和国民表心迹,表明安系支持五族共和,支持江北内阁,无意自立为王。皞系军费来源之一就是我林家所掌控的商会,你若杀了林家五少爷,在外人看来,就是挑衅皞系、藐视江北内阁,此举与穆大帅的初衷相背离。你绝不敢杀我!”

穆峻潭眸子微眯了眯,倒也不怒,反而一笑:“早就听闻麒麟少爷牙尖嘴利,倒不知你还喜欢自作聪明。是,我不敢杀你,可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他说着起身,动作极其迅猛地以一手扣住锦笙双手手腕向上束起,用军腰带捆束结实。

“穆少帅,你!你别乱来!”

“穆少帅,你放开我!”

穆峻潭对锦笙的叫喊充耳不闻,纵然他右臂受伤,锦笙亦挣扎不过,被捆绑后,又随即被拽下床。风荷卧房里的床比寻常罩子床架高了许多,穆峻潭以眼度量估算距离,把军腰带的另一端绑在了罩子床的月洞门顶上方,恰够锦笙双脚脚尖触地。

锦笙受伤的脚腕发痛,只能一脚触地支撑,半金鸡独立地站着。早在穆峻潭拽她下床时,她就不敢肆意大动,双手被朝上捆绑着,不由疑心束胸的裹布开了缝要散开,虽然她总让赤芍缠紧实又缝了线。

忙活完,穆峻潭姿态悠哉,单手垫在脑后靠在枕头上,望着锦笙:“你若当真聪明,就少费些口水呼救,外面都是我的人,除了卢二公子闯进来,没人能救得了你。”锦笙抿唇不看他,待确定裹胸未散开,才敢跟他叫嚣:“你讨厌我的牙尖嘴利,又不讨厌我手脚麻利,你有本事封我口,干吗捆我手!”

穆峻潭把锦笙由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她抿唇恼羞、瞪圆双目的模样秀气十足,让人无法与长相夸张的瑞兽麒麟联想到一处去。他忽地就想起卢柏凌抱锦笙离开白公馆时那一记眼神,早就听闻燕平捧男戏子的少爷之间总有些乌烟瘴气的腻歪事,猜测锦笙与卢柏凌也定然存着猫腻,不由眉梢微挑着笑道:“我只给女人封口,对着男人下不去嘴。”旋即,笑意转为戏谑。

锦笙恼羞成怒,抬脚就朝穆峻潭脑袋踢过去,穆峻潭抓住她脚腕,厉色道:“林锦笙,你老实点,别打扰我睡觉!你这只脚是扭伤,你要再敢乱扑腾,我就给你扭断!”

锦笙咬了咬牙,撤回自己的脚,继续半金鸡独立,死盯着悠然阖目的穆峻潭,思忖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在北地虽没有紧要军务,可也不至于闲暇到拿大把时间整蛊她。光是北地权贵流水似的宴席,他都应付不完,何故与她僵持在一室之内。

锦笙顾忌身份秘密,不敢大肆和穆峻潭对抗。穆峻潭发起狠来,总是不管不顾,别说留洋贵公子的绅士做派,他连儒雅温润的边都挨不上。从小到大,还没人敢如此不由分说地碰她。若再生出什么刑罚的法子,她怕纠缠起来保不住身份秘密,只得不甘心、不情愿,却也敢怒不敢言地被半吊着,瞪着闭眼的穆峻潭。

穆峻潭一连两日两夜未休息好,亦有些倦怠,警告完锦笙,想不到她当真安静下来,假寐着却小睡过去。

锦笙在心里把穆峻潭诅咒詈骂数遍,可穆峻潭反倒越睡越熟,她自觉无趣,亦不再咒骂他。穆峻潭系的虽不是死结,却是德国特种兵惯用的手法,锦笙仰头望了许久,都研究不透他打的结。

午后日光不似正当头那般强烈刺眼,像是在金灿日光上覆盖了一层蝉翼纱,半掩金辉,晶莹而璀璨,由窗棂照入,洒在穆峻潭俊朗刚毅的轮廓上,愈加衬得他雍容贵气。他虽睡着,微曲双臂的姿势仍给人有条不紊的感觉,仿若一受外界滋扰就能即刻弹坐起来迎敌,满是戒备感,让人不敢轻易冒犯。

望着穆峻潭安睡的面庞,锦笙不由得把他与白蝴蝶的容颜联想到了一处,若非心底对穆峻潭厌恶至极,她亦觉二人十分般配。威严赫赫、权倾一方的戎装少帅与倾国倾城、善歌善舞的美人,实乃一段佳话。忽而又想到穆峻潭极有可能是日本人,遂摇了摇脑袋,不想把白蝴蝶与日本人凑到一处去。

恰好钟声响起,锦笙神色凄苦倦怠地扭头望一眼高几上的座钟,光钟点都已敲响过两次了。

锦笙对林清嘉所言的搬救兵,由不信到抱有微弱希冀,再到全然绝望。她看着已经破皮渗血发红的手腕,既庆幸又神伤,庆幸林清嘉还没糊涂到去找卢柏凌。卢柏凌知晓后定然会来,来了之后,便会陷入两难之地,说不准还会越牵扯越多,这大抵也是穆峻潭乐意看到的。

锦笙虽有戏台功夫的底子,可许久不练,也快成了假把式。她实在忍不了半吊着的苦楚,便把军腰带上的扣环磕在月洞门上摩擦,发出刺耳噪声。

钟声敲响,穆峻潭便醒了,只不愿睁眼,听到锦笙搞小动作,便皱了皱眉头,叱道:“林锦笙!”锦笙抿了抿嘴,回道:“穆少帅,我都被吊两个钟点了。手腕快断了,脚也麻了,你这样吊着我也没什么意思啊,不过是浪费你我的时间。你把我放开,咱俩有话好好说。”

穆峻潭睁开眼眸,神色凝滞片刻,敛尽眼中迷蒙才看向锦笙,“你说,都偷听到了什么?说了,我就放你下来。”锦笙即刻回道:“你继续睡吧,我手不疼、脚不麻了。”穆峻潭轻笑:“长得贵气娇弱,倒还是个硬骨头!”旋即便翻了个身,背对锦笙而睡。

锦笙怒气昭然地抬起脚,在他后脑勺的位置比画着,他不急不缓道:“你把握好力度,要是碰到我,我反手就给你扭断!”他语气虽平缓,威慑力却不减。锦笙也知道,这恶少说得出做得到,又比画两下才收了脚。

骨子里的执拗劲儿上来,锦笙反倒想要和穆峻潭耗着,燕平城到底是皞系地盘,她倒要看看穆峻潭有多少闲暇时间同她耗在风尘女子的闺房里。心里虽是如此想的,但当听得门外卫兵叩脚跟行礼的声音,又听得几声“方师长”,锦笙亦不免眸光一亮,无比殷切地望向了门口。

她平时就觉得方少尘灿若日月,今日更觉得,他仿佛身背万丈光芒,踏着一轮金灿灿的太阳而来,连昨日刚跟方少尘发过火也给忘掉了。反正方少尘是不会生她气的,只要她不生气,方少尘就会习惯性地忘掉她发火时说的话,如常待她。

因分隔起居室的帷幔被铜钩钩着,方少尘进门就望见了被悬在月洞门上的锦笙,无奈地蹙了蹙眉,走过来一面帮锦笙解开军式结扣,一面对坐起身的穆峻潭说:“竞天,你这次过分了。”

穆峻潭满不在乎地耸耸肩,递了个眼神,已知方少尘把事情办妥了。锦笙只顾活动着发酸发疼的手腕,并未注意到二人间的神色交流。

方少尘在二人间调和安抚几句,就要同穆峻潭离开,锦笙忙喊住了他,称有事要单独同他说。穆峻潭大概猜到她要说什么,眉梢微抬着看她一眼,唇角闪过讥笑就出了门去。

风荷卧房里只剩了锦笙和方少尘后,锦笙把自己的猜测告知了方少尘。方少尘听完,沉默凝视她几秒钟,本不想笑,但着实绷不住,用拳头掩着嘴,低声笑了起来。他一笑,锦笙蒙了,睁着大眼睛问:“方少尘,我讲的是一件很严肃的国家大事,你笑什么?”

方少尘强忍住笑,说:“我知道你听说日本话的能力差,早让你多练习听说能力,你总狡辩说看懂日本字就行了,这不就闹出笑话了。也亏你能想得出来,连假冒这样的计策都想出来了。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才假扮竞天,还不被我和他的家人发现?”

他见锦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唇愈抿愈紧,眼眸微眯也掩不住怒火,显然是要大怒了,忙把事情原委简要说了一番。

原是穆炯明曾在日本学军事,觉得日本人并不尽心教中国人,又为了知己知彼,想弄清楚日本蕞尔小国,如何能一跃欺压在中国头上,遂在穆峻潭十四岁时,就把他送到日本,并给他假造了个日本身份。那时候,穆炯明还没有如今的地位,外界对穆峻潭的关注度并不高,直到穆峻潭由日本的军校被保送到柏林军事院校留学,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脱离坂西公馆,学成回到穆军里任职。

方少尘简略说完,宽慰锦笙道:“这件事,虽未刻意隐瞒,但所知者也甚少。坂西直次一党觉得此事不光彩,并未外传。大帅亦不想让外界过多知道,竞天曾和日本方面那般密切相连,甚少让人提及此事,亦难怪你会误会。”话语上虽给了锦笙台阶下,可锦笙仍觉是被穆峻潭给耍了,怒意和羞愧涌上面庞,厉声道:“那我还听到他在日本有妻子有儿子呢!”

方少尘微怔,“这倒没听他说过。”锦笙忙说:“看吧,穆峻潭就是有秘密瞒着你,他肯定是在日本待久了,跟日本人有了感情,现在伪装成穆军少帅,其实是要害中国。”

方少尘笑道:“你别乱猜了,他虽然在坂西直次与田中周明的主持下和田中百惠订过婚,但对田中百惠并无感情。孩子的事,应当是怕大帅和夫人不接受日本女人生的孩子才瞒着的,回头我问问他。锦笙,我还有事,要先走了。林三少让你先回林宅,他等着你呢。”说毕,就匆匆离开,一路疾走着出了幽谧书寓。

坐上汽车后,方少尘和穆峻潭说话,语气里带着怪责:“你怎么又把锦笙扯进来了?他虽聪明,却不从政,对很多事并不知情。眼下林家和东洋丝绸的事还没解决,你这样做会害了锦笙,祸及林家的。”

穆峻潭面带无辜道:“那天晚上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非要见我。今天,又是他偷听我和田中周明说话,我才逗逗他。本想卢柏凌来救他,可林清嘉看着糊涂,倒也不笨,把你给找来了。你们说林五少多会算计人,多嚣张,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纸老虎。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方少尘怕穆峻潭知晓锦笙闹的笑话后,更要取笑锦笙逗乐,便不提那段插曲,只眸带探究地看他一眼:“说你跟田中百惠有个儿子。”

穆峻潭冷嗤:“林锦笙还骗我说听不懂日本话,我把他吊那么久,他都不说偷听到什么,原是要说给你听。胡扯!我碰都没碰过田中百惠,她能给我生出儿子来,那她的本事可是比她哥还大!”

方少尘略一笑便不再多问,猜想田中周明也是误会了穆峻潭和田中百惠之间的事,才扯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谎来。

锦笙出了幽谧书寓,却没回林宅,喊了辆人力车就朝德国医院而来。卢柏凌并未在办公室,问了护士,说是在病房。锦笙就坐到他办公桌上等待,抱着手杖,对于在幽谧书寓发生的事,越想越气,可说到底是自己胡乱猜测闹出了笑话。若当真能完全听懂穆峻潭和田中周明的对话,也不至于被穆峻潭趁机耍玩一番。

世间最妙的丹青手,怕是也绘不出她此刻复杂、苦涩、气愤之心境。如此愚蠢、惹人嘲讽的事,竟是她林五少做出来的。遂愈气愈想,愈想愈气。

卢柏凌进门后,被锦笙脸上的浓浓怒气骇了一跳,走过来两手撑在她左右,弯腰凑近她笑道:“我仿佛记得,我今天没惹你啊!”锦笙敛不住脸上怒意,怒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不是你惹我的,我有事要告诉你。”随后把自己偷听理解错那一段丢人事略去不谈,只告知说田中周明与穆峻潭私下会晤,并把穆峻潭与日本人的渊源说了一遍。

不料,卢柏凌听后并不震惊也不感兴趣,只怒声叱道:“林锦笙,我不是不让你去招惹穆峻潭嘛!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再这么自以为是,连累了你们林家,我可帮不了你!”

总统本为郴系军阀统帅,地盘和军队都在沿江一带。到皞系的势力入驻内阁任总统,他们的军队和地盘一再被卢兆祥裁减收编。又因责任内阁制限制总统权力,卢兆祥行事素喜架空总统府,总统府和以卢兆祥为首的国务院内斗由来已久。

郴系本想借机联络穆峻潭,好与安系联合结为盟友打压皞系,逼卢兆祥及其下属一同下野,再组建新内阁。

安系有五省联军之名,军队自然也驻防五省,兵力过于分散,恐内部生乱,轻易不肯对外作战。若集合分散兵力与郴系一同打皞系,打赢之后,利益地盘如何分配?郴系在内阁的地位虽不如皞系,却也举足轻重,安系费力出师,纵然打赢了也极有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

故而,对总统的多番暗示拉拢,穆峻潭只佯装不解。

今日中午,穆峻潭本该去总统府邸赴私宴。若解释时,言语间提及是和林五少发生不快才耽搁不去的,总统府的一班参谋秘书,由林卢两家的关系,即刻就能想到是卢兆祥在背后操控。

可此事并非卢兆祥所示意,卢兆祥亦会疑心林家此举的动机,是不是在报复东洋丝绸一事。

林家因私人恩怨执意不卖东洋丝绸,已让卢兆祥夹在中间多次为难。

按卢兆祥的性格,又当了这许多年的独裁军阀,本该牛不喝水强按头,却一直为林家着想不曾严令威逼,可心里终究存了对林家的不满,觉得林家不识大体。但与林家的关系却是不得不维持的,若有朝一日与日本人的借款中止,以林家在江北商界的地位,竭力为卢家筹措大量军费亦非难事。

如此一来,若穆峻潭的推托之词提及锦笙,就把林家推入了两疑之地。由古至今,政权斗争,总要牵连许多无辜牺牲者。军阀之间,若怕国人舆论谴责,不想明枪明刀地打,就只能借刀暗斗,伺机砍掉敌方盘根错节的支持力量,一步一步地削弱敌方实力。

事到如今,卢柏凌也只能寄希望于方少尘,希望他会顾及与林家的世交情分,在旁阻止穆峻潭,让他不要拖锦笙下水。

卢柏凌甚少如此大声发火,把锦笙震慑得蒙了片刻,她虽是为了卢柏凌才去偷听的,还让穆峻潭逮了机会耍她两个多钟点,可让她承认自己是为了卢柏凌,远比她被卢柏凌误会更难受别扭。她不愿承认自己是为了卢柏凌,也不加以解释,只环臂抱紧了手杖,别过头不看卢柏凌,高傲地微抬下巴,抿紧双唇不言不语。

卢柏凌见锦笙如此固执不化,心里益发气恼,拿过桌上烟盒和火柴,到玻璃窗下抽烟,眸子微怒地看着她的侧影,也不开口理她,二人虽偶尔怒目相看几眼,却都不言语,伴着消毒水及淡巴菰味道,气氛就僵持了下来。

卢柏凌今早从范志贤那里听闻,昨日,方少尘对外以接堂妹方桑宜为由,离开燕平城去了津城。可方桑宜、兰泽是与锦笙一趟火车到燕平城,旋即又坐了汽车离去,兜了个大圈子又到津城去。

日本人资助皞系的新一批军火,是在津城交接。虽未抓到现行,卢兆祥这边也猜测到,方少尘带人去津城,是为了去港口交接地,查勘日本人资助皞系的军火数量。穆峻潭本可在燕平城拜访一圈就回京陵城,但俄延不去,应是为了这批军火。

卢柏凌虽不认同父亲向日本人借款,可身为人子,他亦知晓父亲不过是在借日本人的资助壮大皞系的军队。待养精蓄锐、壮大军事实力后,再逐个剿灭四方割据的军阀势力统一中国,转而腾出手就要收拾这些欺压中国已久的外寇。

他无法断言父亲的做法是对是错,但以国家利益换取军阀私人军队的利益,一旦被揭发出来,国人是决不能容忍和接受的。身处乱世,爱国之士都在想法子救国,面对千疮百孔的局面,谁都不知该如何下手,都在摸索着前行。

卢柏凌对江北内阁和各路军阀都已失望至极,如今,在竭力相助南广革命党以外,只想好好守着锦笙,守着她安然无恙。身为人子,他无法跟锦笙言明皞系向日本人借款一事,更不愿看到林卢两家有朝一日会有隔阂,甚至为利益反目。他知晓,锦笙心中对林家有愧,维护家族安危的观念也很重,一旦林卢两家反目成仇,他与锦笙之间,不管是什么样的情感,都会湮灭融化在仇怨中。

喟然低叹一声,卢柏凌掐灭手中的烟,他知晓锦笙性子,他若不开口说好话,凭她的执拗顽固,她能稳如山地和他僵持到明天,遂缓和神色走到锦笙身侧,柔和下声音,笑道:“好了,别生气了,我刚刚不该发火的。”说话时,余光瞥到锦笙手腕的伤痕,旋即厉色发问:“你手腕怎么了?”

锦笙听得卢柏凌认错,气恼还未来得及散,就听得卢柏凌的发问,已遮掩不及,索性不去遮掩,搪塞道:“练把式时为了练臂力吊水桶吊的!”卢柏凌撩起她袖口,把她前臂检查一番,臂上肌肤洁白无瑕,唯有两手腕有伤痕,遂问道:“别人练把式拿绳子缠胳膊悬水桶,你练把式拿皮带缠手腕悬水桶?”锦笙抽回胳膊,捋着袖筒道:“本少爷乐意这样练,要你管!”

卢柏凌扶着她坐到沙发上,拿了清火散瘀的药膏帮她涂抹,发问语气甚为冷冽:“是不是穆峻潭干的?”

痛意焦灼得锦笙心里烦躁,清凉药膏涂抹在伤患处,虽疼意不减,可那股焦灼感减了不少。她心中本就存着委屈,见卢柏凌神情里都是对自己的关怀,一时忍不住,就扁嘴闷声道:“是,他把我绑床上绑的。”卢柏凌动作滞住,震愕地抬眸看她,声音里有辨不出的情绪:“他,他把你绑床上,然后呢?”

锦笙见卢柏凌动作滞缓,就自己动手涂抹药膏,头也不抬地气吼吼回道:“然后他就睡觉了啊!他怡然悠哉地睡了两个钟点,可疼死我了。手也疼,脚也疼,现在气得浑身都疼!”

卢柏凌仿佛猝然挨了一记迎头棒,接连胸腔心室里都挨了一刀,呼吸起来亦怒疼交加。只片刻的工夫,他心中纷杂不堪,许多想法都冒将出来。什么安系皞系郴系,什么和平共处都抛之脑后,第一个想法便是要杀了穆峻潭。可旋即又恐自己误解锦笙话意,想问清楚,又怕真有其事,会伤害到不甚解男女事的锦笙。他知晓锦笙不同于寻常女子,大大咧咧地或许并不把贞节看得重,他亦想告知她,他不会在意,依旧会如常待她。但他在锦笙心里是发小、是兄弟,没有正当的身份可说出自己不在意她贞洁这等话来。

故而,卢柏凌思绪混乱,嘴巴微张,皱眉凝视着锦笙,双拳紧攥,不知首先要说什么问什么。锦笙涂抹完一只手腕的药膏,换手时,恨恨地发誓:“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本少爷也要把穆峻潭吊在月洞门上,吊他四个钟点!不,吊他个一天一夜!让他尝尝金鸡独立、脚不挨地的痛苦!”无意间抬眸瞥见卢柏凌一脸的晦涩复杂又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不由得皱眉问道:“你想什么呢?脸都皱歪了。”

“哦,在想穆峻潭金鸡独立是什么样子。”

敷衍回答后,卢柏凌旋即低下头去帮锦笙涂药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立即开口问什么、说什么,若让锦笙知道他刹那间的龌龊污秽思想,怕是得半年不理会他。

权衡利弊之后,为林家面临的东洋丝绸麻烦着想,又恐锦笙与穆峻潭接触多了会暴露身份秘密,卢柏凌只能劝锦笙忍耐下此事,也恐穆峻潭再趁机对锦笙发难,把林家牵扯进皞系、安系、郴系之间。

他也猜到,穆峻潭对锦笙感兴趣,麒麟少爷的传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他与锦笙交好。若他再为锦笙出头,穆峻潭对锦笙的兴趣会更大。遂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保护锦笙的秘密,纵然对穆峻潭气愤至极,他也只能隐忍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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