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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施小计,斗冤家

撞到手的机会,穆峻潭乐而受之,本想趁机由锦笙再把林家扯进来,向总统府解释的同时,再放出消息给卢兆祥,令卢兆祥对林家起疑心。他要逐渐离间林卢两家的关系,以防来日,皞系溃不成军后,林家会动用商会的财力及商团的兵力帮助皞系东山再起。

可方少尘坚决反对,穆峻潭只得给方少尘这个面子。他与锦笙在幽谧书寓发生的事,也并未传出,当个乐子就搁浅到脑后忘却。

赤芍、金蝉等人已快要把衣裳做好,丝织厂和绸缎庄里,锦笙亦有诸多事要忙活,就暂且放下了与穆峻潭的个人恩怨,私心里却提醒自己,定要伺机一雪前耻。

三日后一早,在锦笙的指挥下,仿若一夜春雨浇灌出了春笋,燕平城大大小小数百号乞丐身着东洋丝绸那几样独有的花色图样做成的衣裳出来乞讨,间或念念有词:“东洋丝绸柔顺滑,乞丐富人都得夸。”

不同于寻常棉纱布料,丝绸价贵,多是家有盈余者才穿得。可如今遍布大街小巷的乞丐都穿着崭新的东洋丝绸衣裳,还振振有词念着两句顺口溜,听在那些老爷少爷、太太小姐耳中,刺挠至极。

那穿新衣的乞丐早被杜衡及林清嘉的小厮调教了一番,让他们专门挑着与自己衣物花色样式相同的人去乞讨。他们还言明,会在暗处观察,表现佳者,一天赏一块大洋。有新衣穿,有大洋拿,有馆子吃,自然要使出当乞丐的十八般武艺去缠磨那些老爷少爷,太太小姐。

衣着鲜亮的老爷少爷戴着盆式帽、墨镜,扶着手杖走在街上,被乞丐拽住胳膊或者裤腿,回头一瞧,那乞丐同他穿着一样花色款式的长袍马褂,只满脸污垢,张开干枯唇瓣,露出黄腻的牙齿,说上一句:“大老爷小少爷行行好,赏点钱吧!”

香粉扑面的太太小姐拎着花俏手袋,步履袅娜,结伴行着或上黄包车、三轮车时,雪白的胳膊或西洋丝袜被脏手抓住,蓦然惊一跳,要娇嗔发怒时听得一句:“太太小姐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仔细一瞧,那女乞丐身上的新旗袍料子与自己无异,下身配的不是丝袜,而是脏兮兮的粗布衬裤,脏乱刺眼。若同行女伴亦穿东洋丝绸,大家面面相觑,各自尴尬也就罢了。若同行女伴穿的非东洋丝绸,那女伴再撇过头,拿干净素白的手绢掩唇一笑,着实令人恼怒尴尬不已。

素日里名媛小姐太太们聚会,穿着打扮上颇为忌讳穿了同样的,若丝绸料子一样,总要在款式上费些心思,再不然,加些配饰与旁的女伴区分开。如今撞衣裳,竟撞到了乞丐身上,向来娇嗔傲气惯了的太太小姐们自是受不住。

又有五六个乞丐专门在卖东洋丝绸的绸缎庄门口转悠乞讨,接连两日,不光日本洋行的东洋丝绸鲜少有人问津,就是代卖东洋丝绸的那几家绸缎庄也无人来问津东洋丝绸。

皇帝才没了几年,把人划分三六九等的陋习尚存。衣食富足者与乞丐穿得一模一样,岂非笑料。原本买了东洋丝绸的也不再穿出来招摇过市,更有甚者,直接扔了东洋丝绸做的衣裳,乞丐军又壮大一番。

趁着日头暖和的正午,锦笙让仆役和丫鬟把林老太爷抬进汽车里,缓缓地把燕平城的大街小巷都转悠了一圈。

看到如斯场景,又听得东洋丝绸在燕平城销路凝滞。此事虽行得不体面,可人愈老孩子气愈重,林老太爷孩童似的也不管不顾起来,倏忽间,郁结心里的那口气散了一半,气色也渐次红润起来。知晓是林清嘉私下派人做了这样的事,竟还夸赞他一番,又奖赏给了他五千大洋。

游荡在大街小巷的乞丐军已成新奇景点,唯有居住在燕平城的日本人会呵斥驱赶。

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总店对过的茶馆二楼,一扇临街窗户大敞着,沪海三井洋行的大班佐藤信长与在三井洋行任职的中国总买办邓立耀对坐着。耳畔响过乞丐大军的喊叫声,二人不免隔着袅袅茶雾对看片刻,心中却各有所思。

邓立耀是三井洋行的华经理,佐藤信长是三井洋行新任职的大班,职称是大班,其职务性质等同于经理。二人皆算是经理,地位却不相等,甚至天差地别;在三井洋行之中,日方经理是主子,华人经理是奴才。

佐藤信长头发近乎全白,偶有几簇黑发,倒显得格格不入。二人皆穿中式长衫马褂,却用日语交谈,房间里的氛围又添了几许别扭。

邓立耀面带为难道:“佐藤先生,为了贵国丝绸,我已在北地周旋一年之久。但林家是北地的丝绸业巨头,早前在同业中放话抵制贵国丝绸,那些看林家脸色的绸缎庄自然要给林家面子。纵然有代为销售贵国丝绸的绸缎庄,也是销量不佳,自身都无法与耆德堂林记竞争,更是无法为贵国丝绸打开北地市场。细算下来,耆德堂林记绸缎庄,已有两百余年的口碑。且曾供奉皇族显贵,在北地人心中,虽是同等价格的丝绸,可由耆德堂林记买回去,再穿到身上,方能显出身份的尊贵来。买丝绸者,多是银钱富足,有耆德堂林记这块招牌加身,更有面子。”

佐藤信长对耆德堂林记的了解不比邓立耀少,只端起茶盅慢饮,并不接话。

邓立耀便又说道:“不管是林家的柞丝绸还是林家由江南购进的桑丝绸,销售方式和门路已然成熟固定。林家的销售渠道不只他们自己的绸缎庄,大到城县,小到村镇,批发或零售,北地大大小小的绸缎庄或估衣店,都和林家有生意往来。在北地的丝绸市场,林家的生意就像一张大网,一环扣一环,紧密相连。虽有漏网之鱼,可也都是小鱼了。大鱼全在林家那张网里!”

邓立耀边说边窥探佐藤信长的脸色,见他依然是面色如常,心中隐约有些嘀咕,不觉就加快了语气:“迎着林家的这张大网,我与渡边先生跟瑞昌隆的掌柜忙活一年,好容易销量升上来了。本想让您看一看这喜事,却让您看了这闹心场面。唉!林家指使着乞丐闹了这么一出,还见了报纸,那些记者和学生的言辞更是犀利,把贵国丝绸污蔑诋毁了一番。短时间内,有身份的人都不敢再穿贵国丝绸了,穿了贵国丝绸就等同于地痞流氓乞丐了。这件事所影响的还不止燕平一城,贵国丝绸在北地的销路实在堪忧啊。让耆德堂林记代卖贵国丝绸一事,我本以为皞系介入,定然能成。现在看来,有林肇聪父子在,此事绝非易事。”

啰唆地讲明难处,推卸完责任,邓立耀才试探着说道:“佐藤先生,短时间内,林家是不会代卖贵国丝绸的。那咱们和贵国国内丝织厂签订的订单要不要立即终止?若按订单数量运来,又不能及时批售出去,丝绸娇贵,存放费事;白掏了运费不说,码头仓库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一单生意,若货物积压在你我手上,赔一笔巨款事小,咱们又该如何跟三井先生交代……”

“砰!”

不待邓立耀说完,佐藤信长重重地放下了茶盏,他望向窗外迎风轻舞的“耆德堂林记”霓裳锦幌子,再看向邓立耀时,浑浊眸光显出狠厉:“我大日本帝国的丝绸已不是三十余年前那般!中国的生丝和丝绸在国际丝绸市场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垄断地位,我大日本帝国的生丝和丝绸,才应该垄断国际丝绸市场。中国近几年出口欧美等国的数量已渐渐不及我大日本帝国。怎么?就因为中国是丝绸的故乡,我大日本帝国的丝绸就不能占据中国市场吗?丝绸是大日本帝国的功勋产业,占据垄断丝绸的故乡是帝国荣誉。你是中国人,不想维护我大日本帝国的荣誉,三井君自然会理解我的做法。”

佐藤信长并无十足把握,三井洋行的真正掌权人会舍弃金钱利益,理解支持他的做法。但他自认为是在做有利于帝国功勋产业的事,遂信心十足,毫无担忧。

听了佐藤信长一番话,邓立耀虽心疼自己的十万大洋保证金,面上却依旧赔笑,表示自己的信任和遵从。

邓立耀的心中并没有国家荣誉和利益,他只看重个人金钱利益。

在诸多国人眼中,外国洋行所雇用的中国买办虽名义上不是汉奸,所行之事却与汉奸无异。他们懂洋话,是外国资本家与中国人生意往来的桥梁,他们帮着洋人推销洋货,帮着洋人掠夺中国原料。在外国资本势力对中国同胞实施种种剥削和不平等交易的过程中,洋行买办便是中间人,是促进者和推行者。

许多买办为了外国洋行所给的佣金和进出口提成,不惜与洋商勾结,欺压中国商人。

买办中不乏爱国者,亦不乏为中国商业与外国资本家斡旋者,却被邓立耀这等只顾个人金钱利益者所连累。不论是爱国买办,还是走狗买办,名声都是同样狼藉。

遂民国成立后,一些买办不想担走狗汉奸骂名,要求把职位名称由“买办”改为“华经理”。换汤不换药,职位名称不同了,可行的还是买办制度。各国洋行的华经理中,还是不缺邓立耀这等为个人金钱利益,以中国人之便而欺诈中国同胞者。

佐藤信长不便露面,诸多事需要邓立耀代为出面处理,虽用他,心中却蔑视他这种为了个人金钱利益而践踏自己民族尊严的奴才相。

面对邓立耀的附和赔笑,佐藤信长冷嗤道:“林家要不要代为销售我大日本帝国丝绸一事,我国总领事先生已全力相助,有皞系给林家施压,无须你这个中国人担忧,你只要做好你分内的事即可。用你们的话来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至于这些满大街侮辱我大日本帝国丝绸的乞丐,比下等支那人还要下等,用不着三井洋行出面。是林家在背后操控这群乞丐,等林家代卖我国丝绸那一日,由林家自食其果,今日的麻烦也由林家去善后!今日把我国丝绸踩在脚下,待来日又要高高摆在耆德堂林记绸缎庄的柜台上,到那一日,林家人的脸色定然会如同染料缸。哈哈……”

他仰天长笑还有其他的原因,让耆德堂林记绸缎庄代卖大日本帝国丝绸,只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然而,更宏大的计划,没必要让这个他瞧不起的支那人所知晓。他笑容满面,皱纹抖动得如同石子飞进湖面激起的混乱漩涡,在看到邓立耀笑着连连称“是”时,那笑意更是夹杂了深深的轻蔑。

二人行至茶馆门前,渡边次郎的汽车恰好停在耆德堂林记绸缎庄门前。邓立耀本欲上前询问渡边次郎要做什么,却被佐藤信长阻拦,他不想引起旁人注目,更不想让林家人知晓他的存在。

乞丐大军的明夸暗讽之举,燕平日本商会当日便想了应对之法。其认为最有威慑力的方法,是把这件损坏日本商品尊严之事扩大成两国外交。陆良佐避而不见,日本驻华公使馆的总领事便找上陆哲峰,说中国乞丐在侮辱大日本帝国的丝绸,破坏中日两国平等友好的商业往来。

陆哲峰年纪虽不大,却是外交老手,让日本翻译把那两句顺口溜翻译成日本话,自己张口就翻译成了英国话、法国话和德国话,最后,颇为无奈地看着他:“这话传到哪国,哪国都不觉得是在侮辱贵国丝绸。若这等商业小事都要劳烦贵国领事,贵国商人亦未免过于小题大做了。”

于一个驻华公使馆而言,此事的确是小事,无法名正言顺地摆上外交渠道,总领事只得冷脸而回,出门就把气撒给了渡边次郎。

燕平日本商会求助公使馆不得,在中国国土上又不能公然对数百个乞丐动武,便想要买通他们,让他们偃旗息鼓。

可乞丐大军里有一个前清秀才,科举屡试不中,心灰意懒、悲愤交加之下,未曾挑选地点,就近由客栈二楼跳下。楼层过低,求死未遂,只摔断了一条腿。家中无良田产业,亦无亲族父母,便流落了街头。

六岁入私塾念书,十八岁考中秀才,一场场科举考试,散尽家中钱财,连累双亲病死。年方三十,书得朗朗八股文,写得妙笔生花字,却别无他长,拖着一条残腿,更是生计无门,终于食不果腹,沦落乞丐窝。

时间一久,因识文断字,亦颇受众乞丐尊重,在燕平城的大小乞丐中,说话极具分量。他虽乞残羹冷炙,文人清高尚留存少许,躺在脏乱的乞丐窝里,望向洁净湛蓝的天空,内心常常纠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古人言到底对否。

看了丢弃路边的报纸,知晓穿东洋丝绸一事是在打击日货,亦算是为国货做了贡献,遂鼓舞劝说其余乞丐:“国遭遽变,外寇入侵,欺我国民。吾等虽是贱民乞丐,然,受嗟来之食,实属无奈。今日以贱民之身,痛洋人之眼,吾心快哉。受倭贼三五大洋,饱腹多时总成空,却不及饿体肤,一身爱国之气留人间!”

自然,那些乞丐不甚解他话中之意,只是习惯听他的话。加之有杜衡、苏叶等人在背后支撑,短时间内,他们无须饿体肤。除了少数人脱下了东洋丝绸衣裳,多数人都跟着老秀才,不接受燕平日本商会的收买。

事发当天一大早,渡边次郎就质问过林清嘉,林清嘉果断否认,推给了锦笙。啃不下乞丐大军的硬骨头,渡边次郎就到耆德堂林记绸缎庄总店铺的二楼小茶室找锦笙,气冲冲地教训道:“林五少卑鄙行事,有违商业道德。”

那茶室本是间小杂货室,锦笙却发现它位置极其好,令人凿开一扇窗户后,既能瞧见瑞昌隆绸缎庄店铺大门,也能瞧见丰利棉纱庄的店铺大门,一低头,又能瞧见街上熙攘行人。

锦笙无事时,总爱趴在窗台上往外瞧,瞧瞧进瑞昌隆和丰利的客人都是什么样的,瞧瞧他们买了什么,再瞧瞧街上行人都穿了什么。

锦笙本趴在窗台上瞧街面情况,伙计未禀告时,就从街道上看到了燕平日本商会的汽车。听得渡边次郎说话,缓了一会子才扭过头斜睨着他。他是当真被气着了,那一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也微抖着,锦笙直接乐了:“呵!小狼,大半年不见,你这中国话说得越来越利索了。到底是外来人口,在我中国的土地上水土不服吧!耳朵不通透也就算了,认人的眼神也不好了。大街小巷里都说了,这是我三哥做的,你气冲冲地找我作甚?”

渡边次郎冷笑道:“我早已问过林三少,林三少说,这种算计人的卑鄙法子,他想不出来。林五少既然敢做,为何不敢认?”

锦笙眉眼里拢着冷意,把手上玩的窗幔流苏一丢,冷声回道:“你这是只带了四肢出国,把脑子留日本了吗?你没听到满大街的乞丐都夸你们东洋丝绸呢!我林五少出手,还给你们东洋丝绸编两句顺口溜打广告?再找这么多的人可着四九城地给你们吆喝宣扬?这种赔本给别人赚吆喝的事,我林五少可不做!保不齐是你们燕平日本商会自己做的,反倒寻了这么个由头来找我!”

“林五少!”

渡边次郎咬紧牙关,居高临下地盯着坐回沙发上的锦笙:“我奉劝林五少,再有一月,我国丝绸就会大量运往中国北地,为了我们的友好合作,为了中日商业共荣,林五少还是不要再从中捣乱的好。”

锦笙下巴颏抵在手杖扶手上,不屑地撇了撇嘴:“中日商业共荣?我们中国人同意了吗?你们就送上门来要跟我们共荣!你们日本人怎么尽爱干些一厢情愿的事儿!别的行业我是不知道,可我林家不和你们燕平日本商会合作,也荣得起来。倒是你们燕平日本商会,脸皮比你们那东洋呢绒还厚,狗皮膏药似的,非要黏着我林家!”

见渡边次郎恼意更重,她又轻笑了一下:“嘿!还生气了,瞧你那小家子气的模样!”渡边次郎咳嗽一声,正色道:“我知道这些乞丐是受控于林五少,还请林五少让他们立即停止!”

锦笙虚伸出手客套道:“小狼,你坐。其实啊,你年纪比我大那么多,我不该如此称呼你。可我三哥总说,这中国跟日本啊,是外祖父和外孙子的关系。呵!你也知道,我还没成亲,不好占你便宜。可外祖父的辈分在这摆着,我也不好过分欺负你不是!小狼啊,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我要做的事儿,还在后面呢。你且小心提防着我,我可不像我三哥,要跟你这般小打小闹。没意思!”

渡边次郎随着锦笙的招呼本要坐下,听得她说外祖父与外孙,又霍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珠子看锦笙。

事发当天,林清嘉只觉自己是被锦笙算计了,那日幽谧书寓丢下锦笙跑路的少许愧疚霎时便烟消云散,面对渡边次郎的质问,直接供出了锦笙。待从宅子账房里领到那五千大洋也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活了二十多年,打记事起,一年挨上百次骂,却头次被林老太爷夸奖,少不得存了一股异样兴奋在心里。

林清嘉品了又品,越发觉得被人夸奖的滋味不错。除却秦楼楚馆里的女子谄媚地夸赞他,宅子里还有几个年轻俏丽的小丫鬟眸带崇拜地瞧着他,那番除却金钱傍身被人瞧得起的感觉,比之千金买一笑更令人身心通畅。

他到总店茶室来找锦笙,推开门瞧见渡边次郎也在这里,锦笙坐着,他站着,且双手攥拳地对锦笙吹胡子瞪眼睛,恶狠狠地喊“林五少”。

林清嘉那股兴奋自豪还在,不免显出做兄长的气势,走到渡边次郎身边,不悦道:“渡边先生,我林宅管家业的子孙里,就老五最小,现在还是半个瘸子,怎么着?你这是挑软柿子捏呢?那么多大人不找,跑来欺负我家老五?你都多大岁数了,我家老五才多大点儿,你也不怕吓着我家孩子!渡边先生,我实话告诉你,这件事跟老五无关,是我做的!你别再找老五麻烦!”

锦笙忍住笑,用手杖指了指渡边次郎,对林清嘉道:“三哥,小狼刚刚可凶了!快吓死我了,幸好你来了。”林清嘉冲她一挑眉梢:“老五,别怕,有三哥在呢!他不敢欺负你!”

渡边次郎指着林清嘉,冷笑连连:“林三少,你可真是比无赖还无赖!你别忘了,你收过我们燕平日本商会的钱!竟然还做出这样有损合作的事!你们耆德堂林记是几百年的老字号,这就是你们耆德堂林记的信誉吗?堂堂林家人竟连这点诚信都没有!可真是令人不齿!”

林清嘉“嘿”了一声,说:“你们日本人跑到我们中国地盘弄商会推销东洋货,我收你点保护费怎么了!诚信?你们东洋丝绸销量不佳,我拿自己的私房钱买了这么多东洋丝绸,增加你们的销量,这不就是在诚信行事嘛!而且,我们林家议事的时候,我可是帮东洋丝绸说话了!渡边先生,你有所不知,但凡碰上正经事,我在林家说话跟放屁似的,臭一会儿也就散了,没人会听我的。这你不能怪我啊!你当初就不该找上我,应该找我家老五!”

他瞥见锦笙憋笑的模样,瞪她一眼,又对渡边次郎道:“再者说,我可是秉着诚信原则,才好心给你们东洋丝绸打广告的,你听听窗子外面,那乞丐喊得多响亮,‘东洋丝绸柔顺滑,乞丐富人都得夸’,多好的广告语呀!你们这群东洋人想得出来吗?我没问你多收钱就够意思的了!你有事没?没事赶快离开我们耆德堂林记!别脏了我林家的地!我爷爷身体这才刚见好,别又被你们东洋邪祟给冲了!”

渡边次郎的中国话不如林清嘉利索,张口多次,却一个字都插不上,只在林清嘉说完,才咬牙连说了两个“好”,却又笑道:“林三少私下里也没少‘夸’林五少,我应当告知林五少。”

林清嘉脸色一变,扶住他肩膀朝外推:“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赶紧走,别耽误我们兄弟谈正事!”关好门之后,又扭过头对锦笙说:“老五,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咱兄弟俩可得一致对外!你改天就算听了渡边次郎胡说八道,也别信!他这是离间咱兄弟俩呢!”锦笙对他扬了扬下巴,说:“三哥放心,我怎会信日本人说的话!”

如此一番对质,渡边次郎与林清嘉算是彻底闹翻,再不对林清嘉存半分信任,林清嘉也并不放在心上。

晚霞一散,天地间便显出昏落落来,各店铺灯火初亮,与黄昏相伴。锦笙跟着林清嘉出店铺门时,恰遇瘸腿老秀才领着五个乞丐弟子从门前走过,她已从苏叶口中知晓老秀才的事,不免多望了老秀才一眼。发给乞丐的衣服都是随意的,老秀才的长袍并不合身,头发长且乱,太过油腻,迎风也飘不起来,只随着瘸步伐微晃。锦笙看不准他剪没剪辫子,只觉与她儿时见过的秀才并不一样。

上了汽车后,锦笙吩咐苏叶:“交代下去,让他们都散了!从明日起,决不能再满大街地喊叫那两句话,这件事就此作罢!”

林清嘉阻拦苏叶下车,不解道:“老五,这挺热闹的,为什么不喊了?不行,得接着给我喊,出出我心里的恶气。”

锦笙轻笑道:“三哥,甭管是好风头,还是坏风头,这几日,东洋丝绸算是出尽风头了。闹了这几日,该知道怎么回事的,也都已经知道了。此等雕虫小技,若不适可而止,便会适得其反。待日本人忖度出应对之策,咱们就真的是以耆德堂林记的名义给东洋丝绸打广告了。”

林清嘉还未想明白锦笙此话何意,锦笙倒又想起一件事,对苏叶道:“我听杜衡说,那个瘸腿老头的字写得很好。办妥这件事后,你给那老头寻一个合适的差事,不要那种来回走的苦力差事。就说是我安排的,让他们善待那老头,别欺负他。去吧,眼瞅着天就黑了,别耽搁时间了。”

苏叶是直接听命于大房的,得了锦笙两次命令,也不待林清嘉再说什么,便直接下车离去。

锦笙回来还未与一班酒肉朋友正式会面,就跟林清嘉提议去天乐坊,林清嘉忖度后觉得锦笙所言在理,遂不再坚持让乞丐大军继续闹,点头应允着同去天乐坊。

乞丐大军溃散在即,坊间并不缺新奇事,不消几日,东洋丝绸与乞丐的这件新奇事就会湮没在其他新奇事之下。只众人偶然看到身穿东洋丝绸的乞丐,有所顾虑,亦不敢轻易去买东洋丝绸。

天乐坊本是林家名下一处三进四合院,最先被林清嘉当作玩乐场所,与一众狐朋狗友聚在此处,捧戏子、电影明星,票戏,抽大烟,厮混胡闹皆在此处。林老太爷摸准了林清嘉的习性,派来的仆役总能在此逮住他,林清嘉渐次也不敢来得频繁,找了新的秘密玩乐处。

林肇聪在背后指导着锦笙把天乐坊接了过来,命人重新修整一番,添了舞厅、网球场、台球案等,弄成了俱乐部形式。要在天乐坊挂名的少爷,每月须得缴纳一定费用,用以雇用仆役管理天乐坊。又规范了章程,严令不许在此行污秽之事,亦不许在此聚众抽大烟,肃清了天乐坊的乌烟瘴气。

渐次地,天乐坊便成了贵少爷们的玩乐处,或邀了花旦名角、电影明星来此相聚,或借场地请客玩乐消遣,实乃扩充人脉、联络朋友感情的最佳去处。

为防那群富贵少爷们被身份杂乱的生客叨扰,天乐坊并非有钱者就能进,远来贵客须得有熟人相带才能进。故,天乐坊门庭前的巷子里整日车水马龙,却不似舞厅书寓那般喧哗吵闹。

因有白蝴蝶陪同做戏,锦笙也逐渐出入娱乐场合,与一众五陵年少玩得热络,“玉面风流林五少”的名号算是落实了。

今日,她顾忌着卢柏凌的嘱咐,没有打电话唤白蝴蝶来天乐坊。及至天乐坊的舞厅才知晓何为冤家路窄,且那“恶少”穆峻潭身旁的佳人已换了新。

东厢房打通了两间屋子作舞厅,至多可容纳六七十人共跳交际舞。顶上四周天花板里隐藏着充满氖气的灯管,用以烘托舞厅的气氛,甚为迷离多彩。舞厅内的五彩玻璃、壁炉、地板砖及酒水室、更换室的设备,皆是卢柏凌托了法国朋友运过来的。

因两位少东家一同前来,仆役早已争相上前接了二人的大衣与帽子放置到更换室的储物柜子里。

今日的舞厅内,只聚了二十余人,显得格外敞亮。锦笙和林清嘉进来时,乐队刚开始奏乐,想要跳舞的人也各自牵了舞伴朝舞池走去。林清嘉坏笑着伸手,揽住了电影明星贺青青的腰肢,也不问是否愿意做他舞伴,揽着人家就朝舞池中央走去。

为着跳舞方便,许多沙发茶几都是溜着墙边安放,供大家安坐歇息。锦笙脚伤已好得差不多,不想与其他女子跳舞,遂以自己是半个瘸子为掩护,远远躲开了喧闹舞池,在两面墙对角处的沙发上安坐。端了仆役送过来的咖啡慢呷着,一只胳膊搭在绿绒沙发靠背上,曲起食指抵着下巴颏,瞧着那些成双成对的男女。

男子西服款式大致相同且纯色居多,女子衣物则样式奇巧多变且颜色绚丽,松绿、湖蓝、大红、雪白、鹅黄……直把舞池映衬得如万花园般,绮靡奢华,占尽春光。

男人也就罢了,没有光膀子露腿的西服。倒是好些个女子,雪白的胳膊露着,旗袍下摆或者洋裙下摆都短到了膝盖处,一双缎面闪光嵌了亮钻的跳舞鞋露出不说,珠圆玉润的双腿被丝袜包裹,跟着乐律舞动,极富挑逗性。

锦笙把舞池里的女子都打量了一遍,美倒是美,却替她们的脖子、胳膊、腿冷,不由把自己衬衣里面的丝巾又朝上扯了扯,护住整个脖子。

这几年,她眼瞧着女子衣服由长袖变无袖,有些款式的旗袍,下摆已短到了膝盖处,抑或,那长旗袍已开叉到大腿根。锦笙曾和卢柏凌探讨过,这女子的衣裳露到如此地步,再露该露些什么,实在有伤大雅。卢柏凌哈哈笑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当时脸就红了,嘟囔着回答,我林家是做丝绸生意的,眼瞧着她们的衣裳用料越来越少,担心我林家生意而已。顶替哥哥身份以后,她就再未穿过女装,偶尔生出好奇,却从不敢偷着尝试。

共舞的穆峻潭和方桑宜,移着舞步撞入锦笙目光里,锦笙才意识到,有实无名的少帅未婚妻也来燕平城了。那,白蝴蝶呢?

北林南方,西赵东张,这四大财阀家族间亦有生意往来和交际,锦笙自然认得方家二小姐。曾听人说起过,穆大帅和穆夫人对方桑宜甚是满意,只待穆峻潭点头,这少帅未婚妻的身份才算是落到了实处,只穆峻潭那下巴颏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撑住了,就是点不下来。

出洋大半年,锦笙所管理的几间铺子有许多说要紧不要紧,却早晚得处理的事情,她一面处理铺子里的事,一面还得装模作样地与家里人商议如何解决东洋丝绸一事,这几日也就没顾上打听白蝴蝶和穆峻潭的事。

眼下瞧着方桑宜和穆峻潭跳华尔兹的样态,一身银白洋绉裙的方小姐已然化身藤萝,只差上上下下绕穆峻潭三匝。十有八九,白蝴蝶已再次沦为旧人。

锦笙收回目光,放咖啡杯在茶几上时,卢柏凌从沙发座位穿插绕着走过来,在她右手方位的短沙发上坐下,抬脚轻踢在她尚贴着膏药的右脚上,怪责道:“你扭伤的脚还没完全好,这几天去一水间找你好几趟都找不见,让你给我回电话,你也不回,你一天到晚瞎跑什么呢?”

锦笙脚伤已无大碍,被踢后还是紧紧蹙起了眉心。只因见到卢柏凌,就想起那日离开德国医院时,卢柏凌本说要一同去儿时喜爱的小店吃蟹壳黄烧饼和小馄饨,刚出医院大门就碰上了他三庶母。卢柏凌二话不说,撇下她就跟三庶母走了。

锦笙本来压制着那股怒气,不想承认自己生气,躲避着几日不见卢柏凌,乍一见他,还是压不住怒气,遂两手操起手杖对他左膀子狠抽了一下,“梆”的一声闷响,锦笙也不顾卢柏凌痛得拧在一起的眉毛,探着身子低声问他:“方桑宜怎么也来燕平了?”卢柏凌捂着胳膊,只说了方桑宜此行的目的之一:“少帅夫人的位置还没坐稳,定然怕被人半道截胡,可不得步步紧跟着嘛!”

锦笙不再多问,穆家家事,如何都轮不到她干涉。白蝴蝶的出身,就算穆峻潭不薄情于她,她也只能做姨太太。那穆大帅有六房姨太太,某些恶习最易父传子。

锦笙心里思忖事情呷咖啡时,舞池里有好些个女子的衣裙旗袍用亮晶水钻滚了边,在淡淡虾子红的氖气灯管光芒里灿烁着。锦笙蓦然一瞥,有几缕浅银光从卢柏凌俊美的脸上闪过,他还在严肃着面容痛皱着眉心,锦笙方意识到自己打重了。于是倒拿手杖,用扶手去钩卢柏凌西装上方的小口袋,因是单手拿,力道不足,一次没钩住,钩下了口袋里折叠整齐的赭色方巾,卢柏凌抬手抓住了手杖,不解地看她,听到她问:“还疼着呢?”卢柏凌唇角微扬了扬,抓着手杖顺势起身,与她肩膀紧挨着坐下,侧着身子凑近她,低声说:“你帮我揉揉就不疼了。”

锦笙双唇一抿,刚要发火,恰好那边一曲终了,林清嘉有意在贺青青跟前显摆,嚷嚷道:“这奏的什么玩意儿啊!明儿叫六国饭店那班子俄国乐队来奏乐!”

二人被引得同时扭头朝后看,许是方才朝着穆峻潭看了一会儿,锦笙的目光又自觉地落在了穆峻潭身上。陆军次长家的二少爷薛明喻、外交总长家的四少爷陆哲峰、警察厅厅长家的少爷童逸勤、沪海永新百货公司的大少爷古祯、津城鑫大精盐公司的二少爷宋泱澄等,三三两两地正围着穆峻潭在说话。方桑宜挽着穆峻潭臂弯,亭亭玉立如一束水仙花,只娴静温婉地陪衬着微笑,并不胡乱插话。

锦笙又左右逡巡了一番,扭过头对卢柏凌低声笑道:“原先倒没发觉,怪不得好些个人费尽心思要入我这个俱乐部。今日并未有什么聚会的由头,可放眼看过去,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家世雄厚的少爷,非富即贵。你皞系要是冲进我这天乐坊,那些官宦少爷暂且不提,光把那些家里经商的少爷绑了去,皞系的军费也就够用四五年了。”

卢柏凌斜睨她一眼:“你还真把军阀当土匪了!”锦笙撇嘴道:“土匪是二话不说就开抢,或者绑了人勒索。你们这些军阀总要找个秘书或者幕僚,发些告示公文什么的,纳捐纳税,啰唆地明着抢!军阀与土匪,也就这些个差别了。”

卢柏凌从锦笙手上端过咖啡,趁她未反应过来时,饮了一口又还给她,低声说:“这个俱乐部,可是你父亲一手促成的,凭他那股子老谋深算,莫不是打的绑票主意。”

锦笙耳根泛红,面容带着十分的嫌弃,把咖啡杯放到茶几上,从鼻息间哼笑了一声:“再愚笨的人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绑票吧!”

她说话时看到三个托着银托盘送饮料啤酒红酒的仆役,不由怔了一下,倏地想到了一水间那些仆役和丫鬟。她知晓,除却赤芍和杜衡未完全被父亲掌控,其余的,包括苏叶,都是父亲安插在她身边的耳报神。平日里,何人到访了一水间,她在会客厅打电话说了什么话,她带着苏叶、杜衡外出都做了什么,父亲皆能知晓。

而天乐坊的仆役,都是父亲一手挑选安排的。细想起来,父亲当时刻意选了识字且记忆力好的年轻人作天乐坊的仆役。外人看来,天乐坊是她和三哥为了与朋友相聚方便,才弄成俱乐部的。一众五陵年少常来天乐坊相聚玩乐,也都是她和三哥引过来的。旁人并不知晓,她是按着父亲命令行事的,连三哥都未告知过,只谈话时,不小心透漏给了卢柏凌。

一众五陵年少聚在一处,虽议论如何找乐子消遣的时候多,可言语间绕来绕去,总能绕出几句正经话来。随口透漏出的信息,有时也能派上大用场。

锦笙走神的空当,穆峻潭已从簇拥人群里抽身,朝这边走来,卢柏凌礼貌性地起身,与他客套地握了握手。不经意间察觉到穆峻潭右前臂中间位置有银圆般大小的湿润,虽是黑色西服不太明显,可卢柏凌能瞧得出来,那是血迹,是穆峻潭的伤口裂开渗血了。

卢柏凌到底没能忍下穆峻潭伤害锦笙的那口恶气。昨日上午,知晓大哥装模作样地带穆峻潭去了皞系在燕平城的驻军兵营巡看,也连忙赶了过去,借机在校场与穆峻潭较量一番。知道他右手受伤,便着意对他右手出招。虽明知非君子所为,可卢柏凌亦向来不以君子自居,赶过去,就是伺机为锦笙出气的。

皞系军纪严明,驻防兵营里的事向来不外传,穆峻潭与卢柏凌较量完就虚情假意地握手言欢,也如常客套相处,连未曾相随的方少尘亦不知军营发生之事。

方桑宜捕捉到卢柏凌在穆峻潭渗血衣物上一瞥的眸光,便立即温婉笑着对穆峻潭道:“方才我不小心把红酒洒你胳膊上,劝你去换一身衣服,你偏偏不在意。如今,被二公子看到衣袖上的酒渍,岂不失礼。”卢柏凌微微一笑:“方小姐言重了,我倒没注意。”

从昨日卢柏凌对自己右臂下狠手,穆峻潭就知晓卢柏凌知他受伤一事,此刻与卢柏凌相看,四道眸光都带着旁人不可察觉的敌意,又转而皆逝去,相互客气一笑。

穆峻潭语气淡然地回方桑宜道:“男人可没有你们女人这般心细入微。”随后就在卢柏凌、锦笙对过的长沙发上坐定,转而看向锦笙,拿酒杯之际,不经意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看向锦笙的眸光也聚了意味深长的笑意,唇角略带戏谑。

锦笙后倚在沙发上,神情冷漠着不语,只顾自己跟自己生闷气,也未注意到卢柏凌和穆峻潭的眼神交锋。她自觉丢人至极,严令方少尘不得外传幽谧书寓一事,连林清嘉问起穆峻潭把她如何了,她都隐瞒不提。

这几日事忙,本暂时忘却了那日的丢人事,可一见穆峻潭这副调侃模样,锦笙心里的怒气像是大火浇了油,腾地蹿起。强忍怒火低下头,却又看到自己手腕处的伤痕,虽颜色变浅,可依然在提醒她,她被穆峻潭羞辱过。

因知晓穆峻潭归期将至,卢柏凌恐锦笙隐忍不住,遂把咖啡端给她,顺便递眼色提醒她不要暴躁。锦笙别着脑袋不看穆峻潭,气吼吼地接过咖啡杯,也不同方桑宜客套寒暄。

卢柏凌与穆峻潭都在德国待过,不免闲谈起与德国有关的话题化解尴尬气氛,省得看在旁人眼中,疑心皞系、安系不和,再传出去。方桑宜在穆峻潭身侧,一向不随意插话、不干涉男人的事情,只温柔娴静地陪坐在一旁。

锦笙闷闷不乐地坐在卢柏凌身旁,虽知晓他和穆峻潭谈笑风生是顾全大局做给旁人看的,却也怪责他当着她的面,就背叛二人的“兄弟”情义,竟然与敌军魔王友好相处,实乃叛徒,叛徒,叛徒!

她把手杖压在卢柏凌的皮鞋上,用力按下,见他眉头紧蹙,痛到脸变色,还强装镇静地和穆峻潭说话,那股憎恨叛徒的怒意才略微消减。

虽心中已有了要灭穆峻潭威风的法子,锦笙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实行。正如那日卢柏凌劝她所言,她若没有身份秘密,也不必如此退让穆峻潭。卢柏凌还告诉她,穆峻潭最不信牛鬼蛇神,对外界传言她是麒麟转世的说法很是不屑,对她的兴趣应是想捉弄“麒麟五少”。

思忖再三,锦笙怕自己的反击会惹来穆峻潭新的捉弄法子,遂决定隐忍不发。又实在受不住卢柏凌与敌军魔王友好谈笑,刚想离开,赵宫铭就端杯啤酒走了过来,先喊了一声“二公子,穆少帅”,而后对锦笙道:“林五少,你这趟出远门回来,一直忙着不见我们。我们可还没给你接风呢,去哪家饭店?”又对穆峻潭道:“穆少帅,说了比喝酒,咱可还没比呢。你也一起去?”穆峻潭轻轻点了点头,算作应允。

听得赵宫铭还邀请穆峻潭,锦笙满脸怒气,呷着冷咖啡本不想理会赵宫铭,旋即计上心头,就再也忍不了那油烧的怒气。思忖片刻,放下咖啡杯时,唇际漾开笑意,微侧脑袋看向赵宫铭:“不管是燕平饭店还是六国饭店,也不过是吃饭跳舞之类的,今儿,咱玩点别的。”赵宫铭道:“行啊,你点子多,又是给你接风,想玩什么,我们奉陪就是了。”

锦笙在法国,曾见过他们的贵族少爷驱车竞赛,就像赛马一般,还有人下赌注,当时就觉得十分有趣,燕平这些家里有汽车且自己会开的少爷们定然会欢喜。她扶着手杖起身,说道:“四九城咱们再熟不过了,找上两条宽敞的大道,咱们比谁汽车开得好、开得快。想比试的就比试,不想比试的,就小设赌局押注。怎么样?”赵宫铭忙不迭地点头,“这倒有趣得很!你等着啊,我去问问他们是怎么个意思。”说话间把啤酒杯递给路过的仆役,快步走着,把小聚在一起的几个圈子转悠了一遍,又走回锦笙这边。

童逸勤、林清嘉、宋泱澄、陆哲峰、薛明喻也跟着走了过来,顷刻间,舞厅里还剩余的人皆以这三面绿绒沙发为中心,围将了起来,有细碎的低语交谈声不时传出。童逸勤说:“林五少,你这点子不错,若是在城外跑得开,就甚为好玩。但是在城里,眼下已入夜了,就算警察厅那班子臭巡警不敢阻挠,若撞到人,也是麻烦得很。”锦笙笑道:“把路封了,不就行了嘛。”

赵宫铭眼睛一亮,就要看向卢柏凌,锦笙忙说道:“封路这种事,须得手下有兵,二公子早已不在皞系里任职,若再去联络旁人,岂不浪费时间。穆少帅既带了这么多的近身卫戍,何不借我们一用。”她说着眸光溜了一下方桑宜,又继续道:“各位也知道,前几日,我别院白公馆的那条胡同是常被封着的,连我都进不得。唉!不承想,有朝一日我林五少想会自己的佳人,都难得很!今日,就劳烦穆少帅再帮我们封锁两条道路吧!”

卢柏凌沉声叫了一句“锦笙”,锦笙冷瞥他一眼,再看向穆峻潭的时候,唇际带着疏离笑意,似笑非笑:“不知穆少帅可否帮我们这个小忙?”又悄然对赵宫铭递了个眼色,赵宫铭立刻把目标转向了穆峻潭,“穆少帅,怎样?这点子且得乐呢!就让你那些卫兵封上两条道儿,咱比试比试。”

赵宫铭一附和,那些个想要跟他攀关系借银行贷款的少爷也跟着附和起来,“穆少帅,您就封两条路吧!”

瞬间,十余人各怀心思地望向了穆峻潭,目光带着期待。

穆峻潭依旧安然端坐着,只撩起眼皮望向锦笙,锦笙带着疏离笑容,两只手叠加按在手杖上,大而圆的眼眸凝看着他,尽是精怪灵气,且眼眸弯弯、酒窝浅浅。

望着锦笙精灵傲气的笑模样,穆峻潭不觉有些走神,这样的笑容仿若见过一次,可到底在何处见过,已然浑忘了。若非他对这个白白净净的麒麟五少有偏见在先,大约也会觉得这个麒麟五少精灵讨喜。想起麒麟五少被吊在月洞门上的狼狈模样,仿若成了他独观的景色。这里诸多人,大约都没见过那般狼狈的麒麟五少,倒也是一件乐事。

卢柏凌、陆哲峰、童逸勤、薛明喻等,这些官宦子弟都猜出锦笙是想让穆峻潭下不了台面。且不论燕平城是皞系军阀的地盘,尚还有一个国际上承认的民国政府中枢在此呢。安系军阀的太子爷身家性命无价,近身卫戍封一条小胡同尚在情理之中。穆峻潭若动用近身卫戍,明目张胆地封两条燕平城的大道,传出去,不光政客会在报纸上百般评议、议论纷纷,卢兆祥会作何想亦是未可知,郴系和其他军阀更会猜测纷纷。

眼下,锦笙和赵宫铭已于无形中煽动了许多人跟穆峻潭开口请他帮忙,若他不帮,于面子上着实下不了台。

卢柏凌更加了解锦笙,他知晓,锦笙猜准了穆峻潭顾全大局不会封路。下一步,她就会把他搬出来,让他封路。区区两条大道而已,皞系的二公子封得,安系太子爷却封不得。燕平城里的世家少爷,小时候斗蛐蛐的对手不乏王公贝勒,任凭多大的官儿都见过,不消锦笙多说些什么,各自心中皆有度量,亦会对穆峻潭多几分蔑视之意。

穆峻潭与锦笙对看须臾,锦笙又笑着说:“区区两条道路而已,穆少帅须得想这般久吗?我可听闻,穆少帅杀伐决断,手腕向来强硬!我们这么多人都开口求穆少帅帮忙了,穆少帅还能驳了我们的面子不成?各位说,是也不是?”

穆峻潭只觉锦笙的笑意令他晃神,稍微转了眸光,语气淡淡道:“恐怕要扫了林五少的雅兴,在下虽是一省督军,以辈分交情论,穆某于总统府和总理府都是晚辈,以职务论,穆某归江北内阁调遣,比不得二公子在皞系的地位。虽只是区区两条道路,穆某却封不得。”

说完,人群中一阵低声哗然,细细碎碎,乱人听闻。

穆峻潭年轻气盛,在一众五陵年少跟前也要面子,但又不得不顾全大局。他与卢柏凌不同,卢柏凌是众所周知的闲云野鹤,封路一事,外界知晓了,顶多评议卢柏凌依仗父兄权势胡闹。但他父亲是安系统帅,他又是一省督军,但凡用兵,行为举止都有多方瞩目且会猜测他的用意,他不能无所顾忌地跟着这些富家少爷胡闹玩乐。

侍立在沙发背后的叶执信怒目而视,锦笙冷瞥他一眼,略挑眉梢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江北内阁当真能调遣得动您吗?穆少帅何须打官腔,用这种官话搪塞我等,莫非真把我等当无知孩童了?”

穆峻潭再次看向锦笙,虽不言语,眸子里射出的寒光终还是锐利了几分。他不知麒麟五少是年少无知,还是愚蠢至极。他已对林家手下留情,却又来惹他。

锦笙全然不顾穆峻潭眸子里暗含的警告,扭头对赵宫铭等人道:“白公馆的胡同,穆少帅为夺佳人,那般轻易就封了。我们这些人如此求着穆少帅,穆少帅都不愿相帮。各位,看来咱们的面子不够啊!”人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大了,锦笙眸光瞥过镇静优雅的方桑宜,刻意对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她虽优雅从容一笑,却收紧搁置在双膝上的手,把裙摆攥走了样。

锦笙注意到方桑宜的手和穆峻潭的冷森面色,心里越发畅意,转而看向卢柏凌,弯眼一笑:“二公子,穆少帅只给佳人面子,不给我等面子,此事还得您来。”

卢柏凌虽面色如常,锦笙也知晓他生气了,却不去管他,扭头看向童逸勤:“逸勤,华安大街一拐角就是福全大街,这两条街离城门不远,入夜以后,几乎没有行人。劳你打个电话,调些巡警来,肃清一下街道。”

赵宫铭亦拍着童逸勤的肩膀,中肯地说道:“逸勤,这事还是你来办,穆少帅到底多有不便。”他话说得中肯,听在不同人的耳中,便有了不同意思。

童逸勤踌躇着看向了卢柏凌,锦笙面色如常,用手杖暗地里捣了捣卢柏凌的皮鞋。卢柏凌亦对锦笙无可奈何,一早料到她若是与穆峻潭见面,那股怒气便再也忍耐不住了。遂起身,先瞪一眼锦笙,方对童逸勤说道:“去吧,若怪责下来,就推到我头上,我给你们顶着!”

这里好些个人都是打小一起斗鸡、斗鹅、斗蛐蛐儿、跑马、跑狗、跑骆驼,如此结伴玩着长大。锦笙只简单一说,大家互相一聊,便很有默契地知道该如何做。童逸勤和陆哲峰一同去打电话调度封路人员,随后就先去了华安大街指挥巡警如何肃清道路。

林清嘉本担心锦笙方才会得罪穆峻潭牵连林家,瞧着这么一件乐事要来了,也顾不得想其他,和赵宫铭忙着安排起来。打电话招呼了今日没到的朋友,让他们直接开上自家汽车去华安大街,把想要比赛和下注的名单分列开,交给两个仆役管理。又点了七个仆役随行,搬了汽水、啤酒、干果点心之类的,由汽车拉到华安大街街头的茶馆子里。

本就宽敞空旷的舞厅,因不断有人离开,渐次归于宁静,也有几个家里未有汽车,且不愿外出凑热闹的,尚留在这里喝咖啡聊天。锦笙临离开前,又走回到绿绒沙发这边,笑望着闲聊的穆峻潭、古祯、宋泱澄:“穆少帅不去吗?”

穆峻潭垂着眼皮并不搭理她,古祯笑道:“我和少帅约了牌搭子,等着打八圈呢。”锦笙又问:“泱澄,你也不去?”宋泱澄道:“你们这次玩得忒大发了,还闹到要封路,别回头再闹出祸事来。我等着看你们玩的结果,若这点子当真好玩,你们肯定玩第二次,我下次再去。”

锦笙虽不想再有人陪着穆峻潭,可也无可奈何,冷看他一眼,就走了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快到垂花门时,古祯疾行出来,跟着她走到垂花门外,方低声说:“锦笙,你今日何必让少帅下不了台。以后,你就不到南地去了?你们林家的货物出口不得从沪海上船吗?白蝴蝶的事,你已忍了许多日,再有两日,少帅也就回京陵城了。你这不是与他结怨嘛!”古祯并不太清楚锦笙与穆峻潭的那些恩怨,只以为是为了白蝴蝶。

锦笙也不多解释,右手按着手杖,冷声说:“穆峻潭从第一眼看到我,就找着茬子戏谑我。这还是在燕平城,我若不还击还击出口气,待到了穆家地盘,只有挨枪子儿的份!舞厅场子里的事,你来我往也就那样了,谁没出过糗?他堂堂少帅莫非还记仇到要为难我林家生意?他若当真为难林家生意,那是跟钱过不去。大不了,我林家的货物多拐个道,从别的港口朝外运,把纳给穆家的税纳到别家去!”古祯欲再说些什么,卢柏凌走过来,他便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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