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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君去,尘不断,离愁又引千丝乱》:家国志,儿女情

这场戏终了,她亦退台。不是锦笙,不是云笙,不知自己醒来会在何处,亦不知自己是谁。

海天相接,迷雾亦蒙蒙笼着云日,人眼辨不清前路,锦笙掌心紧握一枚小小的船票朝沪海码头入闸口疾行。雾甚是浓厚,根本看不见入闸口,可她遵循心中的指引,坚定地朝某个方向走着。前方闪烁的浅淡光芒,是她熟悉的图样轮廓,是麒麟,是悬挂于卢柏凌心室外的麒麟戒指。麒麟戒指指引着她,卢柏凌的心也在指引着她,那是她的未来,让她心神撼动,殷切向往的未来。

倏忽之间,那麒麟的浅淡光芒似乎被人遮住藏起,烟雾也疯狂地益发浓厚,一层堆叠一层,一缕纠缠一缕,相互间拉扯着,变得无比绵长,似乎要学蚕,把天地都结在茧里包裹起来。邮轮的汽笛声突然响起,尖锐地刺破岑寂幽静的空间,锦笙身子随之一哆嗦,环顾四周,烟雾迷离,她原是孑然一人。她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船票黏黏地横躺在手心,她的未来仿若就攥在那里,又仿若湿漉漉地要与浓雾融为一体。

邮轮在海面劈开急浪的声响愈来愈弱,卢柏凌的心亦与她渐离渐远,她迷路了,掌心攥着自己的未来迷路了。

她不甘心,自己撇下父母尊长握起这一枚船票,如何能迷失在浓雾里寻不到卢柏凌的身影。她要拨开云雾见天日,在奋力睁开双眸的一瞬,眼前没有了遮天蔽日的浓雾,只一撇月影跌进眸子里来。

雕花幽窗横斜着树影,弯月挂在枝头,月辉凄迷,锦笙益发不知身在何处。她侧头望去,穆峻潭正阖目坐于床畔椅子上,虽只穿着军衬衣,但脊背昂然直挺,将军气势亦凛然。冷月光映着他冷峻轮廓,他仿若睡着了,又仿若是阖目小憩。锦笙双唇动了动,喉咙一阵干痛,未能发出任何声音,欲抬手,才发现手被穆峻潭轻攥在手心。

他手掌很大,攥着她的手,仿若她攥着船票一般。

锦笙要抽回手,刚一动,穆峻潭就睁开了双眼,急切俯身看向她。他与锦笙四目相对,深邃略泛红的眼眸浮上一层掩不住的欣喜。但随即察觉到她眸带厌恶,他唇角牵动几下,却什么话都没说出,眼中欣喜亦隐去。

锦笙无心细看穆峻潭,抽回手,背对他侧卧。她还未分清现实与梦境,仅意识到一点,无论现实或梦境,她都不想看见穆峻潭。

穆峻潭的掌心空了,微怔片刻方紧握成拳,冷月光折进他眸子里,混着红血丝,把双眸衬得阴晴莫测。

凄风苦雨的码头上,锦笙吐血昏厥,把他心神理智悉数打乱,带着她急急冲进医院。正逢王子仪来看沈惠莉,他才恢复少许理智,想到若贸然暴露锦笙身份于外人跟前,大抵救活她,她也会再把自己烧成灰。一想到她性子里那股狠劲儿,他横抱着她不由加了些力道,牢牢把她圈护在怀抱里,驱逐迎面围靠过来的医生护士,仅由王子仪夫妇为她诊治,又由护军府调了卫兵,把一条长廊清空且严守。

他并不心细,握着锦笙发烫的手,绞尽脑汁,把能替她想到的都做了。唯独没去思忖,她醒来后第一眼想看见的是谁。自然,锦笙第一眼想看到的不会是他,可她想看到的人已经撇下她漂洋过海离去,当下她也只能看到他。

不转身,锦笙亦知穆峻潭仍是那副坐姿,她理智渐次恢复,由空气里的味道猜想是在医院。心中一蓬一蓬地浮起太多疑问,可她却不想同穆峻潭言语,宁愿自己猜测。她不知威士忌送服安眠药是不是真的会致命,但邮轮上定然有医生随行,且邮轮又是日本公司的,卢夫人和范师长自然比她有能力救治卢柏凌。

若威士忌配安眠药是砒霜那般的毒性,酒入腹中,救治也得送到医院开膛破肚吧?待邮轮到达长崎,当真回天乏术。

抬眸迎上月辉,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不愿同穆峻潭言语,还是不敢询问详情。

倘若世上没了卢柏凌,数十载凄风苦雨的黯淡生活,她不知要如何度过。倒情愿他与张琳琅夫妻恩爱、子女承欢膝下,那般,她也有个盼头,盼着有一天会与他再相见。

活着,她是哥哥的替身,需要替哥哥承担林家长房嫡孙的责任,无法听凭内心所求与卢柏凌私奔,却可以选择与卢柏凌同死;死了,她便什么都不是,更何谈替身的责任。她攥紧掌心,仿若还攥着梦里的船票,暗暗发着同死的誓言。

然而,等理智全然恢复,她亦记起曾亲眼见过三哥用红酒送服安眠药,次日醒来,身体并无甚异样,遂开始怀疑穆峻潭在码头所言。但为今的状况,只能等待消息。若卢柏凌死于她手,不必旁人告知,卢家就绝不会轻饶她。

既然穆峻潭把她送来医院,勿管诊治医生是谁,都应知晓她的真实身份了。她并无先前那般惶恐不安,反而松了一口气。身份秘密是围困她的枷锁,若这个枷锁被穆峻潭拆除,卢柏凌又安然无恙,她便可以去找卢柏凌。

千思百转,锦笙无比矛盾,既要尽心尽力守牢这个枷锁,同时心里还暗藏着一丝不安分,期望这个枷锁可以被拿去。

胡思乱想间,推门关门声微响,旋即有人走近,跟穆峻潭说话:“烧可完全退了?”并未听到穆峻潭声音,男子复又低笑道:“这边的烧是退了,帅府那边的大火才刚烧起。桑宜今天下午给惠莉打了三次电话,问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你撇下柳苏城,在这里守三天两夜。”穆峻潭冷言:“惠莉向来不喜闲话扰人,桑宜又在京陵,如何能这么快得知沪海的事情,这把火是你点的吧?”男子反击道:“我跟卓娅小姐也就跳个舞喝杯酒,你还不是夸大其词地告诉了惠莉。”穆峻潭冷笑道:“跟一个白俄女人跑去饭店房间跳舞喝酒……”男子打断穆峻潭:“近墨者黑,你现在是越发说不出好话来了。等着吧,日后有你说不出话的时候!方家这边还好解决,你二人并无婚约。我倒要看你来日跟林家提亲,要娶人府上麒麟五少爷的时候,该怎么跟林老太爷开口。”穆峻潭笃定回复三字:“照实说!”

听了这话,锦笙从病床上一跃坐起。王子仪被她猛骇一跳,伸手捻开了灯。

瞬息,灯光充盈室内,锦笙这才把穆峻潭看仔细,只见他双眼带着红血丝,不知是着急上火还是熬夜疲倦,胡楂泛青,稍显凌乱。她的心一片贫瘠苍凉,他的面容一片肃穆沧桑;她双眸气怒昭然,他双眸气定漠然。

四目相对片刻,锦笙恨恨咬牙:“穆峻潭,你不要欺人太甚!”她昏睡许久未开嗓,喉咙处又有炎症,突然一发声,音色异常粗哑,连她自己都觉陌生。穆峻潭勾唇回以冷笑:“看你方才那副模样,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愿跟我说话了。幸好,还能听到你喊我名字。”

他利落起身离开,锦笙气有余、力不足,心知追他不及。王子仪瞧着苗头不对,朝锦笙耸肩一笑,也赶紧躲出了病房。

锦笙这一场病,如同她的性子一般,来得急且倔,风寒内郁,连着两日两夜高烧不退,有感冒转肺炎的征兆。幸得她身体底子壮实,烧渐退,病也渐消,但风寒易消,内郁难除。

昏睡冗长一觉,仿佛过了一年半载那般久,她不知柳苏城比赛馆是何种情况,亦不知失踪这几日要如何跟父亲解释。锦笙攥着门把手,脑袋探出病房门,环顾左右,男医生和穆峻潭都已不见踪影。灯光昏昏,长廊幽静,门外卫兵却是五步一岗地在严守,挎枪刺刀割裂灯光,泛出冷寒,在深夜的医院长廊聚起一束束肃杀之气。门一侧是盛吉祥,见到锦笙从门缝里探出脑袋转向他时,便“啪”一声叩响靴跟,敬了个军礼。

锦笙掩住脖颈,冷抬眸望向盛吉祥。盛吉祥端着十分的恭敬与她对看,却不开口称呼她“林五少”。她念及曾在林宅议事厅误会爷爷话语,对盛吉祥的态度也不好下定论。此刻锦笙有些后悔,方才不应与穆峻潭冷脸相峙,好歹得问明白这几日的情况再跟他翻脸。

她怒气难消,胸中也异常疼痛,一咳嗽就像是有一大把尖针在刺,纵然强撑着思忖事情,但她精力不济,只能躺回病床上,在疼痛中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仿佛听到推门关门声,又仿佛是在梦中,病痛引着她,抛下梦魂顾及不暇。

早在锦笙病倒那日下午,叶执信奉穆峻潭之命回到柳苏城,跟赤芍说明锦笙在沪海的情况,赤芍当即明了。她一直伺候在锦笙身旁,对比赛馆和锦笙的情况知之甚详,遂隐瞒程藕初等人实情,只道五少与二公子去了沪海看机器,临时有事要耽搁几日。她心中担忧五少,却不得不听从穆峻潭之令,留在柳苏城应对突发状况。她心知,比起性命,五少更在意身份秘密,故恳求叶执信,定要照顾好五少,她会留在柳苏城应付好其他人。

赤芍的话,骗得了程藕初等人,却骗不了苏武和林肇聪。因不得实情,林肇聪做了最坏的猜测——锦笙是与卢柏凌私奔了。他想到这儿,一阵阵恶寒直冲脑门,黑发也给寒霜扑白了不少。勃然大怒之余,他立即安排好身边事,隐瞒行程,坐火车南下至柳苏城。

锦笙再次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日光柔澈,她的心境也随之明亮少许。昨夜未辨认仔细,那窗棂原不是中国样式的雕花,而是西洋式镂空的许多个图案连缀在一起,拼拼凑凑成花纹,把日光一朵朵地切开。

床尾不远处有两张沙发、一张茶几,穆峻潭侧躺在长沙发上,长沙发不及他一半长,一双长腿简直无处安放。

锦笙放轻脚步行至他身侧,见他胡楂没了,显然是洗漱一番又新换了衣物在补觉。他安静睡着,日光洒下,俊朗面目略带温和,倒不怎么招她厌烦了。锦笙有事急着要询问他,又忽而记起男医生说他守了她三天两夜的话,心中不免有些动容,犹豫着要不要喊醒他。他虽不是好相处的脾性,待她却是不错的。现在她有些相信他对自己的喜欢,只是这份喜欢,她不想接受,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半分钟后,穆峻潭在睡眠中觉出异样,迎着锦笙的眸光睁开眼。锦笙灵玉般的面容即刻跌进他眼底,因病态浓浓,面色益发白皙怜人。一场病像是洗去了红尘覆着在她身上的尘嚣,她本就自带天然灵气,现下连素日里的冷傲贵气都摒去了。不由自主地,他的眸底漾起浓挚柔情。

锦笙的神情没了昨日的厌恶,穆峻潭在完全清醒后,神色也出奇的柔和。若非是在医院,若非锦笙在病中,此番睡醒即可看见她的情形,实在令他心向往之。他起身让开位置,锦笙却坐于另一张沙发上,他尽量柔和下嗓音,说:“王军医说你现下需要忌口,饮食要尤为清淡。昨夜让他们预备了粥和小菜来,你已睡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清淡小菜?我令人去预备。”

病中被打了营养针,此刻又内郁堆积,锦笙感觉不到饥饿,轻摇头,哑着嗓子说:“竞天,沪海至日本长崎之间有海缆,邮轮通信舱室是可以收发电报的。你有很多日本朋友,你们安系又与美国人来往密切,你能不能想法子帮我打听一下卢柏凌的情况,我不相信那瓶酒能要了他的命。”

原来,她压住心中对他的厌恶,展现片刻柔和,只为打听卢柏凌的消息。尘嚣又笼回她身上,她仍旧是那个“林五少”,表面精灵稚气,实则聪明机智,行事说话惯爱耍心思、使手段。

穆峻潭有心与锦笙争个清楚、说个明白,在今日此时,立即把二人的恋爱关系确定下来。他从没爱过,但既然爱了,便不想连吃醋生气都名不正言不顺。穆峻潭瞬间情绪冲动,旋即又冷静下来,怕辩说起来,二人言语上起冲突,她脾气坏,连带着把他的坏脾气也激起来就不好了。她大病初醒,肺炎病患又不易动气。

挣扎思忖片刻,穆峻潭面目冷若冰霜,仿若没听到锦笙的话,起身出门,吩咐盛吉祥去预备清淡饭食。因他昨夜里已从王子仪那里听说肺炎病患吃什么最适宜,此刻就细细吩咐盛吉祥记牢,且要盯着医院的厨子,以防他们随性惯了,做得不干不净。

锦笙不知穆峻潭不理会自己且又出门是何意,在他出门后也轻轻走到门口,凑巧把他的吩咐偷听了个大概,心下益发不好受起来,不知该如何处理他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情感。

忽听得一声娇滴滴的“哎哟”,随即是女子高跟鞋声响,很有节奏地响着,想来来人身段定是纤柔袅袅的。那人说话声音也清晰起来:“清汤寡水的,我可不爱吃这些。”

从门缝里朦朦胧胧望出去,一个身姿丰腴穿旗袍的女子立在穆峻潭身侧,那旗袍的腰身极小,小到一点点空闲都没有,宽肩窄腰,胸前又高高耸起,把芽绿色薄月缎的秀美精致完好地展现了出来。薄月缎是方家的素缎产品之一,因其又亮又薄而取名“薄月”。若是在电灯照耀下,缎面上隐隐约约会现出一层雾白色,仿若月光笼罩。这样的显色技艺,非化学染料所能及,唯方家自配的植物染料才能调出来。

朱潇潇见穆峻潭吩咐完盛吉祥仍不理会自己,便双手拉住穆峻潭的一只手摇着。穆峻潭也不甩开她,冷漠地说:“你若平时多吃素,肠胃就不会害病了。”又看向盛吉祥,“你愣着干什么,赶快去。”

门后面,锦笙由薄月缎的纳罕里回神,窥得人家妾有情郎有意,无力闭了闭眼。枉她方才心里有愧疚感,差点忘记穆少帅是何等的风流作风。

朱潇潇一歪头靠在穆峻潭的胳膊上,侧目打量着被卫兵严守的病房门,娇声啧啧道:“为防着方小姐找麻烦,就把老相好逼着住院给新相好作掩护。我倒真好奇是什么样的美人儿,竟勾得穆少帅如此费心费力保护她。”这话绊住了锦笙要回病床上的脚步,门缝外是芽绿青青的一团,她只得侧耳细听。

穆峻潭朝前跨几步,远离朱潇潇:“你不是跟医生护士打听了吗?还有什么可好奇的。”朱潇潇身子没了依靠,腰肢似弱柳迎风,右手托左肘,左手绕着右耳上的耳坠子,身姿扭出魅人曲线,眸光在穆峻潭与病房门之间曲曲折折游走着:“见过她的医生跟护士都问我是不是病糊涂了,穆少帅那日不是抱着我来医院的吗?竞天,当真是这样吗?”穆峻潭双手抄在军裤口袋里,眸底冷厉,唇角却勾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反问:“不是这样吗?”

朱潇潇雪白双臂蓦然垂下,腰肢轻扭,耳坠子上的钻石粒明晃晃地逼近穆峻潭,她拔高声音说:“竞天,朱家虽家道中落,但我跟你的时候,到底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你厌了、散了,我从未纠缠于你。你明知我忘不掉你,现在又何苦来招我?”

如何不知朱潇潇是故意说给病房里的人听,穆峻潭顾念自己在锦笙心中所剩无几的好名声好作风,很是不耐烦:“你又何苦为了个老男人,与我的部下厮混纠缠?我当时给你的钱,除了做嫁妆,另外安置一份家业也好,出国念书也罢,都绰绰有余了。”朱潇潇腾地红了脸颊,旋即眸含柔情:“竞天,你吃醋了?你还在意我,对不对?”穆峻潭面无表情,声音更是冷漠:“身子是你自己的,你爱如何便如何。你自己都不在意,旁人又岂会在意。”

朱潇潇怔住片刻,眸中柔情化为两串泪水落下,她冷冷一笑:“旁人?原来,在你心中,你于我而言,早已成了旁人。竞天,我就知道你会看轻我。终有一日,你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你听着,若你沦为阶下囚,我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穆峻潭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唐总司令夫人。”说着打了个响指,两个挎枪卫兵上前,听他吩咐道:“送朱小姐回病房,她身体虚弱,别让她再出房门一步。”

门后的锦笙虽只听见这些话,也大致猜出朱潇潇是个什么情况。她顶着林五少的身份,自是游走过许多交际场子,各式各样的女子虽未见全,也差不多听全了。像朱潇潇这样的官家小姐,北地亦有之。自民国以来,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父亲在新政府担着小差事的小姐,比比皆是。若是行为作风保守规矩些,倒也不拘穷富,都能上得学堂,当一个清纯女学生,过得闲适富足。

一旦卷入交际旋涡里,又都争强好胜想做交际场的名媛明星,各种排场讲究下来,已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汽车费、首饰衣裳费,进出跳舞场,聚在一处打打小牌、包厢听听戏、咖啡馆里坐坐,今日受邀去宴席,明日做东还宴席,你来我往,银钱花得似流水。家底殷实的倒还受得住,这月零用钱不够,闹了亏空,下月少出去几次也就能补上来。四姐未出嫁时,她还帮四姐补过两次大亏空。

像朱氏姐妹这样家道中落的,怕是每月的零用钱连首饰衣裳费都不够,在交际场应酬的银钱也绝不会出自家中。女子若自甘轻贱,私下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筹钱方式。外表端得高贵靓丽,私下里,什么“老举”“咸水妹”的名声早在交际场里不绝于耳了。

清清白白的朱潇潇无名无分地跟了穆峻潭,他皮囊英武俊朗是一说,富贵身家又是另一说。如今朱潇潇跟着唐义哲,更是无关乎情爱。

因穆峻潭对朱潇潇是此等态度,锦笙有些担忧白蝴蝶。那是交际场里最耀眼的明星,江北第一美人,燕平名妓,有这些名声在外,穆峻潭到底会不会懂得蝴蝶的清高和洁身自爱?蝴蝶从根本上就与朱潇潇不同,蝴蝶是被生父卖进了妓院,而朱潇潇本可以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新学堂女学生,知书达理、洁身自好,嫁一新式青年,自此恩爱两不疑。偏偏她自己朝堕落路子走,跟了穆峻潭这个风流名声在外的少帅。

锦笙愈想愈气,气自己当初不该贸然莽撞地把蝴蝶送进京陵帅府。一生大气,胸腔内异常疼痛,忍了许久的咳嗽,一窝针似的扎起,她拽着门把手蹲地咳嗽,疼得面红耳赤,心神恍惚。门被人推开,她受力倒地之时,又被来人一把抱起,挣脱不开,疼痛里觑了穆峻潭一眼,哑着嗓子咒骂道:“浪荡子!登徒子!始乱终弃,拈花惹草,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她胸腔内又闷又疼,咳嗽也一声紧赶着一声,要骂他已连不成话语,只把紧要的几个词骂了出来。

穆峻潭知晓她在门后偷听,一推门把她推倒在地,心里本就愧疚,此刻被她连骂一串,他不仅不恼,反而喜上眉梢。自古风流不全是花心,还因没遇到真心爱的。他知之甚详的是男欢女爱、暖帐春宵,对两情相悦的真爱却是朦朦胧胧的,偶尔还会有少不更事的偏执。

从少年起,穆峻潭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不爱上他、顺服于他的。对锦笙,除了天生的强势霸道脾性,他还像没经过男欢女爱的少年般,有盲目的憧憬和自信。他以为锦笙只是与卢柏凌青梅竹马般长大,她身份又特殊,没有被其他男子追求过,没得选择才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喜欢了卢柏凌。现下卢柏凌撇她而去,不假时日,她就会忘记卢柏凌。而且,她如此骂他,显然是吃了朱潇潇的醋,表明她心里是有些喜欢他的。

如此一想,穆峻潭就不生锦笙的气了,低头耐心地跟她说:“风寒加重转轻微肺炎,你不知几时才能好,不要再生气了。我向你保证,以前没有你,有你后就不会再有其他女人!不要吃这些没影子的醋,我把朱潇潇困在这里,既为掩护你,也不想她跟唐义哲接触,坏我的事。”

锦笙咳嗽时,已分不清哪里疼,只觉胸腔内一阵乱疼,她攀住穆峻潭,靠在他肩膀上,直咳得眼泪横流,手亦在他衬衣上抓出许多道褶。

她咳完,身子虚弱微颤,耳边又听得穆峻潭说:“威士忌加少量安眠药要不了卢柏凌的命。他是行伍出身,身体底子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让他昏睡的时间久些,醒来头晕头昏一阵子,无碍健康。”她心神一喜,霎时又狠咳了几声,没气力抬头对穆峻潭言谢,反而在他肩膀上靠得更紧了。

她疼着,心神俱乱,耳边轰鸣,右手抓紧穆峻潭左肩,仿若这是病痛深渊里唯一的依附,稍微抓不牢稳,就会坠落深渊。

穆峻潭望着她的半边脸颊,白皙泛红,逐渐红透了,忽令他想起年少要东赴日本时,母亲亲手佩戴在他脖颈上的血玉平安扣。

赴东洋的前一夜,父亲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吾儿当忍辱负重,融敌夷之群,师敌夷之精深技能,以图大业。”

他谨遵父命,活得愈来愈像个日本少年,心却愈来愈冷硬。

学校、军营、坂西公馆内,他与日本人一起轻蔑中国人,一起热血激昂地筹划要如何殖民吞并中国;他辱骂过在日的中国留学生,亦说过忠于天皇陛下的话。

但那枚血玉平安扣一直垂在穆峻潭心室之外,那是来自国、来自家的平安扣。平安扣终年冰冷,他的心也终年冷硬无比。在日本的几年里,他没有暖热过平安扣,日本的水土也没有暖热过他的心。

他表明中国人的身份后,田中周明曾追到德国劝说他:“中国国弱民愚,被他国瓜分吞噬只在朝夕之间。渡部君日后以忠于中国之心回中国,志向与才能皆无处施展,若以忠于大日本帝国之心回中国,天皇陛下……”穆峻潭不待他说完,就冷厉地看向他,用中国话一字一句坚定地说:“在下穆峻潭,字竞天,生于中国,长于中国,志向只在家国!”田中周明怒声质问:“渡部君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曾受老师倾囊相授,赴德国之前,又与我妹妹订婚。敢问,渡部君志在家国,情又在何处?”穆峻潭回道:“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心中只需有家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向来是过口不留心的。”

早在去德国的第一年,穆峻潭在电报里让戴希闵给他邮寄了两件长衫。归国时,他是由柏林坐火车到巴黎,再由巴黎转马赛,而后才由马赛坐邮轮到沪海。两件长衫交替换洗,丝绸娇贵,根本不堪四十余天的归程。邮轮驶近沪海码头时,他的长衫早已破洞,却壮志满酬。

立于邮轮甲板,穆峻潭凝神而望,前方海面浪涛峻急,益发激起他要乘长风破巨浪,以雪国耻的家国志向。

然而,归国后经历过的战争,除却剿匪是造福了一方民众,其余军阀间的战争,把偌大的中国愈打愈散,与他在学校所想的保家卫国,根本就是两种性质的战争。

锦笙用饭的时候,穆峻潭立在长廊一角抽烟,烟雾把他熏得有些迷惘。自他接替父亲对穆军上下负责,诸多事身不由己,也不敢细想深究。烟蒂在他脚下聚了一圈,他方回神,站在通风窗户口,散着周身烟味。烟雾如愁,轻易不肯散去,他遂换了一件衬衫才去锦笙病房。

锦笙虽已不担忧卢柏凌安危,食欲却仍然不佳。一茶几的清淡食物和羹汤,她只选了一碗炖梨吃。梨已被削掉皮,掏去核,放入了川贝粉,隔水而炖。川贝的苦,掺杂着梨的甜,炖出一股子怪味。她素来讨厌吃中药,也讨厌苦味,却怕自己会风寒转肺炎,肺炎转痨病,便逼着自己吃下半只,能压一压咳嗽也好。

穆峻潭进来时,手上拿着一套长衫马褂。锦笙忧心比赛馆,不愿再住在沪海的医院里。他问过王子仪,王子仪说,回柳苏静养,有红花绿树小桥流水,自然要比医院的白墙病房消毒水好。

接过衣衫,锦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医院病人服,猛地攥住了领口,望向穆峻潭。沈惠莉虽与穆峻潭也是朋友,但与方桑宜的关系更为亲密。她知晓锦笙身份秘密事关重大,又被穆峻潭和王子仪都要求着保密,思虑一番,便答应了要替锦笙保密身份。锦笙发烧昏迷时,是沈惠莉替她换了湿透的衣物。并且,相比擅长枪伤的王子仪,沈惠莉更有医治感冒、肺炎的经验。但锦笙醒来以后,为了减少背叛友情的愧疚感,沈惠莉不愿再进到锦笙的病房里。所以锦笙并不知医治自己的是沈惠莉。

衣衫离手,穆峻潭本要转身离开,见锦笙握着衣领子怒看自己,笼在心上的烟愁渐散,却依旧严肃着面孔说:“你是我要娶的女人,我能让王子仪给你换衣服吗?放心,我会负责的!”随即,也不待锦笙恼羞成怒,转身走出了病房。锁门声在耳后响起,他眉目间漾起浓浓笑意。

志在家国,情在何处?

志在家国,情在锦笙。

为了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此次由沪海到柳苏城,穆峻潭与锦笙是坐汽车回的。他们没有让随扈卫兵的军车跟随,而是让一辆普通汽车跟随,所载是卫兵里挑出的精锐,且一律便衣。其余的卫兵仍严守在医院,继续着未演完的戏码。

这边戏未了,锦笙的戏却要再次登台了。四日前的下午才离开柳苏城,因心被剜去一大块,她在身心病痛里,恍若经冬复春,又至夏日,中间已隔了许多年。

一路上,车内只有王子仪偶尔与充当司机的盛吉祥谈笑两句。穆峻潭沉默不语,锦笙满腹心事又介怀气恼被穆峻潭换衣裳一事,气闷地阖目后倚,佯装小憩,却蒙蒙胧胧睡去。汽车道路虽是修建过的,却时有颠簸,穆峻潭见她脑袋慢慢倒向车窗,动作极轻极快地把她揽在了怀里。

进到柳苏城后,已是黄昏渐浓,灯光幽微。花河上有画舫行过,舫上琵琶调琤琤,曲声亦缭绕。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

锦笙在唱词声里浅睡着,汽车在行,画舫也在行,后面的曲词已听不清,唯记住了“青梅”二字。忽地,卢柏凌闲倚青梅树,把手与她共摘青梅果子的画面浮现在锦笙脑海。她未睁眸,却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醒了,笑对卢柏凌说:“卢柏凌,天庆观的青梅应该不苦涩了吧?这时候摘下来酿酒,酸甜正适宜。不如咱们去摘青梅?”

她的软丽音色还带着嘶哑,在静悄悄的汽车内骤然响起。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她的欢愉轻快终归只在梦里。她人还靠在穆峻潭怀抱里,贴得如此近,穆峻潭却窥不见她梦境。在王子仪带着调侃的一望中,穆峻潭手指骨节僵硬,寒霜亦凝结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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