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二公子,醒醒,童二公子!”
朦胧之中,一阵清悦的铃音将他拉回现实。童丰年睁眼,灵药蹲在他身边正不断摇动手里的铃铛。玄机阁啊,童丰年定了定心神,将思绪整理一番,方明白过来刚才的一幕只是幻境。
“你师父呢?”
童丰年未见玄机道人的身影,忙问道。
“追那黄鼬去了。”
闻言,童丰年似有些愠怒:
“黄皮子跑了便跑了,何必去追?”
方才一番缠斗,他并未看出玄机道人有多少胜算。甚至对于石玄机道士这个身份,他一直是怀疑的。玄机道人刻有几只符板,无论人家求财还是驱邪,只需拿符板往纸上一拍,朱砂颜料就自动在纸上粘出一个图形。他的符篆产量极大,有人来阁中求医抓药,或是他出门拜访人家,都会随手送几张。童丰年知道符篆的制作方法,只觉得那些东西贱如废纸,怎么可能有用呢?
“师父怕那黄鼬再纠缠公子,说要一次收拾干净。
“他有本事收拾吗?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快告诉我!”
童丰年起身就往门外走,全然不顾刚包扎的伤口还汨汨渗着点血。
灵药一把将他拉住。
“师父带了好几件法宝,没问题的,公子还是在阁中歇息吧。你去了只会激怒那黄鼬。”
童丰年脚下略一迟疑,灵药所言不无道理。
“啊——”
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划破长空。
“韵儿!”
童丰年大惊失色,这一晚发生的诸多变故,让他一时间忘了女儿还独自睡在楼上。调虎离山!童丰年心中懊悔不已。二人慌忙奔至楼上,推开卧房的门,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掉了下巴。
被单上一大片新鲜的血迹,韵儿正睡眼惺忪的坐在血迹的中央。童丰年忙将女儿抱起,却见她腚下是一只被压扁的黄皮子。
“祖宗!”
看到是女儿压死了黄皮子,而不是黄皮子压死女儿,童丰年心中又喜又惊,一把将那黄鼬的尸体提起来扔在地上,韵儿下身沾着点血,嘴里还吵着要吃那黄皮子的肉。一旁的灵药看的目瞪口呆,童丰年却是习以为常。
他打了盆水,给女儿清洗身上的血渍和黄毛。这就叫无知者无畏,他这个女儿,用聘婷的话来讲,那是刀山也敢上油锅也敢跳的主儿。平日里就爱祸害人家的鸡鸭猫狗,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将一只修炼百年的黄皮子一屁股坐死,这事虽不像一个四岁小姑娘能干出来的,可童韵三岁时就有徒手拿大鹅的先例了。但凡被她看到的动物,一问能不能吃,二问能不能骑,不能吃也不能骑的,就要揽在怀里陪她谈心,甭管是蛇虫还是鼠蚁,通通如此招呼。
“爹爹,快把狗崽炖了,让我尝尝它的肉!”
见灵药拿了黄皮子出去,童韵扭着身子不依不饶。这黄皮子一尺来长,又极为细瘦,打眼一看确实像只狗崽。童丰年不忍告诉女儿实情,温声道:
“让灵药哥哥把狗崽埋了,明年就能长出更多狗崽,让它们一起陪韵儿玩,好不好?”
童韵闻言眼前一亮,拍手笑道:
“好好好,多长几只来陪我玩……”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玄机道人才悠悠回到阁中,他步履蹒跚看起来疲惫不堪。
“灵,灵药。快给为师沏壶热茶来,哎呦。”
他捂着肚子在桌边坐下。桃木剑和若干法器都被丢到一边,童丰年忍着瞌睡等了他这么久,突然来了精神,想逗逗这位老友。
“黄皮子呢?”
“跟丢了。”
“道长法力高强,如何会跟丢呢?”
“灵药,你是不是又拿那些发霉的粮食煮饭了?”
见灵药提着茶壶过来,玄机道人吹胡子瞪眼,看上去无比愤怒。
灵药嘴角一垮。
“师父……最近城中缺粮,花钱都难买,那些粮食又没坏,扔了……怪可惜的。”
嘭!玄机道人一拍桌子,将茶杯中的水都震出几滴。
“跟你说了多少次,那些存粮被水泡过,吃了霉变的东西,轻则腹泻,重则送命,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吃了那么多天了,不也……没事么?”
灵药把嘴一撅,十分不同意玄机道人的话。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刚才就在路上下痢……”
话音未落,灵药和童丰年都笑出声来。
“原来阁主跟丢黄皮子,是这个缘故啊!”
方才,玄机道人与黄鼬激斗正酣,忽觉腹中一阵抽痛,进而愈演愈烈大有倒海翻江之势,强忍着追击黄鼬一阵,一串响屁连珠炮般让他再也忍受不住,赶紧寻了个墙角就地解决,随身带着的符篆也顺手当了厕纸。
待他起身,街巷里哪还有那黄鼬的踪影。他兀自寻了一会儿,没找到黄皮子,倒是又拉了几泡稀屎。
灵药乐的趴在桌上爬都爬不起来,童丰年一凛,若有所思。
“阁主,这霉变之物,吃了是否会中毒?”
“看个人的禀赋,也看霉变的是何物。”
“那何物霉变后的毒性最强?”
童丰年两手握拳,眉头紧锁。
“落花生。”
他倒吸一口凉气,果真如此。
驿馆当中,落花生是常备的下酒菜。日前天降大雨,童家的存粮尽数被泡,后来家仆们一袋袋摊开来晾晒,但存粮的数目实在太多,一些童家人不爱吃的豆子就被送到驿馆中去了。童丰年的原意是等营业之后喂骡马,谁成想馆中一下子住满了灾民,里面的落花生就出现在餐桌上了。
“他们一口咬定是我投毒,竟然不是污蔑。”
童丰年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头苦笑。
良久,玄机道人拍了拍他的肩道:
“无心之失,也是来二的孩子身弱,公子不必太过内疚。”
天亮之后,阁中几个小徒抬回一口棺材。将童老太太的遗体入殓。想起上一次扶灵回乡,还是童父过世时。彼时童家的生意在漠南风头正盛。送行的亲朋站满整条长街,整个邑庄都为之哀恸,丧乐奏了三天三夜,像是死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一般。
魂归桑梓并不是漠南一带的流行,漠南人相信祖先的尸骨离自己越近,就越能保佑家宅安宁,所以客死他乡也会就地掩埋。童家来自讲究落叶归根的中原地区,虽久居漠南,生活习惯已被同化,人生大事方面却仍恪守家乡的规矩。送母亲的灵柩回乡安葬,成了童丰年眼下最紧要的任务。如果不是事发突然,他会带着女儿和母亲一路向南。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到自己向往地方看一看,该会是多大的遗憾。
无论回乡还是去江南,都需要一笔盘缠。玄机道人已然收留了他们几日,又掏了买棺材的银两,童丰年实在没脸再向朋友借钱。他打算想个法子,将驿馆也兑出去。
驿馆的地契埋在后院的地下,这是精明老道的童父当年想出的注意。他的正房夫人最好鲜衣首饰,成天巧立名目问丈夫讨钱。童父腰缠万贯却治家甚严,各家店铺的房契地契都分散在各处,以防他人惦记。谁能想到,这个十几年前的举动,竟成了儿子最后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