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丧事一般要放三天,前两天是哭丧,最后一天是出殡。
出殡就是把棺材安葬或是运到安息堂去。这是丧事中最最重要的一项仪式,也是最后的一项仪式。出殡过后也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棺木中的那个身影了。这代表着,在生物上,这个人将从此消失。有人说过:“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三条生命,第一条是人本身的寿命,第二条是人在社会中的属性,第三条是人在他人回忆中的身影。若三条生命都没了,那么这个人也就彻底从世界上抹去了。”出殡结束,也就意味着太姥姥的第一条命没了,遗体也将变成一堆尘埃。
这天是周日,是丧事的第三天。按照习俗来说,今天是要去出殡了。
露露很早就起床了,他坐在阿婆家的院子里,仰望着天空,看着那一只只肆意飘动的白云,群魔乱舞,平静的心境愈发狂乱,五味杂陈,是那种欲哭无泪的难受。从周五那天开始,露露天天以泪洗面,没有停过,如今,他实在是哭不出来了,泪水在这几天里流干了。或许是太姥姥不想露露为她的离开而难过,索性将露露的泪水一并带走了。
不得不说,露露是真的能哭。这孩子一出生,就没有哭声,急的露露爸妈直跺脚。当天晚上,就被医院转送到了苏州市儿童医院,幸亏救治及时,孩子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只是在暖房中呆了许久。后来,不知是因为露露知道生命来之不易,还是学会了哭泣,特别爱哭,受到一点点委屈就哭鼻子。不过“爱哭的孩子有奶吃”,露露也因此得到了长辈们更多的关心,毕竟他是这一代小辈里最先出生的男孩子。也不知道,露露爸妈是怎么想的,给露露起了这么个名字,难道真是因为他哭得厉害?
“露露,把这个别好。”阿婆手里递过来一块红色的长方形的布块,在别针处还有用黄线缠绕的线花。
露露点了点头,接过红布,看着阿婆衣袖上的位置,依葫芦画瓢的往自己衣袖上一别。阿婆匆匆地出了门,估计大概是往舅爷爷家去了。露露仍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看着院子里的山茶花树,苗圃中的蔬菜,以及一旁的泡桐树。整个院子里充满了生机,而唯独在院子的台阶上有个阴沉沉的孩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露露妈走到露露身边坐下,轻轻摸了摸露露的头,说:“走吧,去送送太姥姥。”母亲站起来,拉起坐在台阶上许久的露露,他们相互搀扶着,去做最后的告别。
送葬队伍十分庞大。露露家的后边有一条大约500米的水泥马路,而这送葬队伍从路的这头延伸到路的那头,犹如匍匐在地的长蛇,一眼难以望尽。送葬队伍是按照亲疏远近排的,最前面的是老人的子女,然后是老人的嫡系子孙,再然后是外孙外孙女曾外孙曾外孙女,后面是更远一些的,比如老人兄弟姐妹们的子孙后代。
送葬出殡也是要挑吉时的。吉时到,哀乐声起,响彻长空,鼓声沉稳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号声闷沉响亮,听者悲情似泉水般涌出,泪水渐渐湿润眼眶。这条长蛇活了,慢慢地往前移动,哭声此起彼伏,相距甚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邻村的几个农人在地里耕作,忽听得远处的哀乐声,便知道有户人家今日出殡。
队伍慢悠悠的往前挪动,直到灵车。抬棺人有四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汉,他们分别站在棺椁的四个角上,哀乐声一起,四人同时抬起棺木,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操练过数遍。据说,抬棺人如果抬棺时不稳,是很不吉利的。如果出现这样的状况,会让长子或是大女儿去拍一下棺木,好像是让逝者安息。队伍跟着抬棺人缓缓前行。
露露一家所处的位置,在整条队伍的中间偏前一点。露露好奇的问母亲:“妈妈,为什么贾清弟弟有那个白色的衣服和帽子,我为什么不用穿啊?我明明是这一辈里最大的呀。”
母亲听完,马上用手指在嘴上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没有说话,另一边的父亲,弯下腰,轻声地对露露说:“因为贾清他们是直系亲属,我们是旁系。只有直系亲属才要披麻戴孝,我们不需要。”露露听完,有点沮丧,原来自己和太姥姥关系再好,也不过是旁系血亲,跟直系还是有区别的。原本就难过的心情,更添了几分寒霜,阴沉沉的,随波前进。
这一段路,走了好久,抬棺人把棺椁稳稳的放到灵车上,一切似乎就结束了。直系亲属和没有车的亲戚坐上了放有棺椁的大巴,其他人就开着自己的汽车。这些汽车都挂上了白布,整齐划一,跟结婚的婚车一样,场面十分壮观。
人若是沉浸在情绪当中,无论是悲伤,或是喜悦,时间都会变得异常短暂。
车速渐渐变缓,直到停下,哀乐再次响起。露露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是他第一次来殡仪馆,对这周围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他想着,殡仪馆要火化遗体,必然会有个大熔炉,结果,他四处张望,竟看不到一个炉子。只有两栋很平常普通的现代平房,一幢有一个很大的场地,场地中央有一个长条形的可移动的桌子,估计是放遗体的;另一幢有一扇铁门,上面写着“闲人止步”。
抬棺人将棺木放在那个桌子上,直系亲属环绕一圈,行礼告别。氛围异常的严肃,四周的空气凝滞了,安静的能够听到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跳声。礼毕,在殡仪馆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推着桌子,叫上一两个老人的子女,进了火化室。此时,其他没进去的子女,再次怒号般的哭泣起来,哭声之惨烈,好像是自己被火化一般。
露露静静地站在父母身边,望着黑色的长木箱被推进那个房间,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接受了太姥姥离世的现实。他不由自主地往室外走去,父亲见状,紧随露露身后。露露看着户外蓝汪汪的天空,不由的滑下了泪珠。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太姥姥以后真的看不到了。他幻想着,可能太姥姥只是睡在那个黑箱子里,没人叫醒她,现在这些恶人竟要用那炽热的火焰去燃烧人类那脆弱的肌肤,更别说老人那已经流失水分,干瘪如纸般的皮肤了,他仿佛看到了火舌在肆意的舔舐着太姥姥的每一寸皮肤,火舌舔过之处,无一不呈现出焦褐色的,散发着烧焦羽毛的味道。火焰由外至内的蚕食着。它真是个恶魔,竟连骨头都不剩下,只留下一地的骨灰。
过了好久,舅爷爷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这木盒十分的精美,阿婆他们跟在后面,每个人脸上都显出一种恍惚的神色,却又好像如释重负一般。
一切都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阿婆跟我们一起离开,母亲也想个小孩子一样,虽然她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但上一次经历的时候比现在的露露还小,还没有什么记忆。母亲问:“娘,里面是什么样的。”阿婆云淡风轻的描述着:“里面就一个炉子,和那种烧锅炉的一样,把遗体往里面一放,火一开,就烧了。里面还是很热的。”
父亲听了,玩笑似地说:“都放一起,不要弄错的啊!”母亲马上说:“不能说的,不吉利。”父亲一脸的无所谓,作为一个无神论者,他一点也不在乎。
露露则坐在窗边,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怅然若失,一边听着阿婆的描述。
太姥姥确确实实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