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待的慧慧走近我的时候,我正在吸烟,她的走近我毫无察觉。
“你是陈力吗?”一个甜美的声音问道。
“啊,我是。”
眼前的女孩子与我记忆中的申慧慧不大一样,申慧慧体态修长,这个女孩十分丰满,个子略矮,她正神气十足地望着我。
我说:“你是申慧慧吗?”
她没回答,而是笑着跑开了,这时我注意到不远处还有一个女孩,这个丰满的女孩向她跑过去,边跑边说:“郑婕,他就是陈力。你快过去吧。”
郑婕?我愕然。
那个被唤作郑婕的亭亭玉立、外表娴静的女孩走了过来。“你是陈力吗?”她说。
“我是陈力,你叫郑婕?”
“是。”
“那申慧慧呢?”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说起,总之,去年年底到现在,和你网上通信的人是我。”
我有些糊涂,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显得有些拘谨,小心地问我:“一起走走怎么样?”
“好的,去哪?”
“校园里如何?这个校园景色挺美的。”
“我很有兴趣,走吧。”我说。
一路青草茵茵,道路整洁宽敞,那些学子步履轻快,安静地走在没有一丝噪音的校园里。
从我们的交谈中,我了解到,她是济南人,和慧慧住上下铺,只是慧慧休学后,下铺一直空着。
我问:“慧慧一直在家里吗?”
“不,她已经离开我们很久了。”
“什么?”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惊诧袭击了我。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郑婕的语调变得伤感。我耐心地聆听她的讲述。“慧慧是我上大学后认识的好朋友,我们就像亲姐妹一样,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患了白血病,起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她在病床上嘱托我,和一个大哥哥保持联系,以她的名义,那个人就是你。我问为什么?她说你们之间有一个永恒的约定,她不想因为她的离去而中断这种心灵的对话,她说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交流到老可以成为一个美好的人间奇迹。她要我一定代她做下去。我很为你们的情谊感动,答应她一定办到。可是事实上我是办不到的,这个角色没能给我带来像她所感受到的那种惊喜和满足,请原谅我这么讲……我希望我和别人的关系像阳光那样纯粹,又像谁那样透明,而我和你的通信像一场雾,我真的……无法适应。也许我这样做辜负了慧慧,可是我真的承受不了……”郑婕的眼泪簌簌滑落,她用手捂住脸,努力控制自己。我们停住了脚步。
我递给她一些纸巾,安慰她:“你不要这样想,千万不要这样想,你和慧慧所作的事情都很伟大,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没有想到,慧慧竟遭遇了这样的悲剧,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这对我也是个打击……我也感谢你,郑婕,你做得对,你应该让我知道这些,不然对你不公平。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选择的。”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我痛恨自己的脆弱,但是此刻我无法控制自己。
原来生活比写作更不可预测。我感到荒诞,而这荒诞引起的不是喜剧效果,而是将人引入痛的深渊。当事情与我发生了密切的既定的联系时,这联系无可变改,钢筋水泥一样坚固,我被白塔死后的又一情感打击牢牢扼住。有一会儿功夫,我完全忘记了身边的郑婕。
我终于冷静了下来。
“别太伤心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想慧慧一定不喜欢看到我们这副样子,她是个乐天派,我们也应该开心一点。”郑婕望着我说。
“你说得对,对不起。”我说。
“第一次见面,让你……”
“没关系的,只是太意外而已,让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就是发生的事情与自己预想的事情有如此大的反差。”我说。
“所以,我迟迟没有约你见面。”
“方才门前的那个女孩?”
“哦,我的同学,让你难堪了吧?”
“不,没有。”
“你就是吓到了?”
“怎么会?”我感到轻松了许多,笑了出来。
“哎呀,差点忘记了,今天你的生日。”郑婕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样子很可爱,再眨一下眼。”我说。
“这都是我们那个同学教我的,我都要被她同化了。还是别眨眼了,像小孩子,我已经是大孩子了,再说刚刚哭过,眼睛一定红得像兔子。”
“像,很像!”
我感到心情舒畅了些,这时,我们已接近了虹城大学的南门。
“南门外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要不要去坐坐?”郑婕问。
“好的。”我说。
咖啡馆很小,里面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是些情侣。他们瞥了我和郑婕一眼,然后继续他们的细语。
我怅然若失地坐下,漫不经心地喝着咖啡,室内的光线有些暗,很容易让人沉静下来,沉入到内心,寻找某种逝去的记忆,那些记忆好不容易浮泛上来,竟是些模糊的碎片,被轻轻的音乐海水拍击海岸般溅湿。沉静的复归。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想起李瑛的诗句:有限的是语言,无限的是沉默。沉默是多么好的语言,至少此刻我需要它的裹卷,像自由裹卷着时间。
“你的书卖得怎么样?”郑婕打破沉默。
“还好,已经出了第二版。我正在写续集。”
“顺利吗?”
“我觉得还算顺利,大约完成了三分之二了,我打算在夏天来到之前全部完成,整个夏天留给自己外出和旅游。”
“有意思。你的职业满自由的,真是羡慕。你一直是自由撰稿人吗?”
“一直是。我很固执是吧?”
“其实可以多尝试几个角色,多涉足几个领域,免得年老时会觉得遗憾。生活也会更丰富一些,你说呢?”
“我不这样想,可能我更关注内在吧,更在乎自由。至于外在的生活,我常常极端地视之为枷锁。”
“是有点极端,不过也可能是好事。对你而言。”
“怎么讲?”我问。
“你可以避免很多的你所认为的生命的浪费。”
我摇了摇头,说:“应该是消耗。消耗和浪费不大一样。”
“哎呀,你对词语这么挑剔!这我可没看出来。坦白地讲,我不适应你这一点。这么说你不生气吧?”
“怎么会生气,应该高兴。我是喜欢坦诚相见的人。”我说,“刚才的观点我没有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应尽最大努力找到他与生活的联结点,这个联结点的意义在于,当这个人与生活发生各种联系时,可以释放出最大限度的精神能量,这种体验就是自由。你看我这么人高马大,不像以写字为生的人,可我觉得,我的选择成全了我,让我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干什么,这种感觉我称之为完整。”
“人的完整还是生活的完整?”郑婕问。
“都是,又都不是。说来说去都是纸上谈兵,其实有时空虚,寂寞和无聊蜂拥而至,潮水似的前仆后继赶也赶不走,哪里还有什么完整?”
“可你终究得到的比付出的多吧?”
“那倒是,这正是我聊以自慰的……你是个智xing的女孩。”
“过奖了。我可没有那么聪明,听你说话很费脑筋的,你应该补偿我一下。”郑婕微笑着说。
“好的,一会请你吃饭。”
“不必,我是开玩笑的,你还当真的,别一本正经的了。你补偿不起我的。”郑婕偷偷望了我一眼,一边打开背包一边说,“我给你带了礼物,要不要看看?”
“太好了,我早就想看了。”
她掏出了两样东西,我看到后,心里涌动着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