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斯坦星西边的天空被层层乌云覆盖,惊雷在其间驰骋,在层云下方是雷彻森林和寄宿其中的远古荒兽。而在此刻,霞光给东边的沙漠和平川映上一堂红晕,而落在岩石和白色沙砾上的光亮绽放出夺目的色彩。那来自恒星的光照向着舰艇的方向直射而来,横跨这颗白色星球的大气层,如同搭设在天地两端的彩虹桥一般,将光明与未来连接起来。
对于绝大多数的宇航员而言,从太空观赏日出并不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置身于星球表面,感受不到那种改天换地的震撼。宇航员们借助了穿越太空的舰艇,拥有了追逐恒星的力量,而拥有这份力量的人同样也可以舍弃它,当光明不再只是听任上天的赐予,而是取决于自身的意志和行动时,那么一切壮丽美景,在这些人眼里或许也只是儿戏而已。
往常,赵牧也会漠然视之,但这次却大不相同,他的眼眶早已噙满泪水。他抹掉眼泪,抽一下鼻子,皱起眉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我竟然流眼泪了。”
可能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深受感触,还是因为恒星的强光刺目所致。不过可以肯定,他变得多愁善感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起来,现在的他极容易为了一些琐事而反复思虑,犹犹豫豫。这是因为,他的伤势拖垮了他,使他疲惫,而疲惫的人最容易受到触动。凡是人都会有疲惫的时刻,即使平日里坚毅果敢的人,也会因此而变得患得患失,喋喋不休起来。
他思念着远在‘开创者’号上的小葫芦,痛骂、诅咒飞船‘通讯协定’里的不得私自传讯的愚蠢条款,使分开的两人不能使用通讯器联络彼此。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粗暴地对待过徐凡和木生,他们当时一定很愧疚,很难过,一想起自己的野蛮行径,又感到无地自容,抱歉和惭愧感折磨着他。他当即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向他们道歉,祈求朋友的原谅。
这时,一颗流星在摩斯坦星的大气中燃烧殆尽,他感到一阵难过,也不禁为之落泪。
在恒星初升的璀璨光芒的照耀下,‘双子星’舰队缓缓下落,地勤人员挥舞着荧光指挥部,为舵手们指导航向。不出十分钟,舰队已降落在预设的停机位上。孙野早已联络了指挥部,医护人员在停机坪上等待多时,舰艇降落后,他们带着担架纷纷登舰。
赵牧坚持要自己走下舰艇,医护人员劝说不动,也拦不住他,只能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到‘天空’号机头前面,等徐凡下来。却只看见桃花眼躺在病床上,被医护送下‘阿格莱亚’号,他的眼睛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身体紧贴在病床上。
“这架舰艇上的人员已经离舰了,他们是最先落地,也是最先的离开的。”赵牧身后的主治医师指着‘天空’号,说道。
赵牧感激地点点头,接着走到‘阿格莱亚’号机身旁边。这时,一架盖着白布的病床被医护人员粗暴地推着,在拐角处撞来撞去,向地勤医院的相反方向离去。经过赵牧时,风吹起白布的一角,露出了一张极度神似木生的面庞。只是这张脸色发青,神态僵硬,不似木生白皙,而且显得苍老。
“木生?”赵牧惊叫一声。
他清楚地知道头盖白布是什么意思,也清楚地知道医院对面便是停尸间和火葬场,不过当这两件事和木生发生联系时,他却懵了,完全不知所措。赵牧的潜意识陷入恐惧之中,大脑无法正常运转,眼看着别人把木生抬走。
这时,孙野不知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拍了拍赵牧的肩膀。
“多好的年轻人啊!当时如果我不让他通过面试,今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节哀顺变吧,木生出事我们都要责任……赵牧,你振作一点,你要知道,发生这种事我也很遗憾……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作为他的上级,我会向指挥部申请一笔抚慰金,虽然不会太多。哦,对了,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赵牧无助地望向四周,嘴唇微微抖动,他的眼神搜索着,似乎在寻找一个能解释这一切的人。
“木生死了?”他嘴里念叨着,目光落在孙野的脸上,茫然若失,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不等孙野回答,赵牧的脸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木生为什么会死?他还那么年轻,他善良、勇敢,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好,可是为什么死的人是他?那么多该死的人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赵牧,你理智一点,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的,不错,是你,你杀死了木生。”
“赵牧!”孙野厉声呵斥,打断赵牧的话,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难道不是吗?我曾经阻止过你,也告诉过你,木生的身体无法适应外太空的高强度工作。可是你呢?你答应我会照顾好他,你没有做到。你这个杀人凶手,你没有做到……”赵牧丝毫不让,愤怒地咆哮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悲哀和绝望。
他说完这些话,仿佛用完了所有力气,双腿发软,眼看就要摔倒了。
“医护?”孙野扶住赵牧的肩膀,回头喊来医护人员。
两个跟随赵牧而来的医护人员正在不远处的低矮石屋的阴凉处抽烟,听到孙野的声音,立即丢下手头的烟蒂,跑了过来。
“我都说了,不让他乱走,跟我们回医院,可他偏不听。唉,真拿他没办法呀。”一个瘦子医护向孙野解释道。
“是的是的,我们说过,说过。他受了伤,身体虚弱着呢!不能乱走动,不能乱走动。但他不听,他不听。”另外一个胖一点的附和道。
这两个医护一个瘦子,一个胖子,瘦子眉头高挑,看起来很干练,而胖子衣物褶皱,却显得唯唯诺诺。他们一人扯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在孙野的注视下,从两侧的腋下把赵牧架了起来,快步走向地勤医院。
“你们俩个慢点,这是伤员,别毛毛躁躁的。嗨,瘦子,注意你的胳膊肘,不要撞他的胸口了,说你呢,伙计!”孙野不放心这两个医护,连忙跟了过去。
……
“兄弟,你看他怎么了?”胖子说道。
“什么怎么了?你把话能不能说清楚点。”瘦子很不满意胖子说话的方式,埋怨道。
“我刚才是说,‘嗨,兄弟,你看他的眼睛怎么了?’。这还不够清楚吗?一定是你没认真听吧?……你别瞪我,我是这么说的,是的。”胖子狡辩道。
“我看看。”孙野叫停两人,走到赵牧面前。
他看到赵牧眼睛微张,眼神空洞,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他恨不得掐住胖子的脖子,好好质问他,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挥手让两人带着赵牧离开了。
“你刚才到底想说啥?”瘦子问胖子。
他们相处多年,瘦子深知,胖子虽然啰嗦,但绝不是无事生非之徒。
“你不是不想听吗?现在我还不想说了。”胖子扭过头,赌气道。
“好,那你别说。”瘦子不再理会他。
不过还没等两人走过巷子转角,胖子就忍不住,要把没说完的话说出来,不然看他因欲言又止而涨红的脸,非得把自己活活憋死不可。
“我还是告诉你吧!你这个瘦猴精,不然要急死你了,嘿嘿,”胖子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然后像倒豆子般,把话一口气说完了,“刚才,这个死人头(他指了指横在俩人中间,赵牧的脑袋),眼睛里倒映出一朵水仙花,而且很快又流出了一滴黑色的血泪。不过眨眼的功夫,水仙花不见了。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不知道是他眨了眼,还是我眨了眼,也有可能是我们俩一起眨眼。总之,一切又恢复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你说奇怪不奇怪。”
瘦子闻言,停下步子,震惊地看向赵牧,似乎想要认出这个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