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野春风泉映虹,少年杯盏庙堂东。丹心不改千里共,白鬓回首却孤蓬。】
四十多年前,山东蓬莱风山派的掌门老爷子六十大寿,却不巧正遇天下出那藩王夺嫡之事,一时间亦是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次年春天,老爷子见帝王已定都北方,天下基本太平,才又欲聚八方宾客在蓬莱,便派他的几个儿子四处登拜行内故交,送出寿宴请帖,约定中秋一聚。
掌门老爷子子嗣众多,其中那最小的儿子年十八,也算是老来得子,聪慧无比,行内道内之事经常一点就通,行事也周全,甚得老爷子的喜爱。此次便让他赴京中真定府封龙山的万仙庙面见自己的故交挚友白石道人,除了送请帖,更有让白石道人提点之意。
那小儿子名唤“景士”,虽随父兄也出过几次远门,拜会过同僚亦参加过行会,但此次却是独自一人出行,少年意气,只有那迫不及待游历山河的心,此去路上皆顺不表。
传说那“封龙山”原名“飞龙山”,大禹治水之时封乱世蛟龙于山中,方将此山改名“封龙山。”此山地处真定府之南、西倚太行,东临平原,西望山脉延绵起伏,倒真如蛟龙卧地一般,巍然崛起,雄伟壮观,山中清泉无数,林壑尤美。自古时便是修道、参禅、书院之良所,亦被修道之人尊为“八大神山”之一。
白石道人的道观原在封龙山的西南坡,此地石英岩脉丰富,地表呈白色,故道观名“白石观”。只近年气候反常,山雨猛烈频繁,已导致几次西南坡泥石流,大面积滑坡,亦伤及了山下百姓的性命。道观亦是损失惨重,半破半埋,日后修缮遥遥无期,这才挪到的北边百草寺下的万仙庙里暂住。
白石道人见那少年景士,相貌堂堂、礼数周全亦是喜欢得紧,便邀他在山中多住几日,想传他一些道家真法。
这日,听毕日课,景士见春光明媚,便信步顺着山道往南行。
这一路山中景色甚好,林荫日光,清泉潺潺,鸟语花香。他心情大好,一路赏景休憩不知不觉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了一处,发现忽然林深,再无鸟语,再走几步顿感黑暗阴森,山路上堆满了淤泥,裹挟着树枝和杂草,寸步难行,完全堵住了去路,他抬起头,发现整片山面都如淤泥覆盖,一片狼藉,心说这必是走到了西南坡。白石道人之前也嘱咐过他,西南坡现淤泥覆盖,恐再有滑坡,不可靠近。
他便悻悻然掉头往回,正在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两个人迎面快步走来。
他回头看了看被堵住的路,喊道:“二位兄台,前方已无去路。”
对面来人却未答,脚速不减,已快走到他面前。
只见其中一位略微走在前面的约莫四十岁年纪,身形不高,微瘦,有些驼背,肤色泛黄,未留胡须。面孔极为寻常,却面无表情有冷若冰霜之感;另外一位跟在后面的是个十五六的少年,身形亦瘦,却比那中年人稍高出一点,尖下颌、面庞清瘦。虽略微有些吊梢眼,眼睛却是明亮有神,显得清爽干净。二人都穿着极其普通的深色布衣,少年还背着一个包袱。因为首的中年人脚程较快,这少年跟的吃力,时不时还小跑两步。
“喂,前面方山石滑坡,无路了。”景士又喊了一遍,他平日便是个热心肠,只道是二人赶路未听见他之前说的。
谁知二人依然像未听见一样,与他擦肩而过。
“哎,这俩人某不是聋子。”景士心中念叨,奇怪地转头看,那少年亦正回头看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未说,又转头跟着中年人走到了淤泥堆积无路可走之处。景士转过身背着手看着他俩要作何打算。
只见那中年人四下扫视了一翻,未发话,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少年。
少年亦是左右环顾,然后探头探脑地往山上看,似乎是在确认可有途径过去,尔后看着中年人道:“便得向上爬了吧……”语气有征求之意。
姜景士听他口音有些中原官话的味道,想必不是山野村夫。
“你定。”中年人回答得简短。此中年人口音不似少年,像是更加南边一点的口音。少年有些迟疑地迈出脚步,踩在淤泥之上。雨季尚未过去,淤泥潮湿,一下他的双脚就都陷入了泥中,但是他没有退缩之,艰难地拔出脚又再迈第二步,找有岩石树干之处踩下,慢慢往上行。那中年人便也跟着他的脚步,向山上爬去。
“二位!”景士跑上前去喊道:“此地前日雨季多处滑坡,再往上恐有危险啊。”
少年停下脚步,似是觉得多次不理睬景士的关心之言亦有些失礼,犹豫了一下说道:“多谢兄台提醒……但,但此去……”他忽然顿住,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中年人回过头,盯着景士上下打量,忽然道:“跟我们来吧,绝不虚此行。”
“咦?”景士一头雾水,他本意劝人远离危险,没想到人家非但不听,反而要拉自己一起走?这俩位到底是什么来头。他眯起眼睛,盯着两人,忽然觉得那少年面庞仰观有些面善,似乎冥冥之中有那不可言喻的熟悉之感,胸中忽然一热,竟也不知为何,就亦抬起脚踩在淤泥上跟了上去。二人见他跟来,便不做声,继续向上攀爬。
景士只跟了几步,其实心中就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跟过来,现下天色已近黄昏,而且往山上之路越来越难走,往后还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险变故。但是他还是咬着牙在淤泥乱石堆里跟了一阵子没说话,心里想着万一遇险他说不定可以帮忙搭把手。
又爬了一会儿,天色更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尔后雨势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就将景士淋了个透湿,加之脚下淤泥越来越泥泞,更加难行,他有些恼怒地直起身子质问道:“二位究竟要去往何处?”
“兄台,对不住,就快到了。”前面的少年扭头道,用手指了指前方。景士忽然看见半山腰上雨雾中朦朦胧胧有一个飞檐翘角,像是什么亭台建筑,他们已经爬出了山林区,往上看距离山顶也不远,而那建筑似乎就在前方,依着半山腰突出的一块岩壁而建。
人若已疲累,最后几步路最是难熬,虽然看得见那建筑,景士最后跟着二人手脚并用连爬带走,只觉得路比自己想象得要远很多了。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建筑下面,那是一个四面翘脚亭,亭中有一碑文,却也是被淤泥覆盖了一半。只能说还有个遮挡可以避避风雨。景士抱着胳膊冷得瑟瑟发抖,在亭下找了块不那么潮湿的地界站定气呼呼地看着两人到底要搞什么明堂。
少年仔细盯着碑文看了又看,中年人只站在一边望向亭外远方起伏的山脉。
过了好一会儿少年才怯生生地发话:“此地坐东面西,应是坐甲木日旺之地,遥望那西方庚金之地,而我看着山势……”他还没说完,景士便像被针扎一般兴奋起来,一时间也是将之前的怨气全都丢掉脑后,他忙迎上去:“难道……二位是来寻龙点穴的,你、你们竟是行内人吗?”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道:“我们是夏家人。”
少年一惊,盯着中年人道:“父……父亲,您怎么说出来了……”
中年人笑道:“不打紧,我观这位小兄弟赤心肝胆,日后颇有缘分。”
景士听到“夏家人”三个字几乎呆立当场,下颌张开都合不拢:“莫不是十年前大败天下第一道宗玄天派的夏家人!”
只是这父子俩并未搭理他。那中年人接着对少年说道:“若要将夏家的观人命造之术转向看别的,需要更深的一层理解,你刚才念念有词的都是现今风水方位的平庸之言,恐怕天黑也看不出这里的玄机。”
景士听的心里奇怪,心道刚才那少年一个字都没说错呀。既然他二人在看此地风水局,他自己便也跃跃欲试,想用自己所学好好观一观玄机。
此地的确如少年所述,地处东方甲木日旺之地,山下有高耸茂密的树林,亭台建在陡坡却是不常见,他瞅了一眼碑文,好像是“八方神山”的拝谒之文,看形制像是汉代的遗留,之后又重新修过。封龙山本来就是八大神山之一,这个碑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他又抬头看了看亭子上方的横梁,一般若有该处建造的来历、或建造之人,便会写在横梁之上。果然,横梁上书“洪武廿十年孟夏之月白石观白石道人做法修缮”。
“奇了,居然是白石道人修缮,但是他修个亭子还用做法吗。”景士也是一肚子疑问。此时,他忽见少年走出了亭子,快步跑到外面往亭子这边看,然后又跑了回来,道:“脚下却非甲木,是庚金。”说完竟然趴在地上开始用衣袖擦地面的泥泞,全然不顾弄脏。景士大惊,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而且以他所学,此地再怎么也不可能是“庚金”,方位、都属性全然不对。他又转头瞄了那中年人一眼,却见他面带赞许之色,之后他猛然发现那少年用衣袖抹开了一小块泥土,地面居然不是石头的,而是青铜质地,上面还隐隐刻了文字。他忙凑过去,亦是顾不得泥泞,蹲下身子帮他一起擦,期间少年还从包袱里取出了饮水的竹杯,放在亭外接雨,然后用雨水来冲刷地面。
只是这些天来淤泥颇深,二人忙得满头大汗却只擦出一小块。那中年人也不帮忙,在一边道:“要快一点了,天若一黑,时辰凶险,恐怕你应付不来。”
那少年急的满脸通红,却也只能更加用力擦地。景士停住观察了一会儿,道:“我看这地面应该是上古的青铜圆盘,像是刻满了龟甲文字,你们认识这个字吗?”
少年亦停下,看了看摇摇头。忽然他灵光一现,指着地面一处泥土半露出来的地方道:“这里有一个很大的字。”景士望去,的确是一个比其他字大了十倍有余样子的图案,但是那图案只露出两个像长杆一样的阴刻,他一时还不确定到底是字还是图,便伸手将周围泥泞擦掉,扩大点范围。可是都清理干净他发现就是两个末端微微有点撇开的杠杠,也不知是啥。这时那少年说道:“这是龟甲文的‘八’”字。说完,他站起来又观察了一下整个亭子的位置,急道:“这位兄台,可否帮我一下。”
景士点头道:“好的,你说。”
“这个字在石碑的西南,我猜在这个石碑的东南、西北、东北方同样的位置各有一个大字,帮我擦一下吧。”
“好咧!”姜景士撸起袖子,他自小便愿意助人,此次亦是义不容辞。两个少年就这样各擦一角,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将四个大字清晰地擦了出来。
“八、都、神、坛……”少年念念有词。
景士听不出玄机,道:“这跟这个碑文挺呼应的啊,可能也是说那个祭祀八大神山的?”
“不对!”少年忽然抬起了头:“‘八都’是指上古时代立下的‘九州八都’……就是这里了!”
景士一头雾水:“什、什么……哪,哪里?”还没来得及问,只见那少年蹲下细看石碑底部。那石碑和寻常石碑并无不同,上为刻字碑,下刻龙之九子之一的赑屃托着整个石碑。只是年代久远,已经风化侵蚀,只能大致看出样貌。少年又低头默念:“时辰的确快到了,恐怕只能在凶险中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