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之役后三十又有八年,即公元1621年,天启元年
腊月初,钱塘畔。
北风瑟瑟,湿寒沁身,因时进除夕,街头巷尾尽是欢腾乐享之景,家家户户忙着置办年货,商贩叫卖声中,时不时传来几声炮响,许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孩子按耐不住,偷了家里的炮放了起来,为这寒冬腊月天,平添了几分春日的暖气。
江畔最有名的一家酒店内此时也是人满为患。左邻右舍但凡手里有几个闲钱的,都趁着农闲之时欢聚于此,斟酒炙肉,划拳行令,笑语纷飞,好不欢畅
店内小二忙得热火朝天,额头上满是滴滴汗水。店门半掩,凛凛寒风顺着门缝卷进来,却只能为店内的腾腾热气带来一丝清凉,令店内众人更是惬意。
“听说了么?今天东家又要约谈合并之事。”
店门边上,老齐拢了拢桌上的瓜子,煞有介事地对坐在同桌的两个老朋友说道:“你们且说说看,这一次,能成么?”
挨着他坐的是村里卖肉的朱屠户,听了老齐的话,只是不屑地用袖子狠狠地擦了擦嘴:“嘿!成不成哪里是我们能说的算的?”
朱屠户喝了口酒,咂巴着猪肠一样肥厚的嘴唇,接着说道:“那年村里人就说两家要合,结果怎么样?还不是直接在宅子内打了起来。当时老子就在门口摆摊子,突然‘喀嚓’一声,一支人手就飞了出来,直接落在老子的砧板上!”
“那你小子当时肯定被吓趴下了!”老齐嘴角撅着笑将一粒嚼碎的花生咽进肚子里。
“瞎说!”朱屠户讲得兴起,以手作刀,虚劈了一下。“老子当时眉头都没皱一下,要不是因为那是东氏的人,老子直接切碎了卖!”
坐在朱屠户对面的老张发出一声含混的笑:“得得得,你就可劲儿吹吧。”
此时老张已经醉得不轻,正努力地用右手托着脸,手肘支在桌面上,但依旧是止不住地晃动。
“这东氏我还不知道么?”张老左手举起,软绵绵地在空中比划着。“虽然两家每次都闹得不轻,但可从来没有动过刀子见过血!他们可都是大大的好人!”
“行了行了,我看你醉的连自己说什么都不知道!”朱屠户晃了晃桌上的酒杯,随即一股脑地将酒往自己的碗内倒去。
“嘿,你这厮倒是给我留点。”老齐一把夺过酒壶,却不料出手过急,令酒洒出来了不少,倒进自己碗里时,却只剩了个底。
“嘿,让你抢!”朱屠户幸灾乐祸地笑笑,双手护着自己的碗生怕老朋友来夺。
老齐却只是盯着地上撒着的酒水暗叹可惜。
“老张你说话最不靠谱。”朱屠户接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前几个月东氏在给我们的饭菜里下毒的事可不也是你传出来的?”
老张的脑袋却晃悠悠地软在了桌上,似乎压根没听到朱屠户的话,只是含混地咕噜一声“大大的好人”。
“惨了,这老东西又醉过去了!”朱屠户拍着大腿抱怨道:“嫂子不得骂死我!”
“张老头?张老头!”老齐推着张老的肩膀道:“起来起来,我们回家再睡!”
“嘿!”朱屠夫又拍了自己大腿一下,一脸苦相。
“咱们又得把他抬回去了。”老齐也不再叫老张,皱着眉头抓起一把花生开始剥壳。
朱屠户看了看昏睡的老张,又看了看酒店外的寒风,抓了抓脑袋凑近老齐说道:“要不我们把……”
话还没说完,只听“哐”的一声响,酒店的门被推开了。
随着进门的寒风,一声清亮的声音随即响起:“小二!帮我们拿几坛女儿红!要最好的!”
本来还吵吵嚷嚷的酒店,忽地一下就静了,大家齐刷刷地看着门口的来人。
要知道最好的女儿红至少要十几年的窖藏,由于极为难得,所以价值不菲。在这小酒店里自然没有这么名贵的酒,但是窖藏五年以上女儿红却也不少,论价钱也是不便宜了,就算是这附近的几家富户,大多也不敢随随便便的就说来几坛。
众人均感惊讶,到底是谁出手如此阔绰?
进来的是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小女孩。
青年约二十有五,穿一身青色丝绸长衫,看衣服的料子和式样像是富家的公子,可是这青年偏偏衣衫不整,上身只穿了左半边,露着右边的白丝绒里衣,同时袖子挽起,露着半条精壮的手臂,倒像是北方鞑子的穿法。再看他面容,却是五官端正,甚是俊朗,只是他一双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似半睡半醒,嘴角边叼着一根野草,草色还是新绿,应是他在路边随手摘下的。这不伦不类的样子,倒有几分乡野地痞的神气。
那女孩倒是一个娇俏的小姑娘,十二三岁年纪,上身穿百蝶穿花青丝袄,下着青云纹洋褶裙,肩披着一红绒褂。再看女孩容貌,更是眉眼精致如画,粉雕玉琢一般,乌溜溜的长发分别束在头两边,如绸缎般自两侧滑下,更显得她玲珑可爱,只是相比那男青年的不羁,这女孩却透着一股平常孩子没有的少年老成,下巴轻扬,顾盼生姿,颇有些傲然之色,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东家人……”老齐不由得咽了口吐沫。
其实不用他说,整个钱塘江畔的人都知晓,这东氏一族出门在外,向来是穿青色外衣。
“小二,别愣着了,拿酒。”
原是那青年被众人这般盯着看了半天,委实有些不自在,故出言提醒小二。
“好好好,这就去,这就去。”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呼着众伙计去后面取酒。
青年在众人注目之下信步走向柜台,本来挤在酒店里的众人都不由得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青年来到柜台前向掌柜的小声嘀咕几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摸出一锭成色上等的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诸位,过了几日便是除夕了。”青年转身向酒店内的食客们团团一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思在这里代东氏向诸位乡亲们拜个早年,今天在座的各位的酒钱我东氏请了。”
众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欢呼一片。
自称后思的青年嘴角浅笑,向大家摆摆手,又向掌柜一点头,轻声道:“麻烦掌柜将酒送至东氏祖堂。”然后便和立在门口的少女离开了。
那掌柜的兀自盯着那锭白银发呆,竟没注意他二人离去。
酒店内再次爆出一阵欢呼。
“咋,咋……咋了?”老张被这忽如其来的欢腾吵醒,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
“没事,没事!”朱屠户一边喊着小二再加几个鸭头、一盘牛肉和一壶酒,一边拍着老张的肩膀道:“你说的没错,东氏啊,可是大大的好人啊!“
老张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却还是抵不过醉酒的眩晕感,软软地趴在桌上又睡过去了。
酒店内的一片欢腾,但出了店外,却依旧是寒风瑟瑟。
刚才的青年此时正拉着少女缓缓地在街上走着,冷风袭来,青年不由得将右手举在嘴边哈着气。
少女斜着眼睛看着青年,带着几分语重心长的无奈,道:“我说小叔啊……”
“什么小叔,喊叔!”青年似乎有些不满。
少女却不为所动,依旧大模大样地说道:“爹叫我喊你小叔,说你大不了我几岁,喊你声小叔都是给你面子。“
青年不满地揪起眉毛:“你爹天天叫着要遵守礼法,却这样教你?”
少女狡黠地微微一笑,说道:“小叔,说到礼法,你穿成这样,恐怕也与礼法是大大不符吧?”
“我这是卓尔不群,懂吗?咱们东氏人个个穿戴打扮大同小异,如果我再跟他们一样,谁是谁恐怕外人都分不清明。”
“小叔你这个卓尔不群是够了,不需要再多了。”少女摇头轻笑,长叹一声,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老成样。“可是我们现在要去参加的可是一年一次的东氏集会,你还要这般卓尔不群吗?”
“那……”青年想了想,终究还是乖乖地将衣服穿好,细细地整理妥当“听你的吧,我可不想被大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臭骂。”
少女微微一笑,捋着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满意地点点头,老学究一般拖长了音:“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嘿,我说你这丫头是不是找打!”东后思气的鼻子都歪了,抬起右手作势要打。
少女却展颜一笑,错身甩开东后思拉她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跑了去,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跟着撒了一路。
看着跑远了的小侄女,东后思无奈地笑了笑,本想就此算了。
没想到一道黑影忽地扑面而来,东后思猝不及防,“噗”地一声被砸个满头满脸,脖颈处冰冰凉的全是雪,激得他猛打了一个寒颤。
少女右手托着雪球,在远处笑得前仰后合,跳着脚拿腔拿调地唱道:“小老儿这回可着了我的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