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雨所住的霁月居正在周山余脉的半山腰,虽说名字风雅,实际上也不过是寻常的砖石房舍,只是依山而建,且门前开阔,所以一出门便能看到层层叠叠的房屋沿着山脊向下逶迤延伸,直到山脚。如蔓生的野草般,一簇簇地尽是生机。
这便是张家堡,与其说是武林世家的聚居地,倒更像是在中原地区随处可见的山间村落。
唯一与众不同的,便是山脚下有一处被土墙围出来的区域,长宽皆为一里,方方正正,四角皆有土楼,区域之中也尽是大大小小的土屋,排布得颇为整齐,如同村中之村。
张家堡的人都称其为内堡,也是最早的张家堡。
由于洛阳乃是六朝古都,兵家必争之地,所以每到兵荒马乱、朝代更迭之际,周山一带也跟着不平静。于是张氏先人便在村外筑起土墙土楼,以抵御绿林盗匪的侵掠,原本的张家村因此改名为张家堡。
只是唐末之后,张氏作为武林世家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加上张氏桃李天下,无论庙堂之上还是江湖之中,皆有张氏子弟,所以八百年来难得有外敌袭扰,故而迁入张家堡的人也越来越多,无论是避难还是拜师,张氏都诚心接纳。只是这人一多,土墙之内便显得拥挤,渐渐地许多住户便移居土墙之外。于是自北宋乾德二年,第六代张襟云便将张家堡分为内堡和外堡,外堡才是张家堡人平时的居所,而内堡主要用于祭祀、典礼、待客、集会、教授弟子等家族公事,同时也是家主和在家中主事的长者居所。
张家姐妹两个出门之时,第二轮四声钟已然敲响。原本平静的张家堡似乎也被这钟声唤醒,房舍之间的窄道上尽是赶路的人影,甚至不少人刚一出门便展开轻功,于墙头房檐之上飞奔纵跃,如一只只归巢的雨燕,顺着山脊的脉络滑跃而下,汇聚到内堡之中。
这钟乃是在前唐时,第二代张襟云奏请朝廷后自铸的定国钟,上有百子铭文记述了张老生平,一来纪念这位张氏祖师,二来也是为了在抵御外敌之时鸣钟示警。
只是之后的几百年来张家堡再无外敌,这定国钟也从未示警,平时便用作报时或传讯,响一声是打更计时,两声是家有喜事,三声是本家聚合,四声是武者集合,五声则是家主换位。
“两位别愣着!三轮钟响还不到,便要受罚的!”一个声音自上方响起,带着一点调笑的欢欣。
两姐妹刚一抬头,却只觉人影一闪,跟着微风拂过,那人已然跃到坡下,衣带飘然,在重重屋檐之上起起落落,霎时间便没了踪影。
张雨隐约看到那人腰间短刀,奇道:“那好像是月婷姐姐?”。
“这小妮子好俊的轻功!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张芸轻笑。“咱们也快些,别让她小瞧了。”
于是二人也展开轻功,沿着山脊纵跃而下,不多时便赶到内堡。
此时就在内堡中心的澈心堂前早已摆好五张椅子。椅子对面的校场之上已聚集了两千余人,张家堡中无论张氏本家还是外姓子弟,只要学过武,几乎都齐聚于此。人数虽多,但大家自觉按照长幼尊卑、分本家外姓站好了位置,所以并不纷乱。
只是大家都不知道此次集合所谓何事,忍不住相互询问,虽是压低了声音,但这上千人同时低语,却也如海潮一般闷声轰响。
嘈杂声中,隐约透出“朝廷”、“张氏”、“西武林”、“绝音阁”等字眼。
张雨对这些并不关心,只是在人群之中翘首张望,于前排农夫打扮的人群中细细找寻,希望能找到父母的身影。
张氏向来既重武学儒学,也重农务,只要是成家的张氏子弟,身在张家堡时便需按时下地干活。此时张芸张雨两姐妹的父母应是作农夫打扮,站在前排人群之中。
张芸却在年轻人当中扫视,找寻片刻,终究还是失望地收回目光,低声说道:“小松哥哥还没回来,真是好久都没见到他了。”
雨转过头,却见张芸眉眼低垂,略带寞落。她知道张松虽然辈分大,年龄上却与张芸差不多,二人自小常在一起玩闹,最是要好。张芸幼时便对礼教大防颇为不喜,见张松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私下里便故意不叫张松叔叔,而张松为人豁达,不以为意,便由得她随意乱叫。
不过张松参军之后,就难得回来一次,加之边关战事吃紧,张芸也常常担心张松再不能回来。
张雨轻轻拉起姐姐的手,安慰道:“张松叔叔本事那么高,绝不会有事的。”
张芸一笑,正要接话,却听旁边一人笃定地说道:“放心,我听说张二叔已随袁巡抚在宁远筑城练兵,虽然辛苦,但强兵在侧,又有坚城御敌,当可高枕无忧。”
两姐妹循声望去,却见一高个男子缓步走来,此人一副方正的国字脸,眉眼英挺,面颊略有削痩,但气度严谨,加之一身整洁如新的白色长衫,背后一柄镶金唐刀,更添了几分沉稳威严。
“啊,是闻礼哥!”张芸笑着招呼道,张雨跟着轻轻敛衽行礼。
这人便是江湖人称“罡风神拳”的张闻礼,乃是小一辈张氏子弟中的佼佼者。虽然还未到而立之年,但在浩气诀的上修为却已达到第五层“浩气罡风”的境界,张氏八百年来,进境如此之快者也不过寥寥数人,加之此人性格耿直、为人和善,颇得长辈喜爱。近些年来又常常奉命闯荡江湖,作了不少行侠仗义之事,在江湖上也颇得赞誉,与其他四名张氏的青年才俊并称为“张氏五俊”,而张闻礼也因武功高强,而被江湖中人公认为是“五俊”之首。
“二位小妹好久不见。”张闻礼浅浅一笑,看了看略显拘谨的张雨。
张芸笑道:“闻礼哥别光顾看我家小妹啊。我刚见到月婷,若你这样子被她看到,少不了又要取笑你。”
张闻礼却像是没听到张芸打趣,只是低头思恃道:“月婷也回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应该,此次我们五俊分头行动,我走得最远,理应回来最晚,只是没想到刚一回来,便赶上这四声钟响。”
忽然张闻礼身后响起一娇俏的女声:“我们闻礼哥哥在看哪家妹子呢?”
三人转身看去,却见三名女子穿过人群,先后走来。
当先一人体态娇小,面容精致可爱,双眼柔美灵动,闪着狡黠的神态,轻快地走来,正是“张氏五俊“中年龄最小的张月婷。
后面两人并肩而行,身量较矮的女子身形丰盈,一副鹅蛋脸白皙而秀丽,双眼大而明澈,嘴角含笑,徐徐走来。身量较高的女子身形挺拔,面容清瘦,双眼洞明,却是面色寂寂,殊无笑意。
两人中矮小者是外姓弟子姚露霞,另一人名为张澜,二人也同是“五俊”中人。
张闻礼连忙敛容揖道:“三位妹妹也到了,看来长辈交办的事情都还顺利?”
姚露霞点头微笑,正要回答,却被张月婷抢在头里,跳脚笑问:“闻礼哥哥你是在看芸姐姐吗?”
张闻礼一愣,顺口答道:“不不,我是在看张雨妹妹。”
“呦呦呦——”张月婷拉长了声音,一脸坏笑,歪过头去瞧张闻礼身后的张雨,笑道。“我也知道张雨妹妹这几年越来越漂亮,看来不只是我见犹怜,闻礼哥哥也是很喜欢嘛。”
张月婷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不由得望向张雨,张雨小脸一红,害羞地低下头去。
张闻礼连忙说道:“瞎闹!我是听张雨气息绵长,似是内功又有长进,所以才多看几眼。”
张芸闻言一惊,心道:“这里人声嘈杂,他竟也能辨出张雨的鼻息,其内力深厚,果然非同小可。”
张闻礼接着道:“只是我现在辨不出张雨小妹的浩气诀到底练到第几层,而难以辨认一般有两种原因,一是功力高出我太多,二是遇到瓶颈,无法突破。不知张雨小妹是哪一种。”
张芸不由得哑然失笑,说道:“当然是第二种啦,小妹年幼,功力尚浅,怎可能高过五俊之首呢?”
“是啊。”张雨小声应道。“我差得远了,要说功力,东氏的东望月可比我强得多,年龄却又比我小。”
张闻礼点头道:“半年前我曾去钱塘拜访东氏,与那东望月有一面之缘,她身法气度的确不俗,年纪虽幼,却也隐然有大家风范。只是神情肃穆,不见半点少年人的天真烂漫,想是这几年东氏的动荡,也令她心力交瘁吧?”
张雨不由得心中一痛,这几年她与东望月常有书信往来,虽然二人都很少提到东氏的那些烦心事,但是东望月字里行间透出的忧虑,张雨也是看在眼中。这次听到张闻礼这么说,便对东望月的近况愈发担忧起来。
姚露霞忽地拉起张雨的手,温婉地笑着:“你们啊,怎么就不知道个轻重呢?张雨妹妹在修炼上遇到瓶颈,不是正该由我们这些哥哥姐姐们帮她嘛。”
随后她又望向张雨:“小妹你说说看,近来修炼内功,可有难处?”
姚露霞温柔的笑带着一股暖意,冲淡了张雨之前的担忧。
张雨略一回想后,低声说道:“师傅告诉我要出招时要‘敛气于掌,肌若无力’,才能‘发气于外,至柔似刚’,可是我练了许久,也做不到不用力而用气,反倒出掌的威力是越来越小了。”
张雨说得轻巧,其他几人却闻言一愣。因为张雨所说的,正是浩气诀第四层配合流云掌的练习法门,而张雨小小年纪,竟能步入第四层的门槛,实是极为难得。
“张雨妹子真不简单。”一直未开口的张澜忽然说道。“你可先不用管自己掌法快慢,也不用管是否气发于外,而是专心‘敛气入掌’,慢慢演练,待运气熟练之后,妙用自显。”
在场几人中,除了张闻礼外,只有张澜在浩气诀的修为上达到了第四层“阴柔真气”的境界,并且同是少年时便达到第四层,由她提点张雨,最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