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起来！”有人一把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干活了！这睡了一晚上的觉，该有精神了吧？”
他冷得赶紧蜷缩着身子，还以为在做梦，刚呢喃了一句“妈，我还想再睡会儿……”话还没有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睡眼惺忪地看着乱糟糟的屋子，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家出走了，又想起前天晚上的事，不由得清醒了许多。
“起来！”那个人见他发呆，赶紧催促道，“别磨叽了！”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嚷嚷的这个人，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人披头散发，脸上又脏又黑，衣服破破烂烂，活像个叫花子，“你……你是谁？”
“哈哈，臭小子，认不出我了吧？”那人撩起遮住了大半边脸的头发，“我就是你德哥啊！怎么样，这化装技术不错吧？”
他愕然地看着德哥，“你……你是要去演戏了吗？”
“嗯！”德哥嘴里一边应允着，一边站在一块残破的镜子前，继续往脸上涂抹东西，最后还贴了一些毛茸茸的像胡子的东西，“马上让你再见证一个奇迹。”
他拿出一支细笔，在脸上描描画画，不一会儿，那脸上便满是“皱纹”了，末了，又把两条腿绑了起来。
“去卫生间把我那桶宝贝给拎出来！”德哥说。
他赶紧跑到卫生间，把那桶红色的液体拎到了德哥面前，只见德哥往自己的腿上涂抹了一些，乍一看，还真是“鲜血淋淋”，十分逼真。
最后，他趴在那辆破旧的推车上，一只手拿着一个碗，另一只手用力地推动着车子。
“现在，你看看我像什么？”德哥抬起头冲他嘿嘿一笑。
他简直不敢相信，昨天还衣着光鲜带着文艺范的德哥，现在竟然变成了一个年老、体弱多病、残疾且又衣衫褴褛的老头。
“像吧？”德哥指了指自己一身的“杰作”。
他点头如捣蒜，“德哥，你是去拍武打片，还是什么片？”他好奇地问，还以为德哥真的是一位演员。
“拍……拍生活片！”德哥笑了笑，然后解开腿上的绳子，站了起来，“过来，我也得给你画一画！”
他听话地走了过去，以为德哥会给他在影片中也安排一个小角色，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成演员了，到时候自己该有多么的神气，这次总算扬眉吐气，同学们肯定会羡慕他。
德哥站起身，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找出了一套又脏又臭的破烂衣服，让他穿上。接着，又同样在他脸上涂抹了一把，最后把他拉到破镜前，让他仔细地瞧瞧。
这明显不就是一邋邋遢遢的小乞丐吗？
“德哥，还有别的角色吗？”他不想演乞丐的角色，觉得有些丢人。
德哥听了他的话，愣了三四秒，最后又哈哈大笑起来，“傻小子，你要是换了别的角色，咱们就挣不了钱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想反正只要能挣钱，什么角色都一样，再说了打扮成这样，自己都不认识了，同学们就更不认识了。
“对了，待会儿你的任务就是拽着这破车的绳子往前拉我走，记住没有，也不会很累。因为我‘腿’虽然不行了，但是还有两只手可以帮着使力推车。”德哥开始交代他怎么“工作”。
“好，我记住了！”他点点头，一想到马上就要到拍电影的地方，他就显得十分雀跃，说不定还能见到许多明星呢。
“另外，还有……待会儿你拉我的时候，嘴巴要甜一点，碰见人就要喊：‘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救救我爷爷吧！’如果能挤出眼泪，效果最好！”德哥说。
“是在演戏的时候说吗？”他问。
“差不多吧！”德哥点点头。
出门了，他难掩兴奋，一路欢喜得很。
德哥请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两根烤肠，外加一份牛肉粉。“今天要是表现得好，明早还吃这个！”德哥对他说。
“好！”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一条繁华的街道上，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他伸长脖子左看右看，也没有见着“导演”和“演员”们，也没有见着拍电影的机器。
“傻愣着干什么？干活了！”德哥趴在那破车上，冲他喊了一句。
“我……我们这是要干什么？”他怔怔地看着德哥。
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来异样的眼神，德哥一个劲儿地冲他使眼色，“快拉！”然后一边拿出了一个破旧的碗，向来来往往的行人伸了出去，“您行行好，您行行好……”
果然，有人从口袋里掏出纸币和硬币，投到了德哥手里的锡碗里，脸上还露出同情的神色。
难道，德哥所说的“工作”就是乞讨？
这太丢人现眼了，他红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你不想干是不是？”德哥见他迟疑着不动，小声地嘀咕起来，“不干滚蛋，告诉你，我可养不起你。这工作算是好的了，又没让你偷，又没让你抢，”德哥撇撇嘴，“这外面的坏人多了去了，要走赶紧走！没你，我还少张嘴吃饭。”他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走还是不走？他茫然地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要走的话，去哪呢？此刻的他就像一只漂泊在大海里的小船，没有了方向。
“干还是不干？”德哥看上去似乎真的生气了。
最后，他只好硬着头皮拽着那根绳子使劲地往前拉着，那趴在破车上的德哥终于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他用力地拉着那破推车，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生怕别人对他指指点点，或者被人认出来。即使知道已经远离家乡，难以遇见熟人，可是这仍然让他感到不好意思。
但是，他没有后悔，连想家的念头都没有。
他现在对父母只有满腔的恨意以及诸多的埋怨，体恤不了他们的苦心。那颗桀骜的心在遭遇这种寄人篱下被迫乞讨的困境，也丝毫没有屈服。
“你哑巴了是不是？”身后的德哥拽了一下绳子，低声说道，“再这样下去，你和我晚上都得喝西北风！”
他回过头，看见那个趴在破车上的可怜巴巴的“老人”早已换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正怒视着他。
他舔了舔干干的嘴唇，怯怯地抬起头瞅了一眼来往的行人，随即又垂下了头。
“说话……”身后的德哥催促着。
他咳嗽了两声，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开口乞讨。
晚上回去后，德哥一改常态，狠狠地用脚踢了他两下，然后去楼下买了一桶泡面，自个儿烧水开始泡面。一天没吃的他闻着那泡面的味儿，不停地咽着口水。
德哥似乎对他极其失望，吃完面连口汤也没剩给他。
“想吃饭，得靠自己！”末了，德哥丢给他一句话，便呼呼大睡。
半夜里，他饿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捧着凉水猛喝了三碗，后半夜，光上厕所了，也没睡着。
天蒙蒙亮，德哥又起来开始化装，“你去不去？”他上前用脚又踢了他一下。
“去……”这一次，他回答得稍微有点底气，已经饿得浑身无力了，现在他不关心面子的问题，只关心饿不饿死的问题，他要吃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们来到了另外一个热闹的集市，这一次不等德哥交代，他便已经拽着那绳子拖着德哥开始往前走了。
“有进步！好好干，今天挣得多，哥带你上馆子饱餐一顿。”德哥在身后小声地“表扬”了他几句。
末了，他毫不迟疑地拿出了德哥事先为他准备好的破碗，向周围的行人伸去，结果似乎没人搭理。如果不是脸上化了装，估计他的脸红得跟煮熟的虾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一位打扮时尚的女子走过来，他想起了德哥之前的交代，终于大着胆子迎上前，“阿……阿姨，行行好，救救我爷爷吧！”声音小得像蚊子。
“喂，你挡我路干吗呀！”女子趾高气扬地瞪着他。
片刻间他不知所措，回头看看德哥，他正阴沉着脸，一副想吃人的样子。他慌乱地提高了嗓音：“阿姨，救救我爷爷吧！”
女子怔怔地看着他，又朝他身后那推车上的“爷爷”看了看，随即脸色便柔和下来，立即从背包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放进了碗里，动作潇洒而果断。
“谢谢阿姨！”看见钱，他觉得浑身有了劲。
又有一位体形微胖的中年妇女走过来了，看见他们，那眼眶瞬间便红了，不等他开口，她便将一张十元的旧纸币放进了他的碗里，“可怜的孩子，好好照顾你爷爷！”她的声调里满是同情。
他欣喜地回过头看了看德哥，德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乘人不注意，还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不一会儿，碗里的钱已经堆成了小山，有一元、五元、十元不等的纸币和一些硬币。
他觉得今天真是硕果累累，虽然这一天下来，不停地重复那一句话，早已经口干舌燥。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挣钱竟然这么容易，只是张张嘴巴，就可以轻易地得到这些钱。
上学的时候，总觉得一天过得特别漫长，上课、下课，永远都有写不完的作业。
可是今天，时间过得像流水一般快。
傍晚回去的路上，德哥大发善心地给他买了两份手抓饼和一杯饮料，他一阵狼吞虎咽，虽然以前也吃过手抓饼，可是他觉得这次吃的手抓饼比以前吃的更加美味。
“慢点吃，慢点吃！”德哥生怕他噎着，还好心地帮他拍拍背。
回到出租屋里，卸下伪装后，德哥便点了一根烟，盘着腿坐在床上，开始清点讨来的钱，一张张地数着，“不错，不错，今天竟然讨了五百多块钱啊，小子，真有你的。只要你好好地跟着我干，保准每天都吃香的，喝辣的。走，哥带你去下馆子。”
这句话正中他意，虽然刚才吃了两份手抓饼，可是肚子依然饿得咕咕叫，他现在的饭量明显比以前增长了，老妈说这是因为他身体发育，需要更多的能量。
德哥带着他去了兰州拉面馆，点了两大碗牛肉拉面，又点了一份大盘鸡，他吃得很饱。
“怎么样？听德哥的话没错吧？”德哥给自己又点了一瓶啤酒，这喝了酒后，话也多了起来。
他不喜欢酒，每次酒气熏天的爸爸回到家后，便会对他劈头盖脸地责骂，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喝了酒之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以为德哥会给他钱，因为他付出了很多。
可是，德哥一分钱也没有分给他，而是把钱全部存进了他自己的银行卡里。
他觉得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可是却别无他法，他得吃饭。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们依然游走在大街小巷，向路人乞讨。
讨到的钱有时多，有时少。
如果少了，德哥就会阴沉着脸，给他吃半包方便面，或者干脆饿他一两顿。
有一次，外面下大雨，德哥仍然强行要带他出去乞讨，他自己的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却让他淋着雨去讨钱。
结果全身湿透的他，开始发起了烧，嗓子也沙哑了，精神萎靡不振，看见路人也反应比较迟钝，那天只讨到了十几块钱。
他实在走不动了，就蜷缩在街角。
那天，他是被德哥拉回去的，路上他听见有人在议论：“那老的不是行动不便吗？怎么站起来走路了？”
“那孩子原来是个小骗子啊！”
骗子这个字眼真难听，即使他病得厉害，可是听见这两个字，仍然觉得扎心。他不是骗子，他不是骗子，他在心里呐喊。
德哥把他拖回了家，路上还帮他买了感冒药。本来他还心怀感恩，觉得德哥对他真的很好。
没想到，一回到出租屋，德哥便凶相毕露，对他一顿拳打脚踢，“臭小子，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得我们被别人识破？要不是看你真生病了，我还要狠狠地揍你。”
他的脑子昏昏欲睡，心里却还在想，他们本来就是在骗人啊。
爸爸和妈妈教他不要撒谎，一定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从小到大，他就撒过一次谎，就是用那五百元块买了游戏币，骗他们说把钱弄丢了。就骗了一次，爸爸就大发雷霆，气得大动肝火。
如果他们现在知道，他天天都干着骗人的勾当，不知道会不会气“死”过去。
“你本来就在骗别人！你本来就是个骗子。”他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了几个字。
这句话激怒了那个人，他像个疯子似的冲了过来，对着他又是狠狠地踹了两脚，“我骗别人了？你没骗？我告诉你，现在的你就是一个小骗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给你吃，给你住，你还骂我骗子。不骗，你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他，没有力气反抗，最后蜷缩着身子，在冰冷的地板上昏睡了过去。
半夜里，德哥看他烧得实在厉害，嘴里直呻吟，才不情不愿地把他拖到了床上，然后给他吃了感冒药，“我告诉你，明天咱们还得出去骗人，今天的买药钱你得挣回来。”
第二天早上，也不管他的病好了没有，德哥硬是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给他套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准备带着他出门。
“昨天那地儿不能再去了，今天得再换个地方，给我振作点！”见他奄奄耷耷的样子，德哥上前又猛地踢了他一脚，他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走路都轻飘飘的。
任凭德哥暗地里怎么掐他，捏他，他始终都打不起精神。
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委屈得想哭。那不听话的脑袋里不停地回忆着自己做错事父母极少责罚的情景，正因为这样，那猝不及防的两巴掌才把他打得离家出走。他还想起有一年的冬天里，他也是半夜发烧，爸爸连棉衣也没穿，就背着他去了医院，直到他打上点滴，一低头才发现爸爸没有穿鞋，那光着的脚板冻得通红。
这一生病，脑子就不听使唤了，光想那些他拼命想遗忘的事。
突然，一个身穿制服正在巡逻的协警看见了他们，朝他们走了过来。德哥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慌了神，不停地催促着他赶紧走。
他感觉脑袋很沉，连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了。
“站住！”那协警叫住了他们。
德哥也来不及跑走，只好见招拆招。协警看了看推车上的德哥，又看了看他，一脸狐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没有上学？家住在哪里？他是你什么人？”
协警一连串的追问，让趴在那车上的德哥紧张起来，赶紧抢着说：“我是他爷爷，他是我孙子！我儿子媳妇都不在了，我们俩相依为命，这不我身体不好，实在没办法种地了，就出来讨口饭吃。”
“他是个骗子，他说的是谎话！”他终于鼓足了勇气。
德哥吓坏了，从车上蹦起来撒腿就准备跑，结果被协警上前一步给拦住了，随后两个便扭打在一起。不一会儿，又来了几名协警，将他彻底制服了。
德哥被带走的时候，还狠狠地瞪了他两眼。
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随后便晕倒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躺在病床上，还打着点滴，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医院了。原来病重的他被协警送到了医院，协警还一直给他喂药，喂水，照顾得无微不至。
“饿了吧！”协警端来了一碗白粥，一边吹着滚烫的热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喂给他吃。
这久违的温暖，让他心里有些发酸。
即使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爸爸妈妈，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他们。想他们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对自己嘘寒问暖，一直守候在身边，寸步不离。瞬间，不争气的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也分不清是想念的泪水，还是被协警叔叔感动的泪水。
“你住在什么地方？告诉叔叔，叔叔送你回家。”协警再次问他。
他没有说话，他不想说。
因为，他还是无法原谅他们，无法原谅那两巴掌。
或许，除了这些原因，还有年少的自尊心在作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