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战火烧灼以后的天朝山河满目疮痍,北方的雪来得迟了,慢慢将这痕迹掩盖,一切事物才逐渐重新步入正轨。
陈港生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再进入那家茶馆,再说一句,“老板,暖一壶茶。”
——
茶萝生来就是个盲女,好在她有一双爱她且养得起她的父母,一家人靠着经营小茶馆的生计,外加再干点农活,也算是过活得可以。
茶萝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她的听觉和记忆力却都比常人要强上许多,她从小到大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茶馆的门口,听着来来往往的客人,发出各种各样不同的声音。
时间久了,来这儿的熟客们也就渐渐的,直接告诉茶萝他们需要什么,而茶萝也算是不负大家伙儿所托。
有时她甚至记得比他父母还要清楚,不会弄错客人们需要的吃食。
十六岁的茶萝没什么朋友,她依然守着茶馆门口呆坐。父母最近神神秘秘,似乎总背着她在商量着什么。
茶萝其实是知道的。
因为媒婆上他们家来时,同父母说的话恰好全被她听见了。媒婆说她相貌原本是顶好的,就是这眼睛不好找夫家。
夫家?那是什么?茶萝并不是很懂,她从小到大除了阿娘,就没有人再愿意接近她和她玩耍。因此茶萝才喜欢呆在茶馆里,至少这里还有客人同她说话。
夕阳的余晖洒下,天边的火烧云滚滚,茶萝却欣赏不到。
父亲喊了声她,吆喝该打烊了,茶萝抓住父亲的手,央求他再等等,还有个客人没来。
可这天色都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就该黑了,哪有什么人会来,可茶萝就是坚持让父亲再等等。
“阿爹,你就再等等嘛,那个人很快就会来的,他说过的!”
父亲叹了口气,女儿到底是太单纯了,这样嫁出去怕是会吃不少苦头,更何况他们还没能给予她一个健全的身体……
茶馆远处走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发型中分,着一件中山装,带了个眼镜。浑身散发着书卷气息,看起来倒是斯文秀气。
茶萝耳朵尖,听见有来人的脚步声,她赶忙惊喜叫道,“阿爹,快看!是不是那客人来了?我听见了,这脚步声就是那个客人才有的。”
陈港生来得恰是时候,听到这话不禁摇头失笑,确实是他来得太晚了,不想这死心眼的姑娘竟然拉着他爹不让打烊。
“麻烦老板了。”陈港生露出歉意一笑,对着茶萝父亲说道。
“没事儿,哪儿有上门的生意不做的道理。”
茶萝如愿以偿,再次听见了陈港生往常所说出的那句,“老板,暖一壶茶。”
若非今日他来得较晚,平时这句话,陈港生应该是对着茶萝说的。
茶萝喜欢听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像股暖流,又似羽毛,轻飘飘的瘙痒人心。当然这是当时的她所无法形容出的。
茶萝只知道是非常好听。
陈港生打开布包,将一本书交到茶萝手上,她眼睛看不见,只能用手茫然地触碰感知着,手摸到一些很明显的凸起,不禁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这是书。以后我可以通过这个教你认字。”
“真的吗?!”茶萝很高兴,随即又有些苦恼,“那可真是太麻烦你了,这书也得花费不少大洋吧。”
“不贵。你不说一直羡慕我是读书人么?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教给你,关键只在于你想不想学。”
陈港生耐心地同茶萝述说着,他的声音颇具说服力,以至于茶萝稀里糊涂的就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陈港生中午都会准时到达茶萝家的茶馆饮茶,而茶萝就坐在他的身旁艰难地学习起认字。
茶萝父亲知晓他来是为了教自己女儿读书,也就免了陈港生的茶钱,不过事后都被他坚持着把帐给结了。
茶萝有些没来由的兴奋,连带着学习起认字也不是那么吃力了,她真的好开心,整个人就像是坐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
耳边传来的是陈港生不轻不重的训斥声,“想什么呢?读书讲究的是专心。”
“知道了。”茶萝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她敢保证这么些年来,她从未听过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前线战事起,靠近前线的地方都开始乱了。茶萝居住的地方也不例外,村子里陆陆续续有人拖家带口的离去,茶馆里甚至都没什么人来了。
“哎茶老表,你们还不打算走呢,鬼子都快打上门了,你不惜命,也得多替你家闺女想想啊!那些人畜牲不如,你!”
茶萝听见有人这么同她父亲说话,后面的就被父亲打断了。
晚间,父亲把茶萝与母亲叫到一起,塞了两张船票在茶萝母亲手上,“去上海,那里有人接应你们。”
茶萝母亲捂着自己的嘴强忍泪水,“你要多加小心。”她其实更想多嘴一句,茶萝不能没有爹,但是他们夫妻二人都不希望女儿生活得不快乐。
“茶萝,以后爹不在你身边,记得要好好听你娘的话,听见没有!外面人多,绝对不能乱跑。”
“阿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是因为车费不够吗?”
茶萝父亲听了不禁宽慰一笑,听见外面有动静,突然他脸就严肃了起来。而茶萝母亲也是一时之间绷紧了神经,“她爹……”
她唤道,茶萝父亲只吐出一个沉稳有力又显得有些急迫的字,“走!”
茶萝听觉远超常人,那一刻她竟是明白了什么。
陈港生在准备入睡之时,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翻窗而入,“港生,鬼子来了,有人泄密!”
陈港生大惊,“那老茶?”
“凶多吉少。鬼子包围了茶馆,好在老茶一早就在地下挖过地道,咱们也快些走吧!我这次来也是组织上边给你下达了新任务,咱们去北平。”
舍小家为大家,一直是组织上所宣扬的。那一刻,脑海中划过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陈港生才深深的明白,这其间的心酸与苦楚。
此去经年,北方的雪来得迟了,中途陈港生见识过不少杀与被杀,人心险恶,兴许上一秒还与你称兄道弟共饮一壶酒的兄弟,下一秒就背叛组织做了走狗。
所幸的是大浪淘沙后,还有一个他在,只是每每空闲下来,就忍不住追忆往昔。
“老板,暖一壶茶。”
他喃喃自语。
走着走着,不禁走回了与茶萝最初相遇的地方。
白发苍苍的女人坐在茶馆门口,她的眼睛暗淡无光,却又摇头晃脑地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限期待。
“港生,是你吗?”
陈港生听见她这样叫,“是我。茶萝,是,你吗?”
他一把老泪纵横,从未想过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竟是还能重新见到。
“安稳下来后我就求人带我回来了,爹娘成了一抔黄土,我想在生长的地方长眠。不想你的脚步声,倒是没变呢。”
陈港生听闻后不禁又笑了,这回他笑得是酣畅淋漓。
“老板,给我暖一壶茶吧!”
茶萝也笑了,笑得一脸甜蜜满足。“先生想要多少都有,不够还可以再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