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似刀,但冷不过田晏的满面寒霜。
二人所谈及的,正是去年,也就是熹平六年那场惨烈的北伐。
这一年,田晏因事获罪,正逢鲜卑骚扰北方,他立功心切,故贿赂中常侍王甫,怂恿大汉对鲜卑宣战。此法果然奏效,田晏遂转任破鲜卑中郎将,同乌丸校尉夏育、匈奴中郎将臧旻共征鲜卑。
可惜,田晏只猜中了开头,却没猜中结局。
——三路大军惨败而回,辎重尽失,战士死者十之七八。
平心而论,这三位将领都非庸才。
臧旻文武全才,曾合兵孙坚,平定会稽郡许昭叛乱;田晏、夏育也是沙场宿将,在“杀神”段熲麾下征战多年,以猛锐果烈著称,战功赫赫。
可惜,他们的对手,是鲜卑第一骁将,也是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鲜卑大王,——檀石槐。
靠着贿赂常侍,田晏侥幸保下性命,仅仅是被削爵为庶人。
但是,他内心的折磨,却比千刀万剐还要疼痛百倍!他的毁容也并非受刑,而是田晏自认无颜面对将士和故人,以短刀自毁容貌。
因而,当他明白了唐周的意图,一种巨大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是,我田晏是个小人,我贪功好利,我贪生怕死,我厚颜无耻,我死有余辜!但是,我也是有底线的,老子知道何谓忠义!即使被贬谪为庶人,我也绝不从贼,与太平道为伍!
他满脸愠怒,五指张开,握向腰间的环首刀。
“敢对我拔刀相向?田晏,你果然已经疯了!”唐周冷笑,忽地右手虚抓,如同抚摸着某物,而随着他五指拂动,身畔虚空如水荡漾,竟是浮现一道似虚似实的朦胧豹影。
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此豹却仿若流风凝形,无骨无肉,无皮无毛,身外浮荡着道道云篆神文,唯独一双赤瞳颇为醒目,如同血染。
“田晏,我知道,你也是身负命格之人。‘猰貐’命格,我没说错吧!”唐周神色自若,丝毫不惧,“你有‘命格’,但我也有‘符呪’,此为——‘右弼’。”
“右弼?”田晏蹙眉,神情颇为凝重。
豹影袭来!
朦胧之影飞袭,似冯虚御风,恍若不存于这个世界,奔袭中快逾闪电,却是悄然无息!其身影似真似幻,依旧不甚清晰,仅一双血瞳掠空,留下两道久难散尽的蜿蜒轨迹。
锃~~
田晏拔刀出鞘,寒光映空,日月失惊!
他正欲横刀劈斩,忽地心生寒意。
这是一种天生直觉,看似毫无来由,却是他疆场百战所淬炼出的本能,已不知在生死攸关时救过他多少次了。
“——喝!”田晏当机立断,暴喝中身形前扑,一个略微狼狈的翻滚,避开身后的数道凛冽爪痕。
他转头望去,一道虚幻豹影如烟云缥缈,正缓缓遁入虚空中。
“这东西,不止一头?”田晏心中判断着,忽然做了个奇怪动作。
撕拉~~
他一刀横掠,却不是攻击敌人,而是左肘抬起,在其上狠狠割了一刀。
血如泉涌!
血滴纷纷四溅,却无一滴落地,而是如雾如风地旋绕于环首刀外,如同一颗颗血色星辰,血光耀目。这一颗颗血珠变幻不定,甚至,偶尔凝聚为龙首异兽之相,嘶吼咆哮,杀气腾腾。
“这就是……啼血?”唐周神情讥诮,却也打起十分精神,心中警惕。
他此行目的既是招揽田晏,对他的种种手段,自然也了然于心。
啼血,以自身之血为祭,武装手中武器,令其锋锐倍增,还有“放血”之效,割伤敌人后,令伤口血流不止。
“你这豹形畜生,共有几头?”田晏横刀在前,冷冷问道。
“我也不知……”唐周摊开手,笑意从容,“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田晏表情一凝,忽地战刀挥舞,狂暴刀影如同怒莲绽放,刀气似长河纵横,拦腰斩断一头潜伏于他视线死角中的缥缈豹影。
豹影哀鸣一声,如烟云飘散。
但紧接着,虚空中更多血色瞳仁睁开,如虎狼环伺,虎视眈眈,流溢着无尽诡异杀气。
真如唐周所言,这名为“右弼”的诡异豹影,居然仿佛无穷无尽!
偷袭未能奏效,唐周轻哼一声,却也不太在意,反而有几分轻蔑。
他却感觉,眼前的田晏,远不如他想象中的勇猛。
所谓西凉骁将,也不过如此嘛……
锃~~
寒光耀目!
刀出如惊虹横天,田晏一跃数丈,身形似鹰撮霆击,挟狂暴杀意,以大巧不工的一记竖劈,狠狠砍向唐周面门。
“哼!”
唐周心中一寒,脚下快步后退,而双掌手势连动,如同某种敕令,虚空中浮现粼粼水纹,又有数道豹影浮现,左右拦下田晏。
半空中,田晏冷哼一声,却也只能无奈回刀,重重刀影纵横交错,如秋风扫落叶,将身边豹影斩为云烟。
“田晏,你还想负隅顽抗么?”唐周好整以暇,以嘲弄口吻道,“你应该清楚,这场战斗和征讨鲜卑之战一样,你都毫无胜算。”
哗~~
他正说着,耳畔升起巨响,竟是阵阵潮声!
须臾间,声音渐隆,如雷贯耳!
唐周转头望去,一根长箭迎面袭来,裹卷着滚滚如潮的声势,似骇龙走蛇,裂石穿空,锐不可当!
他视线流转,看了一眼远处持弓身影,不由眼睛微眯。
一个才十二岁的少年,居然能射出如此凌厉,如此霸道的一箭?这小子的未来,或许不可限量!
唐周自不敢直撄其锋,双掌连挥,数道虚空豹影浮现,层叠错落,抵挡在那一箭的路径上。
嘭~~
嘭~~
嘭~~
仅是一刹,十余道豹影溃散成烟,这才挡下这一箭。
“此子不能留!”唐周惊出一身冷汗,正准备解决掉这个少年,忽然心生警兆。
他转头望去,表情大变。
不知何时,田晏已掏出弓箭,箭镞直指唐周,箭身上缕缕血光缭绕,一头龙首兽影嘶叫跳跃,溢散着凛然不可阻挡的杀意。
箭出!
快逾闪电!
田晏的这一箭,却如西凉的风沙,虽不似海潮那般声势浩大,但却凌厉、狠暴、阴毒,难以阻挡。
咄~~
巨响回荡。
虚空中,唐周的身影已然消散,那一箭似乎落空,却有一蓬血光飘洒,如雨点般徐徐飘洒,溅落一地。
“田晏,此仇不报,我唐周誓不为人!”
远处,唐周满是怨毒的声音传来,回荡于海天,久久不散。
……
“老师,那贼人跑了?”少年纵马而来,疾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去追?”
田晏咳嗽一声,摇摇头道:“不必,那人手段诡谲,你追不上的……”
少年见状,不由露出关切之色:“老师,你没事吧?”
“积年旧伤而已,我早就习惯了。”田晏摆摆手,神情郑重道,“太史慈,你我缘分已尽了。太平道盯上了我,他们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我得立刻离开。”
这个少年,居然是太史慈!
王离自然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东莱太史慈,竟比他还小上几岁。当然,太史慈年龄虽小,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却已相当可怕了。
“老师,你是害怕那贼人报复?”太史慈闻言,脸上浮现不舍之色,“太平道包藏祸心,我们何不上报朝廷?只需朝廷出兵,覆灭贼人易如反掌!”
“我现在一介布衣,更是戴罪之身,如何上报?”田晏苦笑,摇摇头道,“再说了,天下有识之士众多,会没人看不出来张角妖言惑众,心怀异志?司徒杨赐、卫尉刘宽、司空张济、御史刘陶都有上书,却是石沉大海……”
“老师是说,朝廷中有太平道的人?”太史慈面色微变,“十常侍?”
“不止十常侍,”田晏点头,叹息道,“怕是许多朝廷官员都与太平道有所勾结,这天下,怕是要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