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骤起。
一个约莫才及冠之年的年轻人，嘴唇干裂，满脸细，双眼仅仅是微微睁开，可见其疲惫之极。
一身破烂麻衣，两脚踩着自制草鞋，一个不大不重的行囊，挂着只剩两口水的水囊，似乎就已经是这家伙的全部家当。
他顶着风沙，踩在灼热的沙地上，前脚刚踏出，后脚的脚印就被覆盖，无数风沙入口入眼，他已经是吐几下口水，便不再理会。
“要不要休息一下？”年轻人的心底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如水，滋润干燥的心田。
他点点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不再勉强，而是将行囊放到身前抵御风沙，自己躺在行囊后闭目养神。
一块大陆，七个国家，本来当初说是十年内走完整片大陆，可刚走出钗瓷，就花了两年多。身上的家当除了那两块从不主动示人的瑄玉，和那相依为命的水囊地图，哪怕是身上的鞋子衣服，都败完出去了。脚上的草鞋是在路过一座不知道叫什么的荒山上面织的，要不是双脚被磨出血泡，还被野虫咬了几口，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这门手艺。身上的麻衣还好，是用他仅剩不多的十几文钱买的破烂货。平时不把钱当钱花的他，第一次花钱花的那么心疼。
收回飘远的思绪，年轻人在心里默念道：“你确定我们的方向没错吗，地图上看到的距离按我们的速度走，十天多应该也到了，可我们在这边沙漠里都走了快半个月了，会不会迷路了？”
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也不是很确定，或者你偏左走试试看，这个季节吹偏北风，我们刚才顶着风走，可能就是走的偏了一些。”
被风沙暂时磨砺去脾气的年轻人仅仅喝了一口足以润口的水，轻轻的嗯了一声。
无霏是一块大洲国，一整个国家占了整块大陆。国如其名，无霏夏无雨冬无雪，大部分地区被沙漠戈壁占领，可耕种的土地都没有国土的十之四五，但无霏的人口依旧是七国之最，因为这里的人信佛，相信六道轮回，相信善恶有报，尤其相信钗瓷那边传过来的多子多福的说法。无霏作为佛教的“极乐西天”，既是佛教的发源地，也是无数虔诚信佛者的每年必游之地。只是能入寺者，几乎算是万里挑一，因为大多数人只是慕其名而不知其道加上环境恶劣，没有多少人愿意在这生活，每年几乎都有大批人口涌入，又有大批人口流出。
清晨，几乎每次都是第一个来的年轻和尚，跪坐在一尊金佛前，翻开经书，本想开始诵读佛法，可一阵风吹过，寺里唯一的转经筒滚动了起来传出，无数佛乐经声。年轻和尚不禁愣住，陷入惊异之中。
要知道，号称寺里膂力最大的十八罗汉，和当时尚未原籍的前任方丈联手，都未能撼动其分毫。
只是在惊惧和讶异之中年轻的时候没有听清佛乐的内容，却好似明了了什么，抓住了什么。
寺内现任的老方丈站在年轻和尚身后，喃喃道：“机缘已至，西行之道，道阻且艰，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向前一拜，不知是拜那尊金佛，还是拜那位年轻和尚。
梵亚作为无霏边境难得的一块绿洲小镇，今儿个难得热闹了起来，因为镇上来了个外国人。这小伙子是在无霏和钗瓷两国相交的裂谷边上被发现的，当时头都悬出去半个，还好有几个常在裂谷这块地挖矿的壮汉，用麻绳套住自己，另一端套在几人高的石柱上，跳下去以后荡到对面，把那小伙子给救回来，不然尸体在上边还是下边都不知道，就是可惜没看到几眼，因为人一救回来，就得送到地主那去了。这可不是地主抢人，而是这些是为贫穷农民的镇民，不能也舍不得给出那一瓢救命的水。在这种贫瘠的地方，每家每户的水缸都是无论怎么精打细算都不够的，一瓢水给出去，就是把命给出去。外国人在这种小地方是稀奇，但也没人傻到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唔。”之前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年轻人在一张绣床上朦胧睁眼，四肢酸痛。
还吃痛就好，起码比之前的麻木恢复了很多，就是肚子饿的不行，不过口不渴了，喉咙也润了，虽然是室内，但是眼睛还是有点不适应光线……随着身体感觉的一点点恢复，年轻人也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在同样是一块大洲国的瑞克，曾经有一位七国史学家说过，世界文化感染力最强的，不是科技最先进的瑞克，不是宗教气息最浓厚的优萨，更不是佛教寺庙遍布全大陆的无霏，而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钗瓷。在大陆联合国成立以前的非休战时期，几乎所有入主中原的外来侵略者都沿用了钗瓷传统的制度体系，从未夹杂有他们原先或者自创的风格。在其他国家的各个地方，你几乎只要有三四样出口自钗瓷的东西，并且摆放在正确的地方，那整座房子都会有一种东方风格。
年轻人目前睡的房子就是这样的，蜀锦绣床，墙边几壶土酒，青石砖琉璃盏，酒盏旁的洁白瓷碟上放着几个小果子，果子旁又有一个青花瓷茶壶，只不过里面装的应该是水。墙面上挂有几幅字画。大多都是钗瓷当代的诗词画家所做，给这里添加了浓郁的江南士子文化气息。若不是看到窗外的围墙外许多高耸的沙丘，来自钗瓷的年轻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故乡了。
拄在门口许久的清秀女婢见到那个被地主带回来的外国人醒来了，只披着一件薄纱的她转身便跑出去。不久后，她回来时手上面多了一篮水果。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富家翁模样的中年男子，应该就是这个地方的地主了。
女婢放下水果以后，被地主挥挥手招呼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两个大男人同床而坐。
年轻人很自觉的把手伸进果篮里，也不管有没有问题，没办法，真的是饿坏了，就算是被毒死，也是个饱死鬼。
结果地主第一句话就差点让一口苹果呛死他，“公子可是钗瓷人？”
年轻人用衣袖擦一擦嘴上的果汁渍，他正在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套全新的麻衣，他警惕地问道：“你也会说这钗瓷话？”
地主点点头，一脸向往，“一直都很喜欢钗瓷文化尤其是那江南士子的诗词才华，这次能见到你…不不不，是能见到公子，就像是捡到了一块梦寐以求的宝。”
年轻人两口咬掉半个苹果，摇摇头，“我们钗瓷有一个灯下黑的说法，我差不多就是这样，所以可能很难跟你说些什么。”
约莫是知道年轻人不愿意透露什么，地主转而问了一句差点让年轻人一口苹果吐出来的话：“敢问公子芳名？”
被呛到的年轻人剧烈咳嗽以后才说道：“虽然说你口音不错，都是，这个细节……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不过你记住啊，芳名是问姑娘的，不是问公子的。我叫夜隐，你呢？”
地主咬了口鲜嫩多汁的香梨，微笑道：“我叫勒普斯。还有，芳名我没问错，我问的是公子的常傀。”
常傀是属于动物的一种“第二人格”，一般都是已死去的同种生物，当然，也不是没有不能以常理而论的怪胎。平时常傀内敛于身，除了能够在内心里可以相互交流，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可若常傀外放，那整个人都会被笼罩在常傀的虚影之中，气质相似于常傀，身体更是由其直接控制。人转常傀，由常傀控制，常傀转人，则要看常傀的意愿，所以有不少人的身体被常傀折磨得生不如死，也有人一辈子不愿意转出常傀。
只是，他怎么知道我的常傀是女的？
像是感觉到夜隐的警惕和杀意，勒普斯解释道：“我的常傀叫无障，能看出别人常傀的外貌，不过也仅是外貌而已。”
夜隐好像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其实依然没有放下警惕，“我的行囊在哪啊，没有被发现吗。”
勒普斯咬完手上的香梨，从床底下把夜隐的行囊给拉出来，扔到床上，“洗过了，地板也是干净的，没脏，东西一样不少，放心吧。”
夜隐不放心地翻了翻，瑄玉，水壶，地图一样不少，之前穿的破烂麻衣和简陋草鞋也被放了进去。
合上行囊，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勒普斯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没事，多讲一些你们钗瓷的传闻故事补偿补偿我，实在没有你就编一些，顺便就当做你的住宿伙食费了。”
夜隐笑着点点头，然后熬到酸痛散去，扶床而起，活动了下身体，有些随意地问道：“无霏不是佛教极乐之地吗，怎么感觉你这里好像不怎么信佛啊。”
勒普斯走到夜隐身边，反问道：“你们钗瓷不也是推崇儒家学说和道教吗，不一样那么多铜臭痞气那么重的人。”
夜隐无言以对。
勒普斯也没有让夜隐一直尴尬下去，而是再问道：“敢问公子芳名？”
夜隐下意识回答道：“梓汐。”
桑梓代表家乡，汐为潮汐之意，叫梓汐，是因为她家住在海边，
夜隐在被驱逐出宗门以前，花重金根据她的说法去到了她曾经的故乡，也许是时间太过无情，当初那一家两口的小家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当时常傀外放的夜隐，或者说是梓汐，蹲在那里，不哭不笑，只是落泪。
勒普斯没有打扰夜隐的怔怔出神，默默退了出去。
“那个…”梓汐欲言又止。
“我知道。”夜隐站在门口，任由热浪扑面，“他也是宗门里的暗棋，而且应该是我爹的心腹，不然怎么可能收下我这个在宗门里臭名昭著的大少爷。不过比起上次那个在南疆道种了一大片红薯地就为了给我偷那么一两个，然后后还得假装追着赶我跑的家伙，梵亚的这位就太过火了，还真就把我当成当初那种初出江湖的雏儿，回去估计得被我爹骂个半死。不过隔墙有耳，装嫩就装嫩吧，反正我也没有多老江湖。”
“那现在？”梓汐的声音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柔弱感，夜隐就曾笑言她很能让江南道那边道貌岸然的士子书生一面互相争的头破血流，一面和她温文尔雅，恨不得抱上床好好怜爱一番。然后她就三天没理他。
夜隐嘴角翘起，“隔墙才有耳，我现在可是敞开了门说。”
一名如壁虎般趴在房顶上的蒙面男子，突然燃烧了起来。
杀救寺，得名于一位籍籍无名的老和尚与寺里公认佛法造诣最高的方丈和一名扫地僧的一段问答。当时老和尚问两人杀一万救一万，杀不杀？杀一千救一万，杀不杀？两人两问皆是摇头。后来到了杀一百人救一万，那扫地僧约莫是耐不住诱惑，点下头来，受众人鄙夷，而那方丈直至杀一人救一万都不曾点头，在场众人无不赞扬其佛心坚定。结果那老和尚将一本经书交给扫地僧后，扭头对着方丈骂了一句“为了成就佛身而不杀人来救人，当个狗屁的方丈！”然后一溜烟跑路了。
杀救寺内，那名短暂讶异后便沉浸于转经筒佛乐之中的年轻和尚，被方丈拉回了神，“无生，方丈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的下定决心西行了？”
法号无生的和尚点了点头，“当初写下《帝天渡经》和《大势威明经》，师兄看过以后拿去大肆宣传，说是西行至伟教起源地取得的真经。虽然此举为我们这带来了无数虔诚佛徒，但我总担忧两本佛经所述佛法有误，而读此佛经者众多，万一误人佛道，那可是滔天之罪过。”
万丈闭眼沉思，手中菩提子链不停转动。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所以你才提出了西行取程，若那两本佛经无误，则又是功德一件，若有误，也便于亡羊补牢。”
无生郑重地点了点头。
钗瓷，因出口的钗饰品及丝绸等精良手工品而得名。和无霏的奴隶制社会不同，钗瓷属于封建主义社会，如今国号为赛，年号为甘泽，刚好是从夜隐离家那年所改的，版图划分为北凉，西域，中蜀，东海，江南，南疆六道及其下属的七府十州，还有不计其救的县、乡、村、镇、市等等。如今天子只年算是中庸之辈，善识人却不善治败，不过年事已高，各个皇子为了在最后时刻争夺或保留太子之位，斗得那叫一个风起云涌，什么狗屁的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只要能喊那个男人一声爹或者父皇的，谁都有机会。夜隐被宗门表面上逐出，实际上不是没有让他避开这滩政局浑水的想法。
勒普斯这两天让夜隐白吃自喝白住，自己则从他口里听来了许多这近两年来他双未听说过的市井故事，哪怕他作为宗门的暗棋，也只能接触到类似于皇子争龙椅这些高阶层的故事，如此接地气的底层故事，不仅有趣，也能见微知著，就像吃惯了大鱼大肉，突然来了一小口白粥威莱，养胃。
“我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贫苦老百姓总在想皇帝老儿是不是顿顿红薯白粥，觉得好笑，后来离家……呃，是被赶出来两年多，饿肚子没有一年也得有一年半，才知道吃得饱就很幸福，有时候甚至比当皇帝还幸福。”夜隐舒舒服服地住了两天地主家，把该准备的准备好，也差不多该上路了。
勒普斯点头附和道:“饿治百病这个道理，是无论多少人如何苦口婆心都说不出那个味道的，只有像你这样真的饿过，而且饿惨了，才能真正感受到。”
然后勒普斯从袖口内囊里取出一个小锦囊，竟是钗瓷特有的蜀锻手工，“里面是一个小心意，简陋了些，还希望不要嫌弃。”
夜隐把锦囊推还回去，摇了摇头，确定四下无人后才说道：“你就不怕连命一起给我?”
言下之意，就是同为暗棋，别人的帮助都是几乎和没有一样，就你一个鹤立鸡群的，怎么对我好怎么来，回去铁定要挨骂挨打，现在还送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要是被上边知道，还有命才怪。
没想到勒普斯也跟着摇头，“这不是我的，我只是个转赠的。包括你住的这两天，也是我转赠给你的，而你所说的故事，我也转赠了回去。”
夜隐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接过锦囊，勒普斯也不多作逗留，留给夜隐一个私人空间。
闫上门后，夜隐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小支紫光檀木信筒，只有一根手指大小，表面上刻有一个“雄”字，两端底部各刻有一个“夜”字，三字是前朝才用的小篆体。
打开信筒，里面有一张小宣纸，上面以楷体写有“银阳”字。
夜雄，是钗瓷里钱势人最盛的宗门一一苍门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七长老之一，主管药物。
夜银阳，夜雄的儿子，夜隐的本名。
当初他还没离家时，他爹就告诉他，丢人丢脸没关系，活着回来最重要，宗门不要他，夜家要，他夜雄自认养一个只出不进的废物儿子还是可以的，大不了不当这个连儿子都护不住的废物长老了。
当时夜银阳白了他一眼，说要废物你废物去，别拖上我，然后就走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怜，因为在孩子不曾为人父母之前，体会不到这份苦心。
可夜银阳离家后，不说媳妇，连头母猪都没见到过几次，
他蹲在地上，手中紧攥信简，将宣纸看了又看，最后吞入腹中，面无表情，只是流泪，如同当年梓汐在那座不留痕迹的小屋前。
她在他心里说了一句当时他对她说的话：“我陪你。”
苍门坐落于钗瓷南疆道钦城郡灵山县郊外的灵山脚下，依山而建，一条河流穿宗而过，，把一个宗门截成两半。
一座临河而建的长老府里，一个岁已不惑的中年人，灌着自酿了不到两年的劣酒，翻阅从无霏快马加鞭送到的几份信笺。
他看着信上写的内容，又哭又笑，泪流满面，喝下一口酒，不知掺了多少泪水进去。
杀救寺里。
转经简两天前就早早停下了转动，无生在方丈的要求下根据记忆勉强写出了部分转动时所传出的佛乐，然后他本想趁机缘已到，终于可以去取经了，结果方丈还是让他等，等列下雨，便可出发西行。
无生望着早已打包好的行囊坐在禅房里，难得没有坐禅静修，而是怔怔出神。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转经筒开始转动以后，自己的西行之心愈发强烈
方丈站在禅房门口，没有打扰无生，就只是看着他。
他可能这辈子都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只是命好，被大拄持捡寺里。但其实，当初给这寺“杀救”之名的扫地僧，还俗后便去了西边的那所谓的佛教起源之地，继续扫地。后来娶妻生子，无生便是他的的曾孙，不知又是什么原因，这位曾爷爷曾立下遗嘱，让孙子把曾孙重新送入佛寺，而且还是这个因为他而被命名“杀救”的寺庙，同时特别叮嘱不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然后襁褓中的无生便被交给了方丈。
这趟西行，不知是取经，还是去认亲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