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这是龙井背得最好的一首古诗……的……第一节,他好像只会这一节。
龙井,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有着槐叶般茂密的长发,山峰样粗勒的眉毛和深泉似的黑眼珠,跟他潇洒的虬髯遥相呼应。脸上有道跟随自己多年的疤,封印着鲜为人知的往事。
“露儿,你的名字就取自这首诗。白露,就是白白的露水。”龙井对坐在自己腿上的小女孩儿说。
“那伊人是谁?”白露这样问的时候,只有三四岁,小孩一个,脑子一根筋,听说她的名字取自这首诗,就想当然地以为所有人的名字都取自这首诗。
龙井神情淡漠眼神空远,他眼睛看着白露,心里却想着那个伊人。饶是四五岁的小孩儿,却也能敏感地察觉。那之后她便再没问过伊人的问题。
白露和一般孩子不太一样。她比较……用龙井的话说,她比较独一无二。以前白露深信不疑,还为此感到骄傲,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比较……可怜,也许她一直都是可怜的,只是以前没怎么感觉到而已。
一般小孩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怀疑自己最先喊的是妈妈或者爸爸,但白露却怀疑自己最先喊的是“大叔”。她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爸妈的记忆,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
第一次对爸妈感兴趣,是四五岁的时候吧。“大叔,我的爸爸妈妈呢?其他小孩儿都有,为什么我没有?”直到四五岁才第一次这样问,她不由得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傻!问了一次就再也不问了,毫无疑问是真傻!
当然也有可能是龙井的答案哄骗性太强,洗脑太厉害,让白露毫不生疑!
“哪!小露儿,只有幸福又倒霉的孩子才会有爸爸妈妈那种奇怪的东西……”他蹲到白露面前,看着白露的眼睛,像要把话透过她的眼说进她的心。
很神奇,每句他蹲在白露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的话,真就像说到她心里了一样,能记很久还很清楚,完全不会忘。
“因为露儿不是幸福又倒霉的孩子所以才没有爸妈吗?”白露就是好奇心使然才问的,一般小孩儿肯定会眼泪汪汪地说“我也想要那种奇怪的东西”,但白露……不是一般孩子。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白露的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可能是不懂幸福的意思,也可能是懂得倒霉的意思,更可能是因为她根本就不会难过。
现在白露十几岁了,难过、想哭、悲伤、忧郁……这些女孩子专属的多愁善感的情绪,她统统没有,从未有过。
肯定是哪里有毛病吧?白露有时候会这样想。但医师总说好着呢,没问题!医师肯定是在骗人。
“露儿,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最独一无二的孩子,才能有像我这样英俊威武霸气侧漏还特别喜欢露儿比任何人都爱露儿只爱露儿一个的大叔。”龙井说完就把白露抱起来,扛起肩上跑,一边跑一边换肩,之后又将她扔高高,从天空掉下来安然地落在脖子上。他做出被压倒的样子,慢慢地弯下腰,让白露滑到他斜斜的背上。
最后白露就挂在他的背上,像一件小小的衣服搭在后背,袖子从肩膀垂到身前。
龙井这样背着白露,稳稳地走在南山绝域的夕阳里,轻轻地哼着绵绵的歌,一直走,一直走,像一匹马,骑着不觉得颠屁股的马,永远都不会累,永远都不会停下。
看着夕阳,小小的露儿就想,有这么好的大叔,从不骂我从不打我,还总给我煮骨头抓小兽玩,抱我背我还让我骑大马,要爸妈干什么,有爸妈的小孩还要做作业!唉,大叔说的对,确实是倒霉的孩子呀……幸福还不倒霉的露儿没想多久便趴在她深爱的大叔肩头睡着了。
白露半夜醒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大叔我饿了”。
没吃饭就被哄睡着能不饿吗?至于爸妈的问题,早忘得一干二净,这一忘就是好多年。这些年她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健康平安地长大。
白露自幼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都算不上剧烈,跑十来步就会倒地不起,晕厥过去。
这是心虚体弱之症,需要吃硬骨头才能补救。一个江湖郎中这样对龙井说,南山多猛兽,昼夜常啸林。
龙井就带着白露来到了南山,建了一座安身的废品站。废品站就在南山的脚底下,进山唯一的路口旁边。废品站有个大铁门,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像直不起腰的老人,垂头丧气地依着墙根。门旁有三间破烂的小屋。
龙井说,“露儿,别以为收废品是什么低人一等的活,要记住,天下本没有废品的,废物的人多了,才有了废品。整个南山绝域我们是最了不起的人,不仅收废品,还是守山人,又是护林人……”
白露爱接话茬,她觉得很好玩,“还是看门狗……”
白露见过看门狗,它的窝跟门的位置就是这样的。白露觉得自己接的很棒!
龙井也这样觉得,他摸摸白露的脑袋,笑着说:“不是看门狗,是门神!还是树神,山神!嘻嘻,露儿真聪明,大叔给你抓个小兽玩好不好?”
“会被大兽追的。”小白露一脸认真地说。被大兽追可不好玩,她又跑不动,每次都要大叔抱着,有时遇上猛兽,那尖牙和呼吸,都挨着大叔脑壳了。真吓人。
大叔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就算被拦山虎压在身下,他还是大叫着“大力出奇迹”一拳头打在拦山虎的肚子上。
那一次,拦山虎好像不太饿,闻了闻龙井,又闻了闻目瞪口呆吓傻了的白露,摇着头摆着尾,呼咻呼咻喷着气走了!
龙井说,果然还是怕了老子的大力发丘手,在绝对力量面前,小小的拦山虎不值一提!
也是那一次,白露觉得那只不太饿的拦山虎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怕,大兽来了就打断它的腿,扛回来给露儿煮骨头吃!你喜不喜欢吃骨头,喜不喜欢,喜不喜欢……”龙井挠起白露的痒痒。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跑大的追,一个躲一个闪,嘻嘻哈哈笑成满天里映山的红霞。
南山猛兽多,有吃不完的硬骨头,大叔说吃了硬骨头就能越跑越远。为此他总是把骨头给白露。
他很可怜,只能吃肉。白露懂事地把骨头夹到大叔碗里,夹一块肉回来。
“哎!露儿乖哈,多吃骨头少吃肉,长出长腿跑山路!”说着把露儿夹走的肉又夹到自己碗里。
“那大叔不用有长腿跑得快吗?刚才差点被狮虎兽追上了呀!”想起狮虎兽那锋利的爪子朝大叔头顶拍下的样子,白露就不由得感到危险。
“嗐!这有啥,它不是一听到露儿大叫就停下了吗?再说你看,咯——”说着端起盛满肉的大碗,“那爪子不是在这儿呢!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给叔递下蒜……吃肉不吃蒜,营养减一半……好嘞,露儿真棒!”一边说,一边大快朵颐,两手肉,一嘴油。
龙井是个很爱思考的人。他说:“思想能决定一个人成为什么。比如一个木桶,没有思想的会成为水桶,纯净;思想恶劣的会成为马桶,恶心;思想最棒的会成为饭桶,强力!你看,大叔就是一个很有思想的饭桶,露儿,来,给叔再来一碗,多捞点肉!全捞光!”
白露盛完肉递给龙井,触类旁通地问道:“哦,明白了,大叔喜欢有思想的人。封姐姐就很有思想,所以大叔才半夜悄悄出去找封姐姐玩的对不对?”
龙井满嘴肉一喷而出,剧烈地呛了起来!
“大叔,我给你拍一下……”露儿就是这样聪明伶俐的女孩!
封姐姐是这几年一直给白露检查身体的医师。说是医师,但她好像只给白露检查身体。连大叔都不给看,上次大叔流鼻血止不住,她都没给药,只让他去冲冲,冷静下。她诊脉的时候,白露觉得她好香,皮肤好白,吊带好好看。
那次是白露第一次一口气不带喘地跑到封姐姐家的。封姐姐住在封家山,白露和大叔住在南山,之间是一条十里山路。
白露很高兴,对封姐姐说这都是南山里那些猛兽的骨头的功劳,它们可真棒!
封医师摸摸白露的头,笑得好美,说:“骨头只能壮筋骨,现在露儿的心也很强,砰砰砰,跳得很活跃。跑得快也不全是硬骨头的原因,还有就是……露儿有一双大长腿……”
大长腿是白露进入青春期的标志,随之而来的还有暴躁的脾气和叛逆的心理。
看见啥都烦,做啥都来气,还爱跟龙井对着干。喜欢被夸,想要被赞美,渴望被认可。
封姐姐就很好,见我就说我好看,可是大叔……大叔最坏了,总跟我说女孩子心灵美才重要。他那语气,就像在骂我心灵不美一样。
你说心灵美重要,我偏不美给你看。哼,不是不让我露腿吗,什么屁道理,我偏露!
龙井很少对白露有什么禁令,只有一个,就是不能穿没到膝盖的裙子。白露一直都不觉得这有啥,不就不穿短裙吗,长裤最好,不怕蚊子咬!
可是青春期,可怕的青春期就是打破各种禁令的冲锋号!
这天晨光初亮,万里无云,天空清澈如一江秋水。
龙井刚醒来,打了桶井水,往烤漆铁盆里洋洋洒洒倒了半盆,粗糙宽大的双手激起水花,奔放地洗着脸,脸盆周围溅满了水。
从横在院子上空的晾衣绳上扯下一条白闪闪的毛巾来擦完手脸后舒畅地伸了下懒腰,头发飞舞,晃掉水滴。
他大吼一声“哈、哈、哦哦哦……”像幽居南山深谷的独角兽在歌唱太阳的哺育。
他上身一件褪色的帆布衬衣,两条袖子因破烂不堪被露儿整个裁掉,露出麦色的臂膀,粗壮有力地显着几分英雄气。
看着手里洁净的毛巾,龙井就知道露儿早已起床开始忙碌,这孩子,越来越勤快了。
“醒了?”一声清脆的招呼,从废品堆后响起。
现在的龙井为了避免和露儿吵架,话不多,脸上像带着一副冰冷的面具,表情冷漠,神情肃杀,给人冰冷、不屑和难以靠近的感觉。
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目光如炬,目之所及,似是看透人世的内在和本质后,回敬以轻蔑和目中无人。
当露儿出现在他眼中的时候,他一时惊得没了声音。只见白露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衫,在清晨的骄阳下熠熠得闪着温和的柔光。长发过肩,有些在风中飞扬,有些垂落在衣上,像宣纸上的浓墨和留白。黑布及膝短裙,素色系带凉鞋。一只脚立在院里,另一只踏在码起来待绑结的纸箱上。
龙井手里的湿毛巾,唰一声就丢向了白露,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膝盖上,“不要露腿。”
这下打疼了,白露取下白毛巾,揉着腿,暴躁地说道:“干什么啊,疼死了。”她使劲将毛巾丢给龙井,“又不是我爹,管的着吗你?怎么,难道大叔是个恋腿癖?”
龙井一时语塞,愣在当场,无言以对。
白露喜欢看龙井这样呆若木鸡的样子,胜利的喜悦让她得意忘形,一边手舞足蹈,一边自编自唱:“臭龙井,收废品,既不是爹,又不是娘,管我吃还管我穿。咋不管天,咋不管地,咋不去城里唱大戏。我偏穿,我偏露,谁让你是个恋腿癖……”无所畏惧的青春,叛逆乖张的脾气,张嘴像在喷火药。
龙井心性冷静,做事沉稳,也已习惯,才不会被女孩的胡闹激怒。他话不多,行事却很果断。端起铁盆,前弓步,一招野马分鬃,半盆水直直泼向白露。
“能动手,爷从不动嘴。”说完拍拍手,转身走向院中的石头餐桌。那里已摆好了白露做的早餐——咸菜,蒸馍,煮土豆,玉米粥。
被淋成落汤鸡的白露心里又气又闷,身上湿透,水珠从头顶顺脸而下。两眼迷蒙睁着半拉,粉唇紧闭,真想冲过去把粥倒龙井一头。可是浑身湿着,还是先换衣服吧。她生气地摔着胳膊大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吃完上山。”龙井闷声道。
上山,白露知道是去看望寺里的老道人。他是教自己识字读书,打拳练气背经书的人。是师傅,可老道人不让喊。
一问便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小小的孩子自然以为这就是正解。“天机就是秘密咯?”露儿兴奋地问。小孩儿总是喜欢秘密的。
“当然,而且是天大的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白胡子老道这样应和。
老道人年已过百,白须飘飘,很有仙气。可是近来身体不爽,已卧床许多时日。白露一直想去看望,可是龙井却总阻拦,说什么老人家需要静养,去看望就是要人命。
现在就能看啦,就不要人命了?白露心里还生着气,怨愤地想着,嘴上没好气地应了声“知道了”,将门重重地摔在身后。
杏木衣柜泛着年代的气息,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乍看去都显成熟,不是青春少女风格。
这些衣服都是龙井回收的废品。龙井从未给白露买过一件衣服,也禁止白露自己买。白露不是没有埋怨过,看着同龄的女孩子都青春靓丽花枝招展,自己却只能穿一些旧衣旧裤,还和自己完全不配,心里很是委屈。可是龙井就像铁了心一样,对白露的抱怨视若无睹。
心灵美最重要!他来来回回就这一句。
白露换衣服的时候把对龙井的怨气都撒在了衣架上,就听咣当咣当咔嚓咔嚓的声音连续不绝地在屋里响着。
换了衣服出来,白露一屁股坐在龙井对面,端起自己那碗粥,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声音贼响,她想引起龙井的注意,让他抬头,哪怕投来的是讨厌的目光,只要看到自己就行。
内心深处,她还是渴望得到大叔的肯定,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也好。这一身老道人给的修士服,总符合你的要求吧!你倒是看啊!坏大叔!
但龙井表情麻木,眼神散漫,爱搭不理的一脸冰冷。他没说话,继续喝粥。
白露气不过,抓起一个土豆砸在龙井头上。土豆碰到头,弹跳起来,落在白露脚旁。
龙井还是不动。
白露气得一脚将土豆踩得稀烂,又抓起蒸馍扔进了龙井的碗里。
龙井终于抬头了,一脸米粥,糊在眉毛、鼻子、脸颊上,或星星点点,或一片一片,很是搞笑。
白露不禁笑出了声,笑声莞尔,很是好听。
本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要摔筷子的龙井,在女孩久违的笑容和欢快的笑声中,心里的气一瞬间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也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笑声。
一场大战就这样被少女的笑制止了。
上山的时候,白露还是问了声:“这样好看吗?”
龙井走在前面,健步如飞,一点不像爬山的样子。过了好久才应道:“女人,你唯一应该追求的是——心灵美。”
白露紧紧跟着,山路蜿蜒曲折,但因为从小爬惯了,倒也不感到吃力。真正让她感到吃力的是龙井的话。
白露低声囔囔道:“心灵美心灵美,你就不能换个词!我又不是女人,坏大叔,说句好看能怎样嘛。”
日头已高,山间的雾气散尽,空气清新。满山黄绿相间,风景甚是怡人。
“你说啥?”
“没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