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青空,照亮血路的起点。
碎颅石冒出墙壁半米左右,被月光照到的地方发着寒光,照不到的地方透着阴冷。投在地上的影子,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孽畜。
如果生命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那痛苦会不会也极短,短到没有感觉?时间是一种计算方法,思维是另一种计算方法。
思想决定了人是否活着。如果在死亡来临前就算是极短的时间,却产生了巨量的思想,那体验到的痛苦,一点也不会比慢慢死去少。
都说人在临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画面,大多都是小时候的记忆,用科学的说法,是大脑深层的潜意识。
镜月并没有惊呼出声,也没有大喊救命,更没有看到任何画面。
黑衣人的动作很麻利,力道恰到好处,喉咙被坚硬的胳膊勒住,一股力压迫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本来还试图用背摔解围的,可是这想法刚产生,就像已被察觉,她的头发被向后拉住。
碎颅石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随着一股不可抗的推力,她的脸便听话地朝前碰去。距离碎颅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前冲的速度很快,镜月来不及闭眼,更来不及想象后果。
如果碎颅石能记住那些撞在自己身上脑浆崩裂的面庞,应该对镜月不会陌生。因为在此之前,镜月就曾将脸靠近过碎颅石。
那次是伯爵——潮窟的领袖,得知镜月的腿被人割伤后,将三个上等的猥琐男人抓到这里,五花大绑之后,让镜月将他们在碎颅石上亲自处决。
伯爵是个风云人物,在西部海算得上数一数二厉害的人。他喜欢白水煮肉,喜欢甜食,喜欢睡懒觉,所以他常住在潮窟。但他是上等人。
碎颅石前围满了人,三个猥琐男跪在人群之中,低头颤抖着求饶。镜月站在他们身前,伯爵站在他们身后,周围是噪杂的观众。
伯爵像大战之前要鼓舞士气那样,大声说道:“潮窟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享受生活的权利,分工上虽然属于下等人,但在生命和尊严上,和西部海的任何人一样可贵。平等、自由、尊严,都是要靠自己拼的,没有人会保护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人能保护。除了你!
“姑娘,这三个人欺骗你,跟踪你,侵犯你,伤害你,罪大恶极,我抓他们来,是为了让你记住他们的脸,以后好找他们要回你失去的东西。今天,你可以选择其中一个送上碎颅石,其他两个你要靠自己去抓。”
镜月看清楚了三个人的面貌,即便现在,她心里也一点都不觉得长那样会是坏人,会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来。她很气愤,很想冲上去暴打他们。
但她心里害怕,心虚,胆怯,就像做错事的是自己一样。她羞愧,在人群的注视下,羞愧更加强烈。
她环顾人群,想要找到点什么。人群喧哗,对着地上的三个罪犯指指点点,口诛笔伐,仿佛要用唾沫星子将他们就地正法。
但他们偷偷瞄向镜月的眼神、嘴角强掩的笑容、语气中谨慎的不屑和鄙视,却让镜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怖和疼痛,比刀插进腿里还要痛上许多!心里的痛!
仿佛喧哗的声音中,还藏着另一种声音,在嘲笑,在讽刺,在诅咒:“你已经被玷污了,你这个脏女人,你已经失去了纯洁,你应该感到羞愧,你应该羞愧而死……一个女人没有了贞洁还有什么脸面活着……你被三个男人糟蹋了,这都是你的错……你应该羞愧……对女人来说,没什么比贞洁更重要。你本应只属于一个男人……可是……哈哈哈哈,你被三个男人同时占有了……肮脏的你,卑贱的你……你应该羞愧而死……”
那个声音像是穿越了几万年的沧桑才到达了镜月的耳朵,浑厚有力,不容辩驳,可怕恶心难受却无处躲避。不,它一直都存在,只不过是在潜伏,安静地默不作声地潜伏在人群的沸腾之中。只等一个机会,一个受害者或者被害者是女人的机会。
那是专门为了引起人灵魂上的不适才训练的声音吗?不然,为什么听了就让人觉得自己很该死!
镜月看着嘈杂喧嚷的人群,看看正气凛然的伯爵,不禁产生了疑惑,“大家到底是在惩罚这三个男人,还是……在惩罚我?”她背转身去,面对碎颅石,心想:“我该死吗?我应该羞愧吗?我……不配活着吗?失去纯洁就不配活着吗?什么又是纯洁?”
“雪!美丽纯洁的雪!无论你落在山顶还是粪坑,你都一样纯洁无暇。”龙井即兴吟诗。雪很大,没多久便下了厚厚一层。
“那大叔为什么会抓山顶的雪吃,却从不抓粪坑里的雪吃啊?”小白露总是一针见血地将龙井怼到哑口无言。
龙井咬了一口刚抓起来的白白的雪,预感到自己在小女孩儿面前的权威可能要到此为止了。他半眯着眼睛,慢慢地将眼神转向身旁的小女孩儿。红红的孩子,正蹲着身在雪里拍着手印,完全没有注意大叔的眼神中满满的坏意。
他只一扬手,小女孩就“啊,啊,啊……”叫着滚下了山——雪的厚度刚刚好,像一床棉絮被,滚下去还挺舒服。龙井随后也滚了下去。
“呵!”好无奈的回忆,要是大叔有解释清楚为什么同样纯洁的雪,人们却从不抓粪坑里的吃就好了。
镜月苦笑,盯着碎颅石微微突出的尖——碎颅石是半米不到的插入墙里的圆柱体,底面像用刀从中心向四面斜削出去而成。她想起纯洁如雪的封姐姐,是封姐姐给了她答案:“雪的纯洁当然是不变的,因为纯洁是雪的精魂,人们之所以不抓粪坑里的雪吃,不是因为雪不纯洁了,而是因为粪的脏污让人没了食欲。”
“所以雪还是纯洁的咯?但……我还是不愿意吃粪坑里的雪。”
封姐姐喂给露儿一块水萝卜,“要是雪很大很厚,人们根本不知道雪下面是粪坑的话,那也会抓起来吃的吧,你觉得呢?”
白露咬着水萝卜,又甜又润,“嗯,那肯定……我懂了,只要纯洁的东西多于肮脏的东西,那人们看到的就会是纯洁了。”
封姐姐又给了她一块刚捞出来的肉,说道:“大体是这个道理。不过,纯洁嘛,是心灵,而不是身体哦!”手里的刀一下扎到案板上,“即便身体是脏污的,心灵也依然可以保持纯洁,要是有人嫌弃你,你就这样——”她又剁了一下刀,扎在案板上。
那块肉太好吃了,白露完全沉浸在美味中,没有继续思考下去,只回答了一声“噢”。
碎颅石的底心像一条小鱼的嘴在吸水,在说话,在呼唤看向它的眼神进入自己的嘴巴。镜月不由自主地靠近,靠近……
身后的一个男人,那个扎了她一刀的男人,猛地起来往镜月身上撞去。
那股冲撞力和黑衣人的冲撞力不差上下,镜月前冲的速度也相差无几,而在接触碎颅石令人心寒的底心时,碎颅石的反应也完全一样——这充满灵性将无数人的头颅碎成渣渣的石头,却像公正无私明察秋毫的判官一样,不放过一个有罪者,也不错杀一个无辜者。
它变成了一个影像,可以穿人而过的影像——穿过镜月的面颊。更像是镜月的脑袋伸进了一个图像里面——无痛无伤,却消除了镜月听到的那个可怕的诅咒声,就像那个恶魔般的声音替镜月挡了一次脑浆崩裂。
撞镜月的那个男人,因为惯性却直直地冲上了碎颅石,面门立时烂成碎块,脑浆血液飞散半空。
碎颅石神奇的变化,让一众观众目瞪口呆,他们无法解释自己看到的东西。他们揉眼再看的时候,镜月已从碎颅石下起来,靠在墙上同样吃惊地看着眼前的满地血污。
“神迹!”有人喊道。
“神迹!”伯爵心道。
“碎颅石的箴言是真的,有罪之人破颅飞浆,清白之人毫发无伤。真的,箴言是真的,赵止的箴言是真的……”有人喊道。
当镜月的面庞穿碎颅石而过直抵墙面的时候,黑衣人萧起简直不敢相信透过墨镜看到的一切——实体的脑袋和实体的的石头相碰,居然——穿过去了?
开什么马车,这不科学。
但他反应很快,也不抱侥幸心理。他忙收住自己的手,因震惊而踉跄地退后几步。
他咬咬牙,想想权艺,看向靠墙站着的镜月,说道:“你,乌尨镜月,我要你的门牙。”
镜月靠墙喘着气,调整着呼吸,刚从锁喉的状态解脱,她捂着咽喉,呼吸好不难受。“门牙?你要我门牙做啥?”她吃力地问道,蹭着墙往旁边挪动。
黑衣人的影子,在月光的照映下显得更长更大,将镜月完全罩在其中。
“我不知道,你也不用知道。”萧起说完,扑向缩成一团的镜月。碎颅石饶了你,我可不能放过你。放了你,便负了权艺。我不能负她,绝不能。
他一手掐住镜月的脖子,将她慢慢举齐,举离地面,举过自己头顶。另一手成拳,向镜月的嘴巴打去。
忽的自己不知被什么东西煽了出去,飞出好远,重重地落到地上。
他挣扎起身,看到的依然是缩在墙角的镜月。没有异常,没有别人,是什么将自己煽飞出去?好大力。
萧起站起来,慢慢靠近女孩。他的墨镜已经掉了,明亮的月光下,女孩在痛苦吃力地喘息。他本想饶了她的性命,只取两颗门牙便收手的。但现在,他的怜悯也被怒气冲散了。他抽出腰间的软刀,像凌厉无比的毒蛇在月光中攒动着柔软的身躯。
在离女孩不到三步的地方,月光辉映下,他看到了一对翅膀。有翅膀的女孩?只一闪念,那翅膀便向自己煽来,携着一股寒冷的劲风,直扑面门。
萧起左手成爪,迎着翅膀一抓,“别说翅膀,就算你长出刀来,我也给你折断。”说罢使劲一折,就听咔嚓一声,像是真的折断了什么骨骼。
随后往怀里一扯,墙角的镜月就像被什么牵着一样拉到了萧起面前。迎接她的是那条柔软却凌厉的蛇……
肚子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镜月没来得及看,就倒在了黑影身上。紧接着听到兵器落地的叮啷之声。她看到自己的翅膀在身后煽动。
“哼!怪物!”萧起闷声说着,一手捏住镜月的嘴巴,迫使她张开,一手掰住她的门牙,“嘘,嘘,嘘……很快就好,很快就……”他几乎将所有的力气都贯注到了拇指和食指上,像钳子一样卡住两颗门牙。
呼~吸~发力……
“噌~~”一把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匕首,直愣愣地插进了萧起的太阳穴,又从另一侧飞贯而出……
萧起倒下,将镜月压在身下。
她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切都发生地太快——被锁喉、被撞石、被举高、翅膀反抗被硬生生折断、萧起要瓣下自己的门牙却突然倒下……
镜月被重重的一具尸体压在下面,她害怕至极也冷静至极,恐惧和理性同时占据了她的思绪。
她无法转头,只能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周围的地面。远处,一把银色的匕首,刀身闪着寒光。刀把尽头有一颗宝珠,像喝饱了血的毒蛇在吐着殷红的蛇信。
一串只有优雅到极致的女人才能踩出来的脚步,像南山寺道庙的铃铛正随风而响。
循声而去,一双黑色皮鞋尖尖的鞋头正优雅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