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昏睡了一天一夜,做了许多梦。梦中自己变成了魔女,身披玄冰战甲,脚蹬晶雪屐,手执冰剑,发如白雪,肌肤如霜。老道人正在叩拜自己,说是报了大恩,死而无憾。
有一众魔障,犬牙利爪,各拿利器冲来。扬言要捉了魔君攻进魔界……
又梦到自己成了半岁小儿,被一个女人抱着,女人痛哭流涕,一边央求着什么,一边摇着自己,女人柔软的嘴唇在自己脸上不停地亲着……她听到女人说:“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我男人的债我一定会还的,求求你们,行行好,孩子有心疾,她爹也是为了给孩子治病才会找你们的,请看在孩子的面上,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我的妈妈吧?”白露梦里这样想着,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女人的脸,想看看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可是不管她把眼睛睁多大,都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男人的声音咆哮起来:“别哭哭啼啼的臭娘们,我才不管你们啥原因,愿赌服输,欠债还钱,你男人欠了一百万,还不起死了,想一死了之,哼,没那么容易。现在,要么你还钱,要么就还命……”
女人哭得歇斯底里,涕泗横流,落在白露的脸上,她也大哭起来。女人连忙哄她,“月儿不哭,不哭哈,妈妈在呢,妈妈在呢……”可是男人的咆哮太让人害怕了,白露的哭声止不住,哭得越发厉害了。
男人继续咆哮,说要把女人卖到窑子里,让她一辈子还钱。还说小孩子碍事,活埋了算了……他指使自己的手下去办……
一双冰冷的大手将自己从妈妈温暖的怀里抢走,抓得自己好疼,白露哭得更厉害了。妈妈也哭着,撕心裂肺,眼泪像止不住的雨水哗哗落下。
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哭出来,嗓子里已经没有了声音,可是她还在哭。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这时,自己被另一只手夺了过去,自己的头躺在他的臂弯里,身体卧在胳膊上,很舒服。
她听到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秦少,这孩子也可以卖不少钱呢,活埋了有些可惜。”声音很低,却很有力。
咆哮的声音应该就是秦少吧。他说道:“阿九?怎么?你反对我?”
“不是不是,那怎么可能呢?我就觉得反正我们就是为了要债,这女人姿色平平,就是卖了还不清那么多钱,要是把这孩子卖了,不也能弥补一下吗?”
秦少笑起来,声音好刺耳,好可怕。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了眼前这张脸上,嘴角流下血来,滴在她的脸上,温热温热的,很舒服。
秦少恶狠狠地骂道:“阿九,记住,我是你的主子,你是我的下手,不要揣测主子想什么,永远不要。”他停了下,继续说道,“谁告诉你我是为了要债?钱?老子缺钱吗?蠢货,老子缺的是乐子。乐子你懂吗?”他提高声音,有些疯狂。
刀锋拍打着肌肤,发出pia pia的声响,听来让人心生寒意。
阿九低声笑了,很淡然又很镇定,就像划破的不是自己的脸。“呵呵,原来是乐子呀。那就让阿九加一些乐子吧。”
“哼,哼哼,阿九你是想死吗?”
“不不不,秦少别误会,玩玩嘛,又没啥,您不就图一乐吗?”
“好啊,你说说看。”秦少的声音满含杀气,他的乐子已经找到了,因为有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正在以卵击石。
“秦少善赌,我和你赌一把,不论输赢秦少都不会亏。”
“嗯,继续说。”
“我若赢了,放过这对母女,一百万我替他们还。”
“输了呢?”
“我若输了,要杀要剐,任秦少喜欢。”
“哟,这个刺激哈,是个乐子,好,果然无论输赢,我绝不吃亏。可是你凭什么跟我赌啊?怎么,小臭虫想做英雄?阿九,你要是喜欢这个女人,你说出来,我可以送给你。咱们兄弟之间,没必要这样的,太见外了。”
一阵哄笑和吵闹。
“秦少说哪里话,跟你虽然没几年,但小弟心里一直感念收容之情,时时想着报答呢。可是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小孩儿哭,一哭我就烦,你看这娃娃,挺白一个脸蛋,埋了多可惜。”
“看来你是非要跟我赌啊……那好,赌个啥呢……哈哈,有了,都说母爱伟大,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什么都愿意做,可是我不相信,我的母亲就是个bicth,不知睡了多少个男人,还生下我,一个秦家的私生子……要不是她不检点,我也不会因她受人白眼……就赌这个,这太刺激了,这个乐子好,阿九,你太了不起了……哎,臭娘们,你愿意为了你的孩子做任何事吗?”
女人跪行到秦少脚下,膝盖骨嘎嘣嘎嘣地响着。她连连磕头,每一下都很响。她乞求饶恕,声音颤抖,喏喏道:“愿意愿意,只要放过我的孩子,你让我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秦少冷冷地道:“臭娘们,真下贱,呸……”衣服撕裂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和哭喊,“滚开,别脏了我的鞋。好,你说愿意,那……那你割了自己的舌头吧,……你实在是…太—吵—了……”
“当啷”,一把刀掉落在地。
……
白露看到女人的双手抖动不停,嘴唇发颤,眼睛流露出无尽的害怕和恐惧。
那双手拿起了刀,刀锋战栗,乱颤不已……
那双眼看向了自己,无助,可怜……看着看着,原本暴睁的瞳仁开始慢慢变小,眼神由恐惧害怕变得温柔……
仿佛在说,孩子,别怕,别怕,妈妈不疼……
白露看到梦中的婴儿突然停止了哭声,睁大眼看着女人的一举一动,像个冷漠的旁观者。婴儿的眼睛麻木无神,不见一丝悲悯。神情冷漠,嘴角竟有一丝笑意,显得又邪恶又诡异。
这是自己吗?我怎么会这样?
她心里蓦地生起一股厌恶和恐惧……她被婴儿的表情吓呆了……
她再不忍继续梦下去,不是害怕看到女人割了自己的舌头,而是不忍直视婴儿的眼睛……梦中她唯一看得清的,就是婴儿的眼睛。
白露认识这一双眼睛,狡黠,邪魅,诡异,冷漠,麻木,残忍……却极漂亮,极好看,有无尽的魅力,像一个黑洞,能吸引一切注意力,吞噬所有看向它的眼神,不分善恶,无辨黑白——这是自己的眼睛,在镜子里她也曾像这样注视过自己的眼睛,可是直到现在,在梦中,她才看清自己眼里的东西——那是一双恶魔的眼睛,没有一丝善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不会流泪是这个时候开始的吗?
白露努力看向婴儿的眼角,居然没有看到一点点泪痕。只有哭声,没有眼泪。
她努力地想要睁开自己的睡眼,想从梦境中逃开,她怕再看下去,那双眼会将自己吞噬。
她努力甩动自己的四肢,摇摆自己的身体,她感到自己出了一身汗,可是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时梦变了,自己又成了一身冰装的少女,站在空旷阴冷的深窟里,四面是高墙,墙上不时露出许多面目可憎的头颅,乱发飞扬,冷笑着,阴吼着,可是她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一个威武的声音自深窟顶部传来,“冰少君,好久不见,人间历劫可还顺畅……没了魔力,即便小小的马蹄也躲不过了,有没有想念在魔界叱咤风云的日子啊……这次归来,想必是来兑现诺言的吧?正好,本座魔神已竭,魔身又枯,是到了让贤的时候了,来呀,给冰少君加冕。”
“退下!”少女一声厉喝。“魔主,我志未得,怎可半途而废。此次因先前一道童还恩坐化,才引我至此。我虽生而为人,却魔性未灭,悔恨未消,人性全无,这样归回,有何威望统领魔界呢?”
“话虽如此,可你刚不是已见自己克父克母了吗?难道要克死你身边的其他人才肯作罢吗?要知道,魔界除魔是德,人间害人可是孽啊!”
“不,我不愿害他们,他们都是好人,魔道尚知报恩,我今为人,怎能加害亲人?”
“可你魔气缠身,厄运难免,所亲之人必无善果,留在人世,徒增自己罪孽,何必久留不归?”魔主声音悲切,像在为冰少君着想。
冰装少女思索片刻,眼角竟流下泪珠,晶莹雪亮,闪着银光,顺颊而下。珠落,两声清脆鸣响,四座皆寂,鸦雀无声。
“快看,快看,流泪了,冰少君流泪了……”群魔哗然,“这可是魔界从未有过的奇迹,魔君竟有泪,魔君竟有泪……”
于这哗然之声中,一个少女的戚戚之声默默说道:“我当远离……我将……独行,我会孤身终老,一人死去。”少女仰头看向窟外,朗声重复道:“我当远离;我将独行;我会孤身终老,一人死去。”
声音回响,在魔窟中久久不绝:
“远离……”
“独行……”
“终老……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