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普敦伯爵十六岁的时候,伯利爵士曾经想让孙女与他成亲,却遭到拒绝。
“我认为陛下也该提早例年的夏季出巡,以保安泰。”
每年夏季,女王都会离开首都,出巡各地。名目是让国民广为瞻仰女王尊容,以提升对元首的敬爱之心。
“就这么办吧。”女王露出的笑容,就像个想到恶作剧点子的少女。“我第一个要去访问位于沃坦姆·克罗斯的塞西尔家别墅,泰欧巴德馆。帮我安排。”
塞西尔强自压抑差点就要溜出口中的叹息,连忙换上欢迎的表情:“这是臣的光荣,陛下。”
“这就是你要转达的伯利爵士的提议?”
“不,家父要转达的是别的事。”
“是关于西班牙的新情报?”
就在五年前,号称无敌舰队的西班牙大舰队进犯英吉利海峡。虽然英格兰得到恶劣天候之助,成功击退西班牙大军,但超大国西班牙并不会因为一次的败北就一败涂地。他们重整船队,准备进行复仇战,两国依然处在战争状态。法兰西斯·德瑞克与约翰·霍金斯等“女王的海上猎犬”更加凶悍地攻击西班牙的殖民地,袭击商船,令菲利浦二世头疼不已。
“奥蒙德伯爵致函家父。”
“噢,汤姆啊。”
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是女王眼下的红人之一,甚至能与艾塞克斯伯爵争宠。
他的领地在爱尔兰的基尔肯尼,是盎格鲁爱尔兰人。
爱尔兰的居民分为三种。一种是自耶稣诞生六百年前便来到岛上,驱逐原住民定居下来,在凯尔特民族中被称为盖尔的种族——盖尔爱尔兰人,他们是原本的爱尔兰人,占了居民的绝大多数;但是到了十二世纪,征服英格兰的诺曼人来袭,支配了爱尔兰。这些诺曼人大贵族与盖尔的大族长联姻,开始与盖尔人同化。他们被称为盎格鲁爱尔兰人。又到了十六世纪,亨利八世打出将爱尔兰完全收归为英格兰殖民地的方针,积极让英格兰人移民入殖。他们被称为“新英国人”,虽是少数,却有英格兰政府做为强大的后盾。
盖尔人诸族长不可能轻易向侵略者低头,盎格鲁爱尔兰人的大贵族也群起抵抗。光靠武力压制需要大笔开销,而英格兰的财力远不及拥有广大殖民地的西班牙那般富裕。
亨利八世采取的政治策略,是只要盖尔人族长愿意将领地暂时献给英王,发誓服从英格兰法律,英王便重新授予该地做为封地,并保障其权利。
亨利八世的女儿伊莉莎白女王亦承袭了乃父政策。她也采取让族长自相残杀,削弱其经济力与军事力的策略。
盎格鲁爱尔兰贵族中,现在仍有人持反英立场,但奥蒙德伯爵汤姆·巴特勒对英格兰女王十分忠实。
“爱尔兰!”
女王握紧拳头,朝无形的事物击去。那一瞬间,塞西尔感到背脊发颤。
女王有时十分优柔寡断。在过去,沃辛汉与伯利爵士保护了女王。女王会拖延做出困难、令她不悦的决定,或是让事情暧昧地不了了之,并拒绝被强制走向某一个方向;但很多时候,这反而带来了好的结果。有时她强调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在市民面前表现出对他们深切的关怀;而有时她又表现得像头迅猛的狮子。她的母亲被父亲处以斩首刑,她被咒骂为私生子,被继承王位的异母姐姐囚禁在伦敦塔;登基后依然被暗杀者狙击性命,把视为叛徒首谋的苏格兰女王斩首,这引发了与西班牙的战争;她为了攸关国家兴亡的外交问题烦恼,享受舞蹈,耽溺于年轻男子,愉快地欢笑,老狯地行事,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就这样老去。
但是,她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言行,令人联想起她那个曾被指控为女巫的母亲安妮·博林——至少在塞西尔知道的范围内。
“爱尔兰,烫手的蛮族国家!”说出此话时,女王已经收敛那一闪而逝、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你提到汤姆来信,是关于爱尔兰情势?我希望是个好消息,比方说叛乱完全镇压了。”
塞西尔寻思着刚才的恶寒究竟是因何而起,同时把两封信函呈献给女王。封缄已开的一封,是奥蒙德伯爵寄给伯利爵士的,塞西尔也已经看过了。信上提到盖尔有个叫葛兰纽艾儿·美第奇的女人欲向陛下请愿,恳请女王接见,望伯利爵士能代为美言。尚未开封的另一封信,则是葛兰纽艾儿·美第奇写给女王的请愿书。
女王先打开已开封的信件瞥了一眼:“为何汤姆不直接写给我?”
“若是陛下不感兴趣,一口回绝,那这事再无转园余地,因此才会转求家父美言吧。”
“然后你再替伯利爵士美言?”
“家父与我都不直接认识那名女子,因此只能代为转达。”
“葛兰纽艾儿。真古怪的名字。”女王拆封,浏览内容。“看来有点学识。”
看完信后,女王将展开的信件交给塞西尔。是字迹流丽的拉丁文。
“应该是请圣职者代笔的吧。我不认为盖尔女人能读写拉丁文。”
“伯利爵士还没有看过这女人的信吧?”
“若是只有这个女人突然送来一封信,家父也会预先过目,详加调查之后,再向陛下禀报;但毕竟还附上了奥蒙德伯爵的来信,臣不敢擅先拆阅。”
“这女人说的事有实证吗?”
“我会进行调查,但需要时间。请陛下宽限一个月,再行报告。”
“好吧。也请伯利爵士读读这女人的信,给我意见。”
“遵命。”
塞西尔退出寝宫一看,艾塞克斯伯爵正在通道上埋伏他。
“你跟陛下打了什么小报告?”
“与你无关。”
“罗佩斯的事,你少插嘴。”
“让开,我很忙的。”
奔放的年轻骏马做为玩伴,确实再适合不过,但无法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女王也明白这一点——塞西尔认为。
因为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这个人,罗伯特·塞西尔度过了悲惨的少年时期。
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的父亲,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为了将爱尔兰北部收为殖民地而出海远征。当时伯爵指挥的士兵做出了惨无人道的行径。在北部小岛登陆的数百名士兵将所有的岛民全数屠杀殆尽,连妇孺也不留活口。然而伯爵没有获得出色的战果,病死在都伯林。为了筹措远征费用,第一代艾塞克斯伯爵将自己的领地做为抵押,向女王借了八万英镑。
父亲过世时,留给十岁儿子的只有巨额的债务。
伯利爵士以监护人身分将罗伯特·迪弗罗带到艾克史达馆照料,让他接受与自己的儿子罗伯特·塞西尔相同的教育。
身边的人,好感都集中在人见人爱、俊美又境遇堪怜的少年身上。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认为躯体残缺的人连心性都是扭曲的,罗伯特·塞西尔不得不扮演和善的年长好友,与罗伯特·迪弗罗相处。他表现得仿若没有一丝嫉妒、眼红这类情感。他无法忍受内心被看透,那是奇耻大辱。
只有比塞西尔小三、四岁,几乎与罗伯特·迪弗罗同龄的侍从奥兰多·伯德看过罗伯特·塞西尔懊恨地哭泣的表情。因为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罗伯特·迪弗罗,总是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嘲笑丑陋的少年,对他做出恶意的欺凌。话虽如此,这美丽的少年并非生性较常人来得残酷。对小孩子来说,暗地里凌虐丑恶的事物,是天经地义的行为。而在大人面前隐藏这一点的狡诈,也是理所当然的天性。
如果您希望的话,奥兰多只提起过一次,我愿意向众人证明,那位寄人篱下先生干了哪些好事。不准,塞西尔说。打小报告只会令自己显得更凄惨。
奥兰多的来历,罗伯特·塞西尔并不清楚。他只听说是父亲为了儿子,在奥兰多还小的时候从穷人家买来的,形同奴隶。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时,奥兰多也和塞西尔一起同窗共学。艾塞克斯伯爵罗伯特·迪弗罗也进了剑桥大学,但他念的是三一学院,因此不必碰面。
如今,除了奥兰多·伯德以外,塞西尔从不在他人面前卸下他那身毫不介意肉体缺陷、形象高洁温厚的铠甲。就如同女王总是全副武装那样。
深获女王信赖的宰相伯利爵士坐在床上,撩起白色睡袍衣摆,将瘦骨嶙峋的双脚浸泡在倒满药液的桶中,让仆役用布擦干。
这是罗佩斯医师处方的药液。罗佩斯只告诉他,是用迷迭香与蒸馏四次的生命之水装入密闭容器,保持五十小时微温,再蒸馏制成的,但不肯透露何谓生命之水、两种材料又是以什么样的比例混合。若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就不再是秘药了。
罗佩斯指示每天早上将一盎司药水加入饮料服用,并一天两次,用此液擦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