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南安普敦伯爵中意你的诗作吗?”
“……我想是吧。那位大人热爱戏剧,经常流连于剧院。”
“你是在恳求他当你的赞助者罗?”
“如果能够的话。”
“你没有直接见过伯爵本人吗?”
“这太惶恐了。只要伯爵大人愿意过目我拙劣的诗作,说几句感想,我就无上满足了。”
“要不要也点些菜?我请客。”塞西尔说。
“那太好了。”威尔露出笑容。
剧作家总是贫穷的。收取微薄稿酬,将剧本交给剧团,口袋就空了。无论剧本被上演多少次,或是剧团老板将剧本卖给其他剧团,都不会有分毫利益进入作者的口袋。
“班是布商,不过他也投资我的事业,所以手头阔绰。”雷利从旁插口说。
“那么点些绞肉派吧,附鯷鱼酱的。”
“我要烤斗鸡。班,算你的。”
老板!雷利抬起手指叫人,除了料理外,又点了半加仑的麦芽酒。
“我要去骨鸽肉。”塞西尔说,又点了巴斯特酒,威尔也急忙追加麦芽酒。既然付钱的不是自己,当然要点贵的。
雷利啃着送来的斗鸡腿,问塞西尔说:
“你知道『海军上将剧团』的专属剧作家马娄吗?”
以海军上将查尔斯·哈瓦德为赞助者的“海军上将剧团”,是在南华克的玫瑰剧场有固定演出戏场、极受欢迎的剧团。专属剧作家克里斯多,马娄是几年前就崭露头角的剧作家。
塞西尔与马娄有私交。虽然不亲密,但他们同一个时期在圣约翰学院求学。马娄家境贫困,却是个秀才,因此靠奖学金进了剑桥大学。
据父亲伯利爵士事后私下透露,马娄在求学期间,接受特务头子沃辛汉爵士的金援,协助搜集情报。沃辛汉过世以后,马娄似乎就专注在戏剧创作。
这些事他没有告诉雷利。
“威尔想要和马娄一较高下。他们同年。威尔虽然起步慢了一些,不过正要大展长才。对吧,威尔?”
威尔微微举杯,仿佛在说“那当然了”,不过他接着说:“可是剧场都关闭了,空有一身本领,也无用武之地啊。”他叹息着。“剧场何时才能重新开放呢?”
“这就得问问黑色死亡天使了。”
“泰晤士河的驳船船夫也都在埋怨快饿死了。他们向来靠着载客到剧场勉强糊口,这下子却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了,正怨声载道呢。”
“你可以趁现在累积一些剧本啊。”
“要我撰写不晓得能否上演的作品,实在提不起劲……”
远方桌位,疑似熟人的人喊着“喂,威尔”,向他招手。装肉的盘子差不多空了。威尔把沾满油污的手指在外套衣摆抹了抹,拿着啤酒杯往那边去了。
塞西尔发现有个认识的人走了进来,把头巾拉低。是老医师罗佩斯的徒弟。
“傅利欧。”雷利大方地喊他。“来这边坐,我请客。”
罗佩斯医师被请到病家时,傅利欧总是提着药箱随侍在侧。他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看起来比步履蹒跚的罗佩斯年轻太多,但塞西尔听罗佩斯说过,其实他俩年纪相差不大。傅利欧这名字听起来像西班牙名,他与师父交谈时也都用西班牙语,但从发色、瞳孔颜色来看,显然不是西班牙人。那头银发过去应该是一头金发。眼瞳则是碧玉的色泽。脸上有道伤疤,应该是年轻时候曾经当过无赖混混。他与师父罗佩斯一同来到英格兰后,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因此英语说得十分流利。他的西班牙腔比师父更不明显。
“难得看到你,休假吗?”
“我家主人……”傅利欧欲言又止。
“罗佩斯医师怎么了吗?”
“有官员闯进门来……”
“艾塞克斯该不会已经把罗佩斯抓走了吧?”雷利说,傅利欧闻言,语带叹息沉重地说:“原来大人知道?我家主人蒙上了不白之冤。”
“当然知道啦。可是艾塞克斯动作也真快。一问到费雷拉的自白,立刻就逮捕罗佩斯啊。”
他的莽撞总有一天会害死他。塞西尔在内心窃笑。
“我也想要陪师父一起去,却被官员赶了回来。我担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又无计可施……”
“所以你想要来借酒浇愁?”
“是的。”
爱尔兰的女海盗是不是也能拿来利用,当成斗垮艾塞克斯的一着棋子?
艾塞克斯这人一打定主意,动作就很快。塞西尔不想让他插手女海盗的事。一想到在这里喝酒的时候,正在调查文件的秘书或许有了什么发现,塞西尔便心神不宁起来。
他把装了金子的小皮囊交到雷利手中,低语道“祝你航海顺利”,站了起来。
“傅利欧,别沮丧啦,我请你。”雷利快活地为傅利欧打气的声音,传进了塞西尔的耳中。
在达拉姆馆的密室从班·格林变身回原本的模样后,罗伯特·塞西尔坐上吩咐在外头等待的马车。斗篷留在密室了,不过皮制假鼻子收茌暗袋里。换回制服的奥兰多跟在身边。
回到艾克史达馆,前往办公室,四名秘书正坐在窗边桌前,阅览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寻找爱尔兰女海盗的相关记录。
尚无成果,秘书们抬起酸涩的眼睛说。
“康诺特的行政官宾汉对都伯林的总督有任何报告吗?”
“应该没有。”
“你们分成两组各两人,其中两个继续查阅过去的资料,另外两个将调查过的部分,把焦点放在康诺特地区与行政官宾汉的相关资讯,重新调查。此外,康诺特附近海域的海盗活动也要调查。”
报告者经常会为了自己的利益,将不值一提的小事夸大渲染,或是略去重要的事实。
不过没什么好急的。女王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塞西尔这么告诉自己,进入隔壁的档案室。
他望向放在中央办公桌的编年史草稿。
塞西尔有权代替父亲阅览。
不经意地翻开一页,他看到“海军上将紧紧拥抱伊莉莎白公主”这句话。
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一五四九年,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因叛国罪被打入伦敦塔,送上断头台处刑,就是这起案件的诉讼纪录复本。当时罗伯特·塞西尔甚至尚未出生。
而伊莉莎白是个十五岁又几个月的少女。父亲亨利八世两年前过世,亨利的第三任妻子珍·西摩产下的男孩爱德华继承了王位。
为了与伊莉莎白的母亲安妮·博林正式结婚,亨利甚至不惜与梵谛冈断绝关系,也要与第一任妻子离婚;然而当安妮登上王后之座时,亨利的宠爱已经转移到珍·西摩身上了。他将诸多罪名冠到安妮头上,指控她与众多男人私通、与弟弟近亲**、是个女巫等等,将她斩首。珍·西摩生下众所期盼的王子,国王欣喜若狂,珍却因为产褥热,一下子便撒手人寰。
后来亨利娶了第四任妻子又离婚,将第五任妻子斩首,然后娶了第六任妻子凯萨琳·帕尔做为王妃。
伊莉莎自在父亲第六任——最后一任妻子凯萨琳·帕尔身边被扶养长大。
亨利八世年轻时被誉为仪表堂堂,风采不凡,但与凯萨琳·帕尔结婚时,已经成了一座赘肉与脂肪堆成的巨山,必须借助起重机和绳索,才能爬上楼梯。他的胯部化脓溃烂,在头痛与忧郁折磨中逝世。
成了寡妇的凯萨琳·帕尔再婚了。对象是海军上将汤玛斯·西摩。
汤玛斯·西摩是亨利第三任妻子珍·西摩的二哥。长兄萨默塞特公爵担任继承亨利的幼主爱德华的摄政。
少女伊莉莎白被凯萨琳·帕尔及汤玛斯·西摩收养、保护。
凯萨琳·帕尔一过世,汤玛斯·西摩便立刻要求迎娶少女伊莉莎白为妻。
汤玛斯企图搞垮兄长萨默塞特公爵,掌握权力宝座,而为了获得军资,他利用海军上将的地位,向进出的商船勒索大笔贿赂,更苛扣私掠船的收获。他因为这些罪状受到控告,而未经国王与枢密院许可,企图与伊莉莎白成亲,也成了罪状之一。
……这点程度的知识,塞西尔也知道,不过他忙于当前的国事——以及权力斗争——无暇将从前的审判纪录一一过目。
伊莉莎白的奶妈艾希莉夫人的供述书中钜细靡遗地记载了汤玛斯·西摩如何追求少女伊莉莎白。
供迎书上提到,汤玛斯·西摩持有少女闺房的备份钥匙。他甚至不穿裤子,就这样直闯香闺,朝伊莉莎白扑去。
在当时,汤玛斯·西摩玷污了少女伊莉莎白的流言甚嚣尘上,流传甚广。十五岁的少女怀上身孕,产下不见容于此世的孩子的传闻,亦如同又细又坚韧的蜘蛛丝一般,无止无休地传播着。塞西尔也曾经耳闻。那是个无从查证真伪的流言。
少女伊莉莎白的管家兼财务官汤玛斯·帕利如此供称:
“这是艾希莉夫人告诉我的,凯萨琳夫人目睹夫君海军上将大人与伊莉莎白公主殿下私下见面,气愤难当。艾希莉夫人说,当时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人在海军上将阁下的胸怀里。艾希莉夫人嘱言我不可外传,我也发誓保密。但是凯萨琳夫人过世以后,我们两人私底下谈过,认为伊莉莎白公主殿下与海军上将大人的姻缘会是一椿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