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笃笃----”
寒风凛冽,铅云低垂,茫茫草原上,五骑快马挺蹄扬胸,正在急急地驰骋。
这天二月刚过,草原上一大早还只阴风习习,早饭过后便飘来大块大块的铅云,铅云堆集,愈堆愈厚,终至把天空遮得一片昏暗,要下起雪来。
马上乘客,一个驼背负弓的老者;两个少女;两个手捧红色木盒的中年汉子,五人急行中眼看那昏暗浓得一分,眉眼中的焦虑便深一分,把坐骑催得紧急。
笃笃笃地疾行,忽老者身后左侧的少女喜声叫道:“你们看,兰姐!在那——小姐的婆家!”说着伸手指兴冲冲地指着她左侧远处,手臂也在颤抖。
被这少女唤着兰姐的,显是在她右手坐骑上的年长少女。
兰姐并另三位乘客闻言,急忙收缰勒马,马本尽力狂奔,突然被勒止步,无不扬起前蹄嘶呜,卸除劲势。
四人目光霍霍,远见得距他们当在三十丈开外处,果真模模糊糊的现出个长方形的影子,似有似无,乱草不住摇摆,长方形影子却是动也不动,显得坚硬挺拨,似是堵城墙的垛子;影子顶上铅云翻滚,正欲将之吞没——不禁脸上各各变色。
两少女,两个汉子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那驼背伏弓的老者,老者显是这群人的首领,观望下脸色显得极是凝重。
老者打马近前,举手凝神再望,只看得两眼,一纵马拨弓在手,朝天挥舞喜叫:“不错不错,丁家堡,正是丁家堡!”
两少女、两汉子闻言,齐发一声喊,疯了般地冲过去。
只听先前喜叫出声的少女又高声呼道:“哦,真是小姐的婆家,小姐的婆家到罗——”
她欢喜不已,在她右侧马上的兰姐应她的声,笑喝道:“看你胡说!聘礼都还没送,怎能说是小姐的婆家?”
两中年汉子一直紧随其后,其中的一个把手中木盒略扬,朗声笑道:“骋礼在这里,燕姑娘说说不妨,这不是快到了么?”
四人相顾齐笑,片刻之间,追上前面老者。
老者复姓诸葛名风,江湖人称“神算神弓”,是草原霸主万盛山庄的总管,在草原中,是个响当当的角色。
诸葛先生此次风雪中率众来丁家堡,是受万盛山庄庄主特别吩咐,前往草原中没落世族丁家堡,为他万盛山庄少主耶律红向丁家堡提亲。
一行五人,从万盛山庄行至黄昏,早已人困马乏,眼看一场罕见大雪降落,五人随时有被陷在冰天雪地中危险,千均一发,紧要关头,谁曾想小燕这丫头及时地发现丁家堡,无不喜形于色。
纵行片刻,五人见眼前的长方形的影子渐行渐大,终至现出个凹形的城垛,果是丁家堡无疑,五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更是欢喜。
诸葛先生满面堆笑,把马放缓,吩咐四人道:“大伙莫慌,此去丁家堡,不过一盏茶功夫,大伙先把衣襟扯直,把马队整理好,人显精神马显旺盛,等会进了丁家堡,才显得我万盛山庄雄据草原的气势!”
燕儿不满地向兰姐乍舌,虽是疲惫,还是把腰板挺直了些,兰姐却并不买帐,就象根本没听见这话样。
兰姐身后的两中年肃色道:“是,万盛山庄威加草原!万盛山庄的男儿头可断,血可流,万盛山庄的威名绝不可丢!”说得斩钉截铁。
诸葛先生把弓插入背后,连声笑道:“不错不错,比起丁家堡来,可是强多了。”
兰姐本自笑着,但见二中年抱拳,放木盒于马鞍上,话一说完即又捧起,出手干净利落,武功不弱,微微奇怪,待诸葛先生话音一落,兰姐似笑非笑问道:“诸葛先生,丁家堡是丁家堡不错,却不知是不是小姐的婆家?”
诸葛先生霍地回头,眼中大是疑惑,但只瞧得兰姐一眼,复转头哈哈笑道:“兰姑娘是说,这次我们去丁家堡替小姐下帖子——这件事吧?”
兰姐道:“正是。”
诸葛先生脸有得色:“这桩事么,必成,必成无疑。”
兰姐先前给他凌厉的目光一瞧,更是大起疑心,笑和一声,并不答话。
诸葛先生盯着渐现出来的半堵城墙,慨然叹道:“嘿嘿,这事要是在百十年前,丁家堡威震武林,群雄慑服,虽我们小姐仍是这草原上唯一最美的女子,我做属下的也是不敢妄下定论。但是如今么,丁家堡名存实亡,我们万盛山庄如日中天,万盛山庄给丁家堡下帖子,那是给他脸上贴金。丁家堡不说不敢推托,只怕唯恐答应都来不及呢。”
兰姐道:“诸葛先生号称‘神算神弓’,既这么说,那自是必成的了,只是小姐却说,这事未必如此。”
诸葛先生诧道:“哦?”
兰姐道:“小姐说丁大公子十八岁那年,能以三招挫败他家大力鹰爪手,是个才智出众的人物,可是这般出众的人才,时间又隔了四年,怎知没个中意的-------,再说——”顿得一顿,“毕竟小姐从没见过他面,心下也就——”
诸葛先生道:“也就很是犹豫了?”
兰姐点头道“是”。
诸葛先生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就象发现了什么可笑之事样,再也忍不住笑意地畅笑道:“错了,错了!”
兰姐脸色微红,别过头去。
诸葛先生道:“古往今来,人之于情,可以为之生,可以为之死。象我们小姐,二龙寨、白剑门、李家堡的几位公子哥儿,无不风华正茂,少年英雄,然而偏偏我们小姐大眼瞧不上,连老爷也拗不过她,就是这个道理:自己生死都置之度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情之于人,——丁大公子待我家小姐,却全然不是这般。”
兰姐听他说的凝重,哦的一声。
小燕惊道:“下雪了!”原来她手一伸,已托起一片鹅毛大雪。
诸葛先生但看那雪花飘落得好快,刚落下一两片,跟着纷纷扬扬,满天都是,连现出来的大半截城墙都给罩在里面,瞧上去模模糊糊的,不由得心下暗惊:“好险!倘若和这四个娃再迟瞧得这城垛片刻,是必给困在这场突然其来的冰天雪地中,三五天不得脱身不说,若是再险得一些,昏暗中走错了方向,马匹倒毙,不用说十天半月,一生都得给葬在其中!”
诸葛先生惊心之余,更感慨良多,于是就在那满天风雪中肃色道:“‘情’这一字,原是这世间最为美好,最为珍贵的,然而世间虽大,却有几对男女算得上获得这个‘情’字,称心如意的?都只不过痴心妄想一番,终束在父母亲朋的媒约之下,从此好是一生,歹是一生,混混噩噩的过完一生,也就是了。”
“可见得这世间情本非情,只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才是情!因此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欢天喜地事,都是蕴藏着无数凶险的。看得透的,及时束在婚姻里面还罢;看不透的,还一味苦苦挣扎,其周身所受的痛苦,只怕比起寻常刀剑砍杀在身时所受的痛苦来,更不知要无情多少倍!”
兰姐骇然道:“原是这样!那么小姐和丁大公子若是身陷其中,岂不是惨了?”
诸葛先生不无溪落道:“情之于人,原也是这般的无可奈何!”
小燕插嘴道:“只怕未必,小姐早就——”
诸葛先生听她说得话里有话,显然小姐耶律红另有安排,笑容收敛,正要拿话套问,这时突听得两声清亮高亢的鸟啼声响彻天际,自丁家堡中传来,五人都是一惊。
小燕一直看着那雪,忽听得诸葛先生说小姐肯定惨了,脱口而出就想说“小姐早就想好了。”岂知一经出口,顿时自觉失言,好在那啼声来得及时,顺着那声啼声,小燕也把眼珠子直投向丁家堡。
只见飞雪漫天中,丁家堡巍峨的城墙顶缘,吓人的扑出两只巨大的白色鸟儿,双翅横展,比凹起的城垛还大,一翻过城墙,一前一后,向众人右手方向斜斜飞去;前面只飞行略低,爪下抓有白白的一团,不知什么,后面只鸟不时在前只鸟身后上下飞翔,惊声啼呜,声声惊怖人心。
小燕从没见过,有些害怕,问:“兰姐,这是什么鸟?”
兰姐哼得一声,似仍恼她方才冒失。
诸葛先生只一见得纵马而前,满心欢喜地道:“好大的雕儿,孩子们,且看我老人家能否一箭将它射落下来。”取弓抽箭,搭在弦上。
兰姐道:“诸葛先生百发百中,自能射得下来。”
诸葛先生道:“不然,只怕射不透它的劲骨。”催马向大雕奔去。
兰姐拿眼看小燕,小燕正怏怏不乐呢,兰姐哧的一笑,道:“傻瓜,你刚才说什么,可把小姐交待的话都忘了吧。”
小燕自责:“我----姐!”
兰姐待要再说,忽笃笃笃的一阵紧密蹄声自丁家堡传来。
这蹄声好是紧密、异常,耳中刚隐觉那蹄声在堡中深处,只一转头,便见一骑自丁家堡吊桥中电射而出。
兰姐小燕一声惊咦,那马又驰近一箭有余。
两人更惊,眼睁得大大的,但见是一匹灰色的高头大马,马上端然坐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左手拿弓,右手搭箭,遥遥向那双雕驰近,兰姐小燕两人同是欣喜,齐声叫:“丁大公子?!”
但来人电射而至,略是诧异的向她们望得一眼,毫不停留的横切而去,露出的是张三十多岁刚毅的脸,两人不由得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小姐耶律红心仪的丁大公子丁奉不过才二十二岁左右,这人一看三十多岁,显然年龄不符。
诸葛先生早一见得来人势头,看两只大雕飞行更急,知道自己坐骑太过劳累,说什么也难追上,当下驻马静观。
那汉子策过诸葛先生身去,眨眼间追近那雕七丈、五丈、三丈,终于把弓抬起,拉了个满月。
两个捧木盒的汉子惊呼道:“汗血宝马!------”他俩一直盯着那匹宝马,好似直到此刻方敢确定一般,话音中带着万分的不信,而又非信不可的感叹之气!
兰姐小燕一直遗憾那勇猛汉子不是个二十出头的丁大公子,没注意到马,这刻给他“汗血宝马”四字提醒,猛地醒悟过来,心想:“那马快如电闪,定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先前竟没一丝注意。”看诸葛先生正盯着那汉子不住点头,忙催起马向诸葛先生靠近些。
两人盯着那马上汉子怔怔不语,小燕道:“兰姐,他要射雕了。”把头低往一边,想那汉子只要手指一松,一箭当会把白雕射落,白雕再也飞不起来,她不忍看那一幕。
兰姐柔声道:“嗯——咦,怎么不射了?”小燕当即抬头,果见那汉子松了拉起的满弦,加紧向雕靠近,小燕大是诧异,眼看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不知怎的近乎呆怔了。
小燕甚是不解,再看那汉子,只见飞在后面的那只白雕一声厉啸,直掉了下来,汉子举起的弓强劲横握,竟在这当儿射出了一箭。
小燕心里怦怦直跳,两捧木盒的汉子高声齐呼:“好!”
那汉子见一箭得手,精神大震,汗血宝马却一下子冲过了头,原是前只大雕心惊爱侣中箭,爪中一松,让爪下抓着的只棉羊掉下,啪地落地。
大雕身子陡轻,立时转过头去悲声嘶呜,汗血宝马因此冲到大雕前面。
大雕见爱侣伏地不起,竟也丝毫不逃避,展翅嘶啼。
这时众人五骑合在一起,五匹坐骑听得那雕这等嘶呜,止不住地嘶声应和,只那汗血宝马神骏,笃笃笃地盘旋在巨雕下面,丝毫不为之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