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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必须坚忍(3)

被放出来的丫头,再也没有一天睡实过,明月当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魉,每日每夜,倍受煎熬。

她的乡亲因为她和她父亲犯下的罪行而疏远了他们,她的存在就是村里的一场笑话。

这时候她大病了一场,整整七天烧的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过来,只觉得眼前满是蝴蝶飞舞,抓不住现实世界的边际。

她起身,很艰难很艰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杯子里都是茶垢和灰尘,她已渴不择杯,全部喝了干净。然后坐在炕上,所有的神智回归以后,她只想问个为什么。

她不知道小荣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为此她找过班长,也找过兵团的团长。班长和团长都告诉她,因为组织纪律什么都不能告诉她。团长的老婆见她瘦得可怜,偷偷拉了她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丫头,别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这天,如遭雷击的丫头不知如何挪动了自己沉重的脚走回了家,她在四壁贴满剪纸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里只是反复转着同样的念头——一定要寻到小荣问个清楚,也许,也许一切只是误会,并不像团长老婆讲的那样。小荣也是自身难保。也许,小荣是求过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长家,赖在他的家门口不愿意离开。班长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标,正和老婆打点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头的苦苦请求,劝班长把小荣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给了她。

从漠河到上海,这是一条迢迢崎途。

丫头把全副的家当都变卖了,买了车票,自漠河摸到了哈尔滨,又买了火车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车站排了好几天的队,才买到去上海的火车票。

坐在从北向南的火车上,丫头强迫自己挺着腰,一直看着火车窗外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峦,好像崎路永无止境。

经过了这些崎途,她终于到了上海。

丫头从来没有到过这么大的城市,马路这样的宽,车子这样的多。她背着行李过马路,没有看清红绿灯,险些被面包车撞了。车里的司机骂着她听不懂的上海话,她害怕极了。

上海的弄堂又这样窄,弯弯曲曲,交叉纵横,她一条一条地找,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

丫头没有办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车站的雨棚下临时给自己铺了个床铺。有捡垃圾的流浪汉见她漂亮,几次三番想欺负她,她战战兢兢地躲到车站的岗哨亭边上。

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怜,给了她热水和点心。

上海有种点心叫生煎,丫头吃着生煎,就在想,为什么要叫生煎?难道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吗?

老警察问她要来了地址,帮她问了问人,原来这处地址的人们被分配到一家鞋厂,全部搬进了市里分配给鞋厂的宿舍区。

丫头问来了宿舍区的地址,竟然是在浦东。又要坐车又要坐轮渡过江,那边一片芦苇茫茫。丫头咬了咬牙,凌晨时分就起身赶了一个早,坐轮渡过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黄浦江,昏暗的天,黄踏踏的水,江风阴冷阴冷,直吹到人的骨头里。

她下了船,找不到该坐什么公车,只好一路问着人一路走,还是走不到那个遥远的地方。

终于走到这个地址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天的朝阳如血,老旧的工厂旁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田埂上满是随风摇曳的黄金花,荒凉而萧索。

工厂的门口挂着红绸,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挑了一杆长长的鞭炮,又有好几个工人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掏出了自来火,擦一下,一星火点,巨响冲天,震耳欲聋。

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如一只黑黝黝的怪兽,里头钻出一个健朗的身影。

丫头捂住胸口,看着那边工人又兴高采烈地拿出几支高升,放在马路中间点燃。

“嘭”地一声,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颗炽热心脏被活生生炸开。

所有的工人都簇拥着那个身影,往工厂里走去。

丫头站在这头,竭尽她的全力,她在盯着那个身影,怎么这样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触目的黑西装,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还把头发留长了,有了点刘海,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剃出青青的头皮。

他——他的胸前还别了一朵大红花。

丫头摇摇欲坠,伸手就抱住身边的电线杆子,她在想,胸前别着大红花是个什么意思?她软软地坐在了电线杆边上。

丫头在工厂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终于又看见了小荣。小荣的身上没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蓝布装。工人的蓝布装没有那么触目了,让她能大着胆子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小荣回过头来,眼中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用熟悉的怜爱的口吻说:“傻孩子,怎么跑来了这里?”

他把她领到了工厂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他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狐疑地看了看丫头,小荣没有多解释什么。

到了招待所里,小荣又出去买了一袋苹果,回来给丫头削了个苹果。丫头拿着苹果,小荣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暖,让丫头把什么话都梗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许久许久,小荣终于说:“我还要上班,等我下班过来我们再聊,好不好?”

丫头只好点头。

小荣给她买了招待所里的洗澡票,领着她到澡堂子门口,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个觉。”

丫头扭头就看到澡堂子门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样,而前面的小荣这么白皙俊秀。

她红着面孔,进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干净。

晚上小荣又过来了,带来了两瓶可口可乐,一包红肠,一包夫妻肺片,半只烤鸭。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把菜使劲儿地都往丫头的碗里夹。

丫头饿了好多天,是被饿狠了,乍见这许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一连串想要的质问的问题和发泄心中累积的愤怒。

可是小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荣见到抬起头来的丫头,还是当日树林里的那般鲜嫩妍丽的颜色,他俯身吻了下去。

丫头永远都记得,在小树林里的那夜,小荣给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向东流》,她偎依在小荣的怀里,小荣的亲吻像山风一样温柔,小荣的眼神却像山火一样热烈,可以将她焚烧至死。

她只要看见小荣的眼神,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怀着的一颗心,可以全部掏给这个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这个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来的。

这一夜,不过是缱绻了半夜,小荣是后半夜走的,临走前对丫头说:“我会给你一个明白的。对不起。”

丫头睡得正迷糊,听到了他那句“对不起”,猛地警醒过来。小荣已经走了,身边的半个枕头是冷的。她抱着那半个枕头,想,不可以这样,她是来问个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问个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里就吵吵嚷嚷进来了一大帮警察,还开来了警车。他们一间一间查房,拉出来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们丢上一件衣服蒙住头,拉到了派出所里。

一直被当做犯人拷问时,丫头才惊醒,原来警察把自己当成了卖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个淫窝。她惊恐万分,说自己是来找人,把小荣的名字和地址给警察,警察却说查过该地址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是叫江荣的。

亏得犯事的老鸨到底有些良心,证明了丫头的清白,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当做盲流遣送回乡。

不过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丫头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来的,回到家乡,早已经闲话纷纷。

小荣始终没有出现。

而她回到漠河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的丫头,竟然有了无比的坚毅,她抚摸着肚子,心想,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亲。无论它的父亲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里的计生办刚刚成立,要开始执行计划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头举报了,计生办的人便想拿丫头做个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这时,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挺的很大,行动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口,竟能迅速地打点好行装,蹒跚地躲到了山林里。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头在山上找了一处山洞,过起了最原始最艰苦的生活。她挺着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饭,偷偷下山从相熟的邻居家买食物,她还能用自制的弹弓打一些野兔野鸡。

团长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带着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同她讲起一桩交易。有对新近死了儿子的夫妻,因为女方不孕,男方的妈逼得紧,想问丫头买下孩子。团长的老婆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丫头可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重新嫁人。

丫头紧紧捂着肚子,把团长老婆赶了出去。后来团长老婆又来了几回,都被丫头打了出去。她生产的那一晚,团长的老婆又来了,这一次是来的及时的,慌忙帮她找了村里的稳婆过来接生。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丫头的魂与魄幽幽地分离着,整个身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是这样的痛这样的苦。

她淌下泪、汗、血,这么反复煎熬。

儿啼响起来时,她晕死过去,再醒过来时,竟然还在无尽的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过来时,稳婆还留在身边,手上抱着一个婴孩,递到她的面前。

丫头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应该生了两个娃娃。”

稳婆坚持:“是一个。”

“团长的老婆呢?”

“丫头,你糊涂了吧?你明明生了这一个。”

“是两个。”

稳婆把婴孩掼到她的怀里,扭头跑掉了。

皱巴巴的婴儿,小的跟剥皮的老鼠一样,她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丫头是在山上养好大半年的身子之后,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人,他们鄙弃她,计生办的人想着法子要处理她,她必须逃走。

这必然又是一条艰难的崎途,丫头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为什么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讨,一路打着零碎的工。她拣过垃圾、偷过电线、卖过野菜,干过最好的活不过是在饭店里跑跑菜迎迎宾,有流里流气的客人调戏她,她狠狠给了对方一巴掌,第二天老板就把她辞退了。

日子很难,丫头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让自己和儿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一个在菜场卖豆腐的工作,她的儿子发了很高的高烧,还发了肺炎。丫头没有多少钱,医生不给开药。她无助地看着不过一岁多的娃娃烧的脸颊通红,最后急得直哭,还给医生下了跪。

医生表示无奈。好心陪伴丫头来医院的菜场卖鸡蛋的女人悄悄告诉她,在菜场前头的理发店里,有种特别的生意提供给这个小县城里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赚到很多钱。

丫头记了起来,她看到过就在大半夜里,男人在那个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里头时而会传出荒唐的呻吟。

她怀抱着儿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时候,敲开了理发店的门。

这是另一扇黑暗之门。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门进来,她闭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开,身下锐利的刺痛告诉她已经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丫头在夜里总不能睡好,黑夜里狞笑着的是豺狼是饿虎,把她拆皮剥骨,吞噬下去。

每夜每夜都是极漫长的。

丫头开始还会啜泣,到后来就渐渐不会哭了,双眼空洞地瞪着乌黑的房顶,任人摆布。一直到早上,恶灵就会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只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阳,她就有加倍的勇气活下去,走下去。

这虽然是个不堪的工作,却让丫头用很短的时间赚到不少钱,她本来就有重出升天的勇气,而有了钱,她就有了重出生天的办法。

终于,她积累够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开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开始寻找新的起点。

丫头爱看报纸,小县城的报纸上也写着“效率就是生命”这样的标语,成千上万的人涌向最南方的那个特区城市,仿佛那里就是新的希望和未来。

她下了个决心,打点好行装,带了儿子,又一次开始流浪。

丫头去了深圳,几经周折进了一家工厂打工。她很卖力地干活,很用心地结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职,当上了车间主任。她以为她会靠着这间厂慢慢回复到恬静的生活,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

可是命运不让她清静。

那天,丫头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饭。这天幼儿园组织孩子们看电影,会由老师送孩子们回家。可是过了饭点孩子还没有回来。她着急起来,在厂区内外找了好半天。儿子的老师急匆匆跑来找她,领着她赶到医院。警察等在手术室外,把情况简短地告诉了她。

孩子们回家时,经过工厂厂区前的十字路口,有辆桑塔纳失控了一样冲过来,轧伤两个孩子。

丫头在手术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术灯终于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对着所有人摇了摇头。

孩子弥留的时候,张着小口,只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想爸——爸。”丫头陪了孩子整整两天,不吃也不睡,整个人几乎已经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没有了任何气息。她痴痴地望着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脸贴在孩子冰冷的面孔上。

她决定休个假,把孩子的遗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华大上海,她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无助,她在这几年里积累了些存款,也交了些能帮上忙的朋友。她费了些周折找到了小荣的新地址。

那是一个老式石库门区,用上海人的话说,还属于上只角。蜿蜒的弄堂,让她分不清从哪里进去可以找到她想找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过来,娇憨而稚嫩地叫着:“爸爸爸爸。”

丫头躲到了房檐下,从另一条弄堂里驶出一辆自行车,年轻的父亲推着自行车,前头载着小女儿,身边跟着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问:“为什么要我们一起去挑轿车?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答:“还是你看看,你觉得好,我们就买。”

弄堂口有绑绒线的老婆婆,憋着没有牙的嘴对这一家人说:“你们好福气啊!”

年轻的父亲上了自行车,等妻子坐好了,飞也似地冲出了此地。

丫头从房檐下出来,站到了太阳底下。

她想起来这个年轻的妻子好面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间的工厂门口见到过,当时小荣穿着西服,还戴着大红花。

原来她是他的妻子。

丫头抬头望望太阳,太阳都不能让她的全身暖和起来。

她在这条弄堂附近徘徊了好几天,住在附近的小旅馆里,甚至还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她每天都悄悄地跟着小荣。

他们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带着小女儿出门,到马路对面的小吃店吃早饭。早饭很丰盛,有白粥有油条还有生煎。然后妻子留在家里做家务,小荣则用自行车载着女儿去幼儿园,再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头去过的那间工厂,门房间里的老头叫他“江科长”。

小荣工作时,丫头会在工厂旁的稻田梗旁坐一天,对着碧蓝的天金色的稻田发一整天的呆。

工厂里的工人在午饭后会出来放松,丫头听到他们聊天,他们说:“江科长不管怎么说是老厂长的女婿,老厂长还有儿子,这厂子将来归谁,难说!”

丫头用手捂住了面孔,心中不辨悲怒。

小荣下班以后,会先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再在路边的小吃店里给小女儿买一个鸡蛋饼,小女儿会吵着要酸奶。他就很听从地又买了酸奶。

这是一个很疼爱孩子的父亲。丫头心酸地想。小荣从小就父母双亡,原来他会把全部疼爱都给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三天,小荣没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间工厂,然后开出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丫头跟不上小轿车的速度了,等到她骑回到那条弄堂口,看到黑色小轿车炫耀一般地停在路边。

小荣送了两位朋友出来,丫头认出来其中一位就是小虎。

小荣和小虎关系还是这样的好。从漠河到上海的关系,他想维护的,还是可以维护得很硬,他想抛开的,也可以硬起心肠抛开。

丫头感觉冷,她想跟踪些什么呢?她又能再做些什么呢?她把自行车又卖了,打点好行李,去火车站买车票,路过一家洋快餐门口时,很多人在排队。她记得她的小儿子一直渴望可以吃一顿这样的洋快餐。她没有很多钱,没有办法满足儿子的愿望。她想,她应该替儿子尝尝这顿洋快餐的炸鸡是什么味道。

店里的客人很多,丫头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拼桌。年轻人有很好的卖相和和善的好神气。丫头看着觉着他面善。他大口吞咽着汉堡,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

丫头怪异地又望了望他。她想了起来,在小荣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这个男人。她递了一块手绢过去。

年轻人转头过来,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脸上有一种少见的惊伦绝艳的神采,眼睛里满满盛着的都是忧伤。他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他说他的兄长代表中国新兴的企业家去美国参加研讨会,大巴在沙漠区翻了,他很想念兄长。

他说着说着,发现坐在身边的美丽女子哭了,而她的眼睛里的忧伤满满沸腾起来,渐成了火焰。

丫头在胡思乱想,这个年轻人有个工厂,这个年轻人认识小荣,她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儿子,在这个凄冷世界里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走出快餐店时,她对年轻人说:“我一直想找个工作,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湖捧起茶杯,茶杯里只剩下茶叶,一滴水都不剩了。

她牵挂已久的因由,她也早知道会是一道霹雳,把她的世界劈得支离破碎。

她捧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

而洪蝶继续说道:“我后来又去老家查过当年的卷宗,江荣名字列在证人一栏。我给小荣找再多的解释也全部都成为泡影。”

江湖抖着双唇,问:“当——当你再出现在我爸爸面前的时候——那——那——”

洪蝶抿唇一笑:“叫江荣的时候,他见到我都不皱一下眉头,叫江旗胜的时候,他见到我又怎么会动容?此去经年,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的狠心肠炼成了石头。他走私、贿赂、陷害、杀人,每一件事情都干得利利落落,何来良心上的不安?从他出卖了我爸爸并且为了脱身致我爸爸于死地的那一天开始,从他在和我上了床以后,转头就把我当成妓女向派出所告发的那一刻开始,江旗胜就在枭雄之路上一路顺风了。”

江湖说:“他见到了你,然后——然后——你们就——”

洪蝶蹙了蹙眉尖:“他重新遇见了我,旧情复燃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而锦上添花的是,我是徐风集团的副总裁,我的丈夫在多年前就得了癌症去世,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他在我身上投资多少又能得到回报多少,他心里早打了明数。他甚至打过你和徐斯联姻的如意算盘。利益不嫌多,是江旗胜一贯的操守准则。只可惜那时候的徐斯心不在此,只是敷衍了他一番。”

江湖抚上了心口:“你是,你是处心积虑,一个回马枪杀得我爸爸措手不及。”

洪蝶温柔地瞅着江湖:“要杀你爸爸一个回马枪,不是这么容易的。伤人五百,自损就要一千。”

“环宇和利都的事情,那个央企插了一脚,是不是——你指示的?沈贵的项目,是你安排我爸爸加入的?”江湖一连串地发问。

“利都的那件事情不过是个举手之劳。而沈贵,呵呵,江旗胜早就不满足卖衣服赚钱,他投资房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洪蝶微笑,“你去见了沈贵,问到了关于我的事情,才去的漠河吧?这一整个故事和你自己猜的差了多少?”

江湖揽了揽自己的双肩:“我是去见了沈贵,他告诉我你和我爸爸都准备结婚了,你们是三十多年的旧识。我想到了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

洪蝶笑:“我就知道只要一点点线索,你一定能自己串起整宗事件,也会清楚应该是你爸爸对不起我。”

“一切的线索都是您给的,或者——”江湖定定地看向洪蝶,“洪姨,您本来就想让我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江湖,我没想到你这么善良。”洪蝶的语气柔软,怜悯一般地,“你查到漠河以后竟然不敢亲自再查下去了,是不是怕亲自查到这些一下承受不住?我想,你一定是日日反复想着你爸爸到底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才得来这些不爽的报应。你这丫头甚至避开了徐斯,这都太辛苦了,孩子。”

江湖闭了闭双目:“我只是——我只是——没有立场责怪您控诉您埋怨您。”

“你是江旗胜的女儿,你能比谁都了解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能想象的出你的煎熬。”

江湖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你心里清楚可能没有立场责怪我控诉我怨恨我,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借了岳杉的手,帮你查明真相,对不对?”洪蝶说。

江湖别过头,可是忍不住讥诮地说道:“洪姨,原来的你的天罗地网还包括一直盯着我的想法我的行为。”

“你还是太年轻了。如果换做你爸爸,他绝不会因为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来给我打这个电话问个真相。”洪蝶拍了拍江湖的手,“在这个世界上,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是应该的,这样才有公理。江旗胜欠我爸爸一条命,欠高班长夫妇两条命,也许还欠了很多人的命是你和我都不知道的。”

江湖真正地无词以对了。世间至大至大的难受是自己的亲人被指责被控诉,而自己找不到半丝狡辩的理由。她战战兢兢问:“你——是什么时候和高屹合作的?”

洪蝶沉默了一下:“很奇怪,你爸爸一直很照顾高屹,也许他心里还有愧疚这个词,也许——”她怪异地顿了顿,“我并没有和高屹合作,我发现市场上竟然有人和我同此心同此意地要整你爸爸,而且选了这个好时机,我是有意外之喜的。我早就怀疑是利都里头有人设计和环宇金融串通,唱这出双簧炒高股市从中获利。我很乐意推一把成其好事。为了让你爸爸相信,请旧下属用些关系做些动作催谷此事并不是件难事,为了让你爸爸深信不疑,我自己名下的投资公司也入了不少利都的股票。”

“但这个方案并不能完全打到我爸爸。”江湖驳道。

洪蝶颇为赞许地朝江湖笑了笑:“当然不能,要扳倒你爸爸哪里这么容易?多管齐下才能万无一失,也是老天要亡他。沈贵的项目用的承建商资质不够格和偷工减料是出名的,那块地土质疏松,本来要做绿地之用,而他们贪心造楼,此刻不倒楼,他日也会倒。楼倒的也正是这个时候。

“而且,我和你爸爸重逢以后,你爸爸利欲熏心,一直希望和我强强联手,不停鼓动我出钱和他一起在海外成立个私募公司。我自然顺了他的意思。这个公司很隐蔽,为你的爸爸做了很多私下的圈钱交易。在关键的时候,也能切中你爸爸的命门。在利都的投资上,在沈贵的项目里,这个公司的介入都让你爸爸的损失十倍于明面上,而得罪的人就更加是得罪不起的了。”

洪蝶明明有一张柔美绝艳的面孔,可如今看在江湖的眼内,她生出了十分的惧怕,每一个毛细孔都会渗出冷汗来。她花了多少精力和时间,编织出这样一张网,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要置人于死地。

“四水市政府为什么改变了对红旗股权处理的意见?他们本来已经在股权问题上松口了。”江湖叫道,而后又自答,“是了,是不是方叔叔?您——你——早就把方叔叔——”

洪蝶只是笑而不语。她的笑容瑰丽如刀,女色如刀,才能如此锋利。

江湖几乎是叫了出来:“那么——我爸爸——我爸爸为什么会突然心肌梗塞?”

洪蝶仰头,看了看玻璃墙外明媚的阳光,她被阳光刺到了眼睛,用手挡了一挡,转而看向杯中茶叶许久,才缓缓开口,“只抓住你爸爸的命门,他才能就范,只有万力齐发,才能让他万劫不复。你爸爸很精明,事情已发生,他就来质问我,我也问了他这些年来折磨了我很久的问题。他全部都承认了,如何陷害了我爸爸,又如何陷害了我。所以我把你哥哥的照片拿给他看,告诉他,他可怜的儿子被车撞死了。他看到你哥哥的照片,整个人都懵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洪蝶的声音,忽然飘忽起来,有种凛冽的寒意。

“高屹在十岁的时候就到了你家,你爸爸记得高屹小时候长的是什么样子。”她又笑了笑,“如果我的小荣能长大,应该和高屹长得很像。”

江湖身不由己地不由自主地就往后跌去,手中杯子也被抛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响声如同惊雷,震得她满脑子“嗡嗡”作响。

幸好洪蝶伸手扶住了她,她甩开洪蝶的手,跌跌撞撞退到一角,脚边的东西绊了一下,正是那盆令箭荷花。

洪蝶也立了起来。

“环宇和利都的事情之后,我打听到高屹是高班长的遗孤,我当然查过高班长夫妇是怎么死的。高屹一直在香港的利都工作,而你爸爸一直有投资利都的股票。这之间的联系一看即明,连我都一下就看出高屹包藏祸心,你爸爸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是从来没有把高屹这点复仇的小心思放在眼内,他太自负了,根本不屑回避小辈的暗箭。很好。关键的时刻,我就助了高屹一程。高屹也真是背水一战了,他和我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个举动,我们都把自己的财富投入到这场赌局中,哄你爸爸深信不疑。你爸爸最大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他以为别人和他一样唯利是图。”

说完,洪蝶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透出苍凉的凄厉,听得江湖难受极了,只看着她身体软了一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

洪蝶勉励地支撑住自己的身子:“这都是报应,报应!是对他的,也是对我的。我从来没有放弃寻找我的大儿子,但我一直坚信他是活着的。我找过团长老婆,他们一家很早很早就偷渡出了国,之后就和国内断绝了音讯。可是,就在环宇和利都的事发以后,他们回国了。这女人主动找到了我,她说她皈依了天主教,这些年来受到良心的谴责,要向我赎罪。当年他们决定回到城里后再从福建偷渡出去,正想办法筹钱。恰好高班长的孩子病死了,他又出了工伤失去了生育能力,所以他们出了高价托人买个婴儿来养。团长老婆说,她当时看我可怜,才出了这个主意,见我不愿意,原本想算了。可是,没想到我生了一对双胞胎,我生下老大时昏昏沉沉,她贪念一起,就把老大抱去卖给了高班长夫妇。他们俩夫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替江旗胜养大了儿子。

“我立刻回到东北查了高屹的出生记录,他根本就没有出生证明,我找到高班长家的亲戚,他们证实了高屹是抱养的,他们给我看了高屹小时候的照片,和我可怜的小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江湖江湖颤着手,指着洪蝶,出口却只能傻傻地喃喃:“爸爸——高屹——爸爸——”

“你爸爸看到了小儿子的照片,我也告诉了他,他可怜的小儿子是怎么死的。我还告诉了他,他本来可以有一对聪明伶俐的儿子,他的大儿子这么年轻就有这种心计设局,还有这种狠劲儿。你爸从我这里离开回了红旗,最后能倒在他的办公桌上,而不是监狱里,是他的福分了。”

花海之中的洪蝶,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仿佛说出的这些飓风巨浪都是过眼的一缕灰尘,那样的轻。她在花海之中,又像是在巨峰之上,这么只手为风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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