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了风,天地归于平静,八千柄剑也停了嗡鸣。众剑修一合拳掌,齐齐出声:
“微渺剑修于此,送大剑仙!”
八千剑修起了身,却都眼皮一垂,淌了两行清泪——这股磅礴如海、令剑发颤的剑意他们再熟悉不过,剑意发出者是个白须老人,名为陈暮歌,一身齐天剑术,当世无双。两日前于天擂上以寿元出剑,一剑斩了数十大妖,重创妖君。众剑修永生难忘老剑仙那一剑的绝世风姿,那日他于这寥廓土地上负手而立,恍若一柄孤剑,通天彻地,他仰天大啸:
“剑者陈暮歌,舍命借天剑,若荡不平世,来生任鬼缠!”
剑出,羽化,身死道消。
众剑修深知方才那股磅礴剑意应是老剑仙生前所留,用以传道后人,如今剑意消散,老剑仙便彻底辞了人间,纤尘不染。
村长柳乘风一正衣衫,令道:
“去村北,为老剑仙刻碑!”
八千剑修依言,提了剑,步至村北。
此时阿狼已干了眼泪,他仍双目怔怔,腰身也依旧挺拔。阿狼身旁立着一柄通白长剑,微微颤抖,长剑黯淡其光,不复雪亮。他脑中空空,仿佛心神也随那剑意一同在风中消散,以至于他没听见木门“吱——呀”一声。
“阿狼,我们来给老剑仙刻碑了。”
只柳乘风一人推门而入,其余剑修离着木屋三丈——剑仙之居,不可冒犯。柳乘风不看没睬他的阿狼,反倒是自言自语了句:
“老剑仙是为了长剑洞天的苍生。”
言毕,强忍眼泪,转身离去,又领了八千剑修,直上剑山。
众人来到山顶,眼前耸立着一巨大石碑,有擎天之势,碑后落着一片剑冢,一柄柄利剑插于冢地上——只有锋利佩剑才是最符合剑修的墓碑,其下只埋了逝去剑修生前衣物——在天擂中身死的剑修,尸首都进了妖腹,也便只能用其佩剑与衣物立个衣冠冢。而那擎天石碑则用来刻字,刻上战死剑修响当当的人名,再刻上其所配响当当的剑名。字只手掌大小,可千百年来,石碑已密密麻麻快刻了一半。
柳乘风负了剑,立于碑前,放声大喊,声音震天:
“拔剑!”
众剑修一同出剑,剑尖向地,所带剑气于脚下青砖留下痕迹,阵势浩大,惊了飞鸟。柳乘风再次放声:
“微渺剑修柳乘风,今日领长剑村剑修八千名,为老剑仙刻碑!”
“望苍天可见,助老剑仙今日魂归剑冢!”
“钝剑柳乘风,领剑八千柄,向天请一剑,以引老剑仙!”
“起剑!”
八千柄剑齐指青天,剑气弥漫,浩浩荡荡,八千道剑光平地而起,直入九天,散了其中片片流云,众人同呼:
“请老剑仙魂归!”
半晌,却仍是天高云淡,并无反应。众人不由心头一跳:往日一人请魂只喊一声也便足够招魂,而现在这般毫无反应,莫不是出了岔子?众人沉心聚气,又一同高呼:
“请老剑仙魂归!”
良久,仍是无果。柳乘风当场落了眼泪,仰天一问:
“老剑仙可是不愿归来?”
却听一声大笑从山下传来,笑声尽管高亢,却没藏住悲伤:
“老剑仙平生爱酒,又喜热闹快活,如你们这般凄婉模样,还无我长剑城剑士提酒相邀,老剑仙怎愿归来?”
众剑修回头一望,原是一黑袍男子提酒上山,脸上虽挂着泪水,却一副笑脸,身后还有两列黑衣剑修,一手提酒,一手捉剑,竟有上万之数,队如长龙,立满山路。领头男子一拔剑,扬声道:
“长剑城城主孟舟,率长剑城一万剑修,前来助老剑仙归魂!”
柳乘风听了老友点明关窍,也一抹眼泪,强笑道:
“甚好!今有酒有众人,好生热闹!老剑仙如此可愿归来?”
立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竟是凭空响了惊雷!天色瞬时暗沉,一阵狂风惊起,引鸣了一万八千佩剑。柳乘风才松了一口气,又一剑指天,众人心领神会,再剑指青天,齐齐高声:
“请老剑仙魂归!”
言罢,乌云蔽天,云中有剑光流动,恍若奔雷。空中传来阵阵炸响,剑光愈盛,最终竟璀璨夺目。剑光极盛之声,一声剑鸣响天彻地,一道巨大剑光从天而降,携着滔天威势,只一瞬,便不偏不倚落在那擎天石碑上,登时,碑上剑气奔涌!
只见碑上隐隐有了字迹,一个“陈”字已成形,字若惊龙,一望便觉剑气袭人!又见剑光一滞,几个大字在石碑上浮出,占了石碑另一半,一看,却不同其他剑修一般刻着人名与剑名,而是极具张力的短短五字:
陈暮歌——剑仙
可众人心生一疑——这字形虽好,怎却无神?疑虑之际,竟又有一道剑光在乌云中流动。只见这剑光更加晶莹璀璨,照彻天地,剑光又落,却让众剑修差些流下泪来:剑光中有着老剑仙磅礴绵长的极致剑意!
剑光又于石碑上流转片刻,待其消散。五字已有了神韵,只一眼,便觉五字像是有了呼吸,正缓缓吐纳。再一眼,才觉了字中藏着荒凉、孤寂,似乎是有个白须老者背对众人负手而立,回味着自己漫长岁月。
众剑修知道已入了魂,心头是悲喜交加,孟舟伸手拭了泪,将臂一挥,只说:
“分酒!”
那来者一万剑修,立即取了酒杯,同长剑村人分了酒,待众人端上酒杯,孟舟双膝落地,等众人也跪下后,向碑文一拜:
“我姑斟彼金罍,维以不永怀。一拜酒!”
众人仰脖吞酒,向石碑一拜。孟舟再拜:
“我姑斟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二拜酒!”
烈酒入喉,众人再拜。柳乘风也领头端端一拜:
“我姑斟彼青樽,维以不永悼!三拜酒!”
众人依言,端端一拜,饮下第三杯酒。
“我姑斟彼玉杯,维以不永泪!四拜酒!”
众人最后一拜,又最后一次仰脖饮酒,一同起了身,两行热泪还是又顺了脸庞淌下。
悲从中来啊悲从中来,终是愁思入了酒,终是清泪双目流。
......
正是祭酒之际,于遥遥北方,一座青峰之上,云雾缭绕之间,有一道袍老者背负太极,手持拂尘,仙风道骨,正打坐调息,忽一睁眼,望了望西南云气,只一叹:
“纵是仙人也逃不过因果吗?”
起身向西南遥遥一拜:
“走好。”
后又向山下传声,渺如仙音:
“传令:封山七日,长老弟子皆着素衣,啖寒食,以奠亡仙。”
随后又打坐入定,安稳了心神。
......
这天入夜,于天下之东南,一座森严王城之中,有一男子身着蟒袍,威仪合度,正于府中书房窗前挑灯夜读,不经意向窗外一撇,不禁慌了神:那一颗原在西方的熠熠明星竟没了踪影,再三确认后,男子心头大骇,草草向西一拜,立马拟了翌日提议举办祭典的奏疏,又重新坐回窗前,从身侧书架中抽出当今天下的地图,眉头紧皱,自言自语:
“唇亡齿寒矣,唇亡齿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