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我懂得那天母亲和大姐从麒麟冢回来,大姐趴到炕上大哭,母亲一脸苦的原因,还是在见到王大炮被王小脚打了针,然后被七八个民兵象死狗一样拖走的晚上。
下午,大姐没有一点仪式感地离开我们王家,远嫁县城安家,这让母亲心里满是空落和遗憾。
母亲说:“当填房就当填房,给县革委会安主任当填也算不上丢人。可一个闺女家,一辈子就这么一桩大事,总得有所准备,有个婚礼才好哇。”
母亲说:“这个大妮也是,就算攀上了高枝,也不能就这么心急火燎丢下妈不管了?”
母亲这么说话的时候,已是吃晚饭的一个时候。母亲坐在我们对面的饭桌前,饭碗是端起又放下,放下又端起,一副吃不下饭去的样子。
我看在眼里,却是急在心头。我知道,二姐的整个心思都在书本上。况且,
二姐天生就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我并不指望二姐能够劝说母亲几句什么,而我自己呢,倒是想着劝说母亲来着。可刚要开口,却又突然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那句话能够拿到嘴边。
这天晚饭,母亲饭都没吃,就早早躺下了,尽管屋里闷热闷热的。这若放在往日,她可是舍不得。她会借着二姐写作业的煤油灯光,不是缝缝补补,就是拆一些破旧衣裳,好用糨糊裱了,以备做鞋底用。
我呢,在这样的时候,往往会给母亲打打下手。实在困得睁不开眼睛时,也就枕着母亲的大腿睡去了。
这一天,我觉得,对于母亲,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面对大姐的突然出嫁,是该喜还是该忧。当然,也许是看到我们对大姐的出嫁莫不关心的样子,让她老人家更加伤心。所以,饭也不吃,便躺下了。
二姐呢,尽管做得隐蔽,还是被我看到了,她竟然冲母亲的背影撇了撇嘴,然后快速收拾起碗筷,仍象往常一样,又默不作声地坐到煤油灯下看书去了。
我从屋里走到屋外,又从屋外走进屋里,心中始终没着没落。从前,在母亲跟前坐着坐着就睡过去了。今日却精神得不得了。从前,我最怕黑天,更怕母亲还有村里人常常说起的那些喜欢在黑天里出没的鬼。可这天,屋里屋外出没了几个来回,不知为何,却不怕了。
不但不怕了。我甚至都两次跑出院门外,站在院门外漆黑的夜空下往东往西张望了一番,听一听玉米棵子被风一吹,发出的那种似有脚步快步走来的“沙沙”声响。
应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最无聊和感到夜最漫长的一个夜晚。尽管此时正值盛夏,夜已经短得要命。
后来,我回忆过很多次,无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我是如何有勇气走出家门,直奔我们袁家坟村大队部的。
我刚刚说过,我这样说话的时候,正值盛夏,天闷热的很。其实早睡的人家并不多。那时候,村大队部没有电视,各家各户的人们不去房顶乘凉,就坐在临街的门口扇薄扇。
当然了,往往在这样的时候,尽管夜幕漆黑,但我知道,大家都是喜欢光着膀子乘凉的。这时候,男人们往往会光着膀子坐在外围,抽着汉烟,大声地说着他们知道或猜测中的外面的世界。女人们呢,当然都是四十岁以上的女人们了,往往会光了膀子,坐在远离街口和男人们的一个位置。
在漆黑的夜幕中,她们说话的声音并不比男人低,说得更多的又往往是家长里短。但当她们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的时候,又是在说谁家的儿媳上了公公的炕,或谁家的媳妇新添了“帮套”。
或许,正因为街道上有许多乘凉的人,也增加了我快速走向大队部的决心。后来我想,一个七岁的孩子,突然不惧黑夜,直奔大队部,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
答案就是在我准备轻轻推开大队部那两扇漆黑大门时,也轻轻跳进了我的小脑瓜里。我来大队部,就是来看下午被王小脚一针下去,就当即死了一般,被七八个民兵骨干拖走的王大炮的。
应当说,王小脚那一针,后来想想,都给我留下了至死都抹不掉的印象。当然,在当时,在我七岁的小脑瓜里,我也深信王大炮没死。
我轻推,两扇漆黑大门一动不动,再使劲儿,仍是不动。不用说,已经有人从里面拴死。
不过,这倒难不倒我。大队部南侧就是我们袁家坟小学。大队部与小学有一段短墙相隔,因为小学只有一口水井,课间不能满足所有学生饮水,更多的学生则越过短墙到大队部的压水机前饮水。久而久之,学校与大队部间的短墙上便形成一道很深的豁口,很方便我这样的小孩子跳进跳出。
我绕进学校,学校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教授夫妇毕竟是教授夫妇,他们绝对不会光着膀子在学校的露天地里乘凉,如果想光膀子,也会躲在自己的寝室里。这时候,这对教授夫妇也正躲在自己的寝室里乘凉呢。
我悄悄进到学校,然后翻短墙进到大队部。大队部是一个四面都有房子,房子间又用短墙相连的四合院,走在四盒院里,更显得一团漆黑,也死静死静的,静得出奇。
不过,我知道王大炮就住在大队部北房最西面的两个房间里。平日上学期间,我们翻墙来大队部喝水,也是经常看到王大炮在西面的夹道里做饭,烟熏火燎中是他一声大似一声的咳嗽。
我大胆而快速地向王大炮居住的两个房间摸去。待摸到门前,却发现王大炮的门是锁着的。细听,又听出屋里有细微的呼吸声,是那种呼吸均匀吹到席子上的声音。
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当然判断不出这是不是王大炮的呼吸,更判断不出,他离开我家之后,是不是还活着。直到很后来,我仍想象不出,我来大队部,是不是就是为了证明这个。
可就在正在仔细分辨间,就听了东房里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紧接着,又是一声大似一声的呻吟声,和粗重的仿佛喘不过气来的喘息声。
我只感觉自己七岁的头发“噌”地一声竖了起来。一时间,我真得不知发生了什么,更判断不出这可怕的声音来自何方。
在我的感觉里,几乎都过去了一个世纪,那痛苦的呻吟声和喘不过气来的喘息声才停了下来,就仿佛一列火车终于开到了终点。
“受活不?”
我刚刚平顺下来的头发,又“噌”地一声再次竖起。因为这个声音,我准确无误地听出,并非他的声音,正是欺负过母亲的王有发的声音。
“再没有这么好过了。”
这个声音,我也听出来了,又正是我们袁家坟村妇会主任兼赤脚医生王小脚的声音。
这个王小脚,虽是长着高高大大一个个子。也是后来我才知道,不但脚小,其实手也小。大得却是屁股,走路一扭一扭的,割下来,足能剔下十斤的膘儿来。
“让我歇歇,一会儿,还会让你更好!”
又是王有发的声音。
“你说,我们这么干,不会让人听去吧?”
王小脚的声音。
“谁听去?大队部的门都拴死了。”
“万一王书记来了,可如何是好?”
“他,早到王老套家喝酒去了。”
“我越看,越觉着王书记与王老套的女人有一腿?”
“何止有一腿,王老套的小儿子,就是王书记的。”
“真的?”
“那还有假?”
“你们男人真是没有一个好东西。”
“我可除外。”
“你更不是一个好东西。”
“我怎么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南头的王寡妇给睡了?”
“——你怎么知道?”
“下午,我看王寡妇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
“……”
“你说说,是我好,还是王寡妇好?”
“当然是你好了。你没见下午王书记见你差点没把老神经扎死,气得不行,我在他面前替你说了多少好话。”
“我要不把老神经弄成那样,咱俩今晚能弄得这么好。”
“……”
“你得抓紧催你三姨父,还是快些把我弄到公社卫生院去吧。”
“这个放心。”
说话间,又传来了呼呼的喘息声和一声高过一声的呻吟声。
你不知道这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只听得我两腿发软,耳朵发呜,简直是在要我的命。
我想尽快离开这里,耳朵却在好奇地不听使唤地判断着声音响起的地方。最终,我还是断定是来自东厢房,那里也正是我们袁家坟村卫生室的地方。
我悄悄地沿着西厢房的檐下朝那段有豁口的短墙走。可我刚刚来到那段短墙下,漆黑的夜幕中,一只有力的大手也紧紧掐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