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中州皇城,三公子的百日宴上。可谓是:王侯将相数千席,连绵城阙蔽干云,域州来贺延百里,一朝繁华举世倾。
殿堂之上,琳琅满目,器物书卷、金玉奇珍、古物异宝……
中州帝将怀中的三皇子放于其中,公子瑜趴在上面,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观望着四周的一切。
殿中一女子抚琴助乐,一舞倾城之姿,一曲惊鸿之乐。瑜动了动耳朵,遥遥相望,咿咿呀呀地爬向女子。座下千席笑,帝微露愠色,将其抱在怀中,抚额苦笑道:“贻笑千席,庸名百里,诸位见笑,见笑了。”
瑜孩提(2~3)之时,帝对其尤其宠溺,常常用玉玺去逗弄他玩,可瑜却总是只顾着去揪父亲的胡子了。行者无心,观者有意,皇城之中都认为公子瑜将会是下一任中州帝。
瑜的童年,抚琴,博弈,赋诗,作画,皆有名师而授。耳濡目染,雅境熏陶,在其弱冠(20)之年也出落个儒雅谦逊的翩翩公子。
这一年,皇城天变,中州帝龙颜大怒,将整个中州城掀起,自此皇城再无公子瑜的任何消息……
“瑜弟,今天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去也不去?”
望着眼前紫袍华服的少年,瑜犹豫了。父皇常常提及自己的长兄公子廷,劣迹斑斑,让自己不要与其厮混。但还是拗不过公子廷的盛情相邀。
皇城一隅,日暮时分,遥遥朱阁深栏处,夭夭香风拂面来。堂前女子花枝展,拂袖遮面轻笑颜。
瑜纵使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赶忙转身就走,却被廷一把拉住,“今日父皇去南域,不用担心。去吧,上面有为兄给你准备的大礼,今夜你就不要回去了。”
“可是,我不想来这!你你你你……”公子瑜哪里掰的动比自己大六岁的公子廷,硬是被抬上了顶楼的房间之中。
“瑜弟,良辰美景,莫要辜负哥哥一片好心。”说完报以意味深长的眼神,关上房门走了。
瑜苦笑爬起,拂去青衫上的尘土。转身望见床边坐的女子,一袭凤鸾刺绣红缕衣,纤细的身段使得绣凤栩栩如生,欲观之容颜却被一方红盖头所遮。
或许是听闻了屋里的动静,女子掀起盖头,一双丹凤清眸瞥向手足无措的公子瑜。
“姑娘,在下无意冒犯,望姑娘不要见怪。”瑜躬身作揖道。
女子怔住了,望着眼前的少年,锦衣玉冠,衣冠楚楚,与往日那些人并无分别。只是他没有那贪婪的眼神,取而代之的是拘谨与歉意。
“公子说笑了……”女子取出一杆紫木鸾筝。瑜顿时起了兴致,倾耳旁听。十指轻拨二十一弦,击瓮叩缶,仿若呜咽。
瑜自幼研习琴瑟管弦,哪里听不出曲调之中的悲怆之意,起身,径直走向女子。
看到瑜走来,女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姑娘,此筝可否借我一用?”
女子睁开眼,雾气未尽。
“我自幼喜爱弦曲,方才闻姑娘一曲,手痒难耐。”
瑜莞尔,轻拨鸾筝,连绵清脆之音。
望着眼前愣住的女子,瑜正色道:“我本无缘于此,你我相知,仅凭弦与曲,无关风与月。”
一曲悠扬,恍如隔世。女子陷入回忆,时年无忧,及笄(15)之年,门前清溪飘雪,桃林折枝展颜。若不是那场战乱,或许自己会一直像那样无忧下去吧。
苦涩轻笑,如今已至花信(24)之年,眉梢寥寥几展。流离近十载,举目无相亲。
望着眼前无骛弹拨的少年,红袖之中一抹寒光轻颤,终是放下。
随着最后一声清弦,少年放下鸾筝,含笑望向女子。
女子自流离以来,第一次被如此温柔以待,看向少年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温情。四目相对,女子终是闭目将脸颊凑了上去。
瑜望着近在咫尺的倾城容颜,不仅失神片刻,慢慢也闭上眼睛。
半晌,那一吻却未如期而至。瑜睁开眼睛却发现,女子已然背过身去。
“你走吧,趁我还没改变注意。”女子手上多了一把寒刃。
“是我哥哥让你杀我的吧。”少年苦涩轻笑。
“窗外有长梯,下去后,莫要回皇城,向南走。”女子用匕首割下一缕青丝,用红绳编起。
“我走了,你该当如何?”瑜犹豫不决。
“傻瓜……”女子轻笑。
“你收下这个,给我哥哥,他看到这封信,定然不会为难于你。”瑜拿起纸笔修书一封,递于女子。旋即翻上窗户。
“等等!”女子走向窗台,将一条青丝所编的红绳递给瑜。“你的曲子很好听,我很爱听。这……权当是个念想。”
接过红绳,瑜眼眶湿润了。“待我父皇回来,我也会回来。我以后常常弹给你听好不好?”
“好,我等你。”女子颔首。
望着窗外逐渐消失的身影,女子转身走向台前,将那纸信笺用蜡烛点燃焚毁。喃喃道:“如若你不是公子,如若我不染风尘……”
那一晚,楼阁漫天火光,绣凤筝鸾,付之一炬。仅有一缕青烟飘向南方。
披着星光,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破晓之时,巷陌之中,瑜终于栽倒在了地上。
当瑜再睁开眼睛时,已是黄昏,身下垫着几件破衣衫。身边有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乞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
“你要吃这个吗?”小乞丐咽了咽口水,递来半块馒头,“咕咕~”瑜刚要推辞,肚子却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吃着这半块略带尘土气息的馒头,赶了一夜的路,又酣睡了一整天,瑜吃的格外香甜。
吃完抬起头,发现小乞丐的头上沾了一片枯叶,就伸手想拂去。小乞丐却下意识地把头护住。
瑜不知所措,小乞丐挠了挠头,“他们常常打我,你和他们穿的衣服很像。所以……”
瑜心中一痛,轻笑道:“小兄弟,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是青石镇。”
瑜还记得父亲常常提及自己百日宴时的笑话,域州来贺延百里,没成想,自己却一举庸名遐百里。来贺礼的人,从皇城排到了百里之外,而距皇城百里的地方正是这青石镇。
“谢谢你的招待,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瑜随口问道。
小乞丐愣住了,好像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我是孤儿,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他们都叫我小乞丐,对了,你叫什么?”
瑜不假思索道:“我是瑜,今天起,我们便是朋友了。”
小乞丐望着含笑的瑜,眼中涌现了欢愉之情。
……
小乞丐特别高兴有了一个朋友,拉着瑜踏遍了青石镇的巷陌。
路过包子店,小乞丐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破布包,掏出几枚铜板。一脸心痛的神色,还是买了一个包子递给了瑜。
瑜接过包子,“你自己为啥不吃?”
“阿瑜,我舍不得,我正在攒钱。”说着小乞丐用手摸了摸怀里的破布包。
“说说看,那你为什么给我买?还有你想攒钱做什么?”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小乞丐低下了头笑了。“我看上了小镇酒肆的姑娘,想攒钱娶她,我知道还差很多。但慢慢攒总会够的。”
瑜哈哈大笑起来,“你把我当朋友,那么我便愿意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自己最不缺的就是钱了,既然小乞丐兄弟有愿,自己自然愿投其所好。
瑜伸手摸了摸口袋,除了一条红绳再无其他。望着红绳傻笑了几许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然身无分文。
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值钱的还有一个紫玉冠,价值数千金。可买下酒肆赠予小乞丐,甚至足以买下整个小镇。”
“走,今天咱们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见那酒肆里的姑娘。”瑜心中顿时有了底气,将包子掰开两半,分一半给小乞丐。小乞丐将信将疑。但还是欣然应允。
这天夜里,二人望着天上的星光,聊着彼此的过往。二人的经历可谓是相去甚远,因而相聊甚欢。
“原来还有抬头望不到顶端的墙。还有那个线真的能弹出曲子吗?”
“那不是线,是弦!”
“原来,乡间的民谣竟然如此动听。”
“是呢,很好听呢,要不要我唱给你听。”
“不了不了,不用了。”
……
“阿瑜,我肚子疼。”
“嗯,你怎么了?”
“疼,像是刀在刮一样。”
“我带你去看医生吧。”
“不用了,钱不够的。睡一觉大概就会好了。”
“你挺住,我这就带你去。”
小乞丐逐渐失去了意识。“咚咚咚~”再次睁眼时,已在医馆门前,四周只有微弱的星光,一切都是那么模糊。
“吱呀~”门开了,出来了一个臃肿的中年人,表情很不耐烦,瞥了一眼眼前狼狈的两人更是生气,“去去去,哪来的乞丐。”
“快给他看看吧,我求你了。”瑜抓住此人的衣袖。
一把甩开瑜,中年人转身就走,“看病,你们看的起吗?半夜来打扰我休息的账,我就不跟你们算了,赶紧滚!”
瑜赶忙扯下束发的紫玉冠,递到中年人面前,“这玉冠可值数千金,你只要帮我医好他,我再给你千金,万金!如何?”
望着披头散发的瑜,中年人怒极反笑,“当我是傻子呢,两个乞丐能有千金,万金?来人,把他们给我轰出去!”
医馆出来两个下人,将瑜和小乞丐撵了出去。
任瑜在门口苦苦哀求,把脑袋撞门撞的头破血流,也未能让大门再开一次。小乞丐气息奄奄说道:“阿瑜,不要求他了,我睡一觉就能好的。”
“不能睡!你别睡,听着,你明天还要去见酒肆里的姑娘呢!”瑜泪如泉涌。
听到了酒肆姑娘,小乞丐嘴角又咧起来,可是又痛的抽回。“阿瑜,咱们说好的,明天,你…要带我…去…见…酒,我好累,想睡…一觉,别忘了,等我…明天…醒…过来,带我…去……”话音未落,小乞丐兴许是睡着了。
瑜静静地守在小乞丐身边,凌乱的长发披散在额前,神情憔悴。一直到天明,小乞丐也再没能醒过来。
瑜双手指甲深陷手掌,流出殷红鲜血,站起身。走到医馆门前,用殷红的鲜血写下:“公子瑜立誓,必杀之!”
抱起小乞丐,一路碎碎念,往酒肆走去。
“我阿瑜自然不会骗你啊,今天就带你去见那姑娘。”
“我会在酒肆附近为你找一个地方,这样呢,你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了。”
“你钱没攒够,我替你给了,我这玉冠值千金可不是唬人的。”
“你或许不想她看见你这个样子,那我们就远远的看好不好。”
……
来到酒肆前的一片山林中,远远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正在煮酒,恬静可人。
……
“客官,要点什么?”小女孩望着身沾血迹的瑜,怯怯的问。
“一壶酒。”瑜望着女孩,“你知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小乞丐。”
“晓得的呀,他人很好的,上次我打水拎不动的时候,他还帮我提水呢。”再望了瑜一眼,小女孩警惕起来,“你是谁?我告诉你,他很可怜的,我不许你欺负他。”
“怎么会呢,我是他朋友。”瑜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了紫玉冠,放在桌子上,“我身上没有钱,这权当是抵了酒钱了。它可是值数千金,拿它去换银两,可保你一世繁华。小乞丐他不愿再看你一个人去拎水了。”
小女孩接过紫玉冠,迟疑不定。这时父亲来了,望着紫玉冠想着少说也可以值数两银子了,就对女孩说:“沽一壶酒尚且有余,再送他一壶。”
小女孩又去取了一壶酒,递给瑜。“喏,再送你一壶,年纪小不能饮太多的,最多半壶。”
瑜拎着两壶酒,告别了女孩。走向门前的山林。
望着眼前的土堆,瑜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仍然记得初遇时小乞丐那怯怯的模样,饮下一口烈酒,呛得咳了起来。
“都说酒可解忧,世人实不欺我。来,小乞丐,你也喝些,这是那酒肆姑娘为你沽的。”瑜将另一壶酒倒在了土堆前的沟渠里,顷刻,半数已尽,“她说了,年纪小不能多饮,最多半壶。剩下的,下次再饮。”
自己则抱着酒壶,跌跌撞撞行走在山谷中:“此经离,他乡驿,山河行,满目痍,命犹可戏,何处安隅?”
“哗哗哗”被一片水声吵醒,睁开眼睛,晨曦煜,格外刺眼,眼前是一条小溪。
酒醒了,瑜好像想起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位老者在与自己博弈,老者的胡子和眉毛很白很白。他问自己,“如若让你选择的话,你要这万里江山还是那一缕红绳。”
“我本就无意于江山,等我回皇城,我便要寻她去。”
“这就是你的选择。”
……
揉了揉脑袋,抬头却望见了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她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瑜感觉自己莫名内心有种悸动。
小溪对岸是一片桃林。飘雪落于溪,桃枝展于颜。
二者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对了,我叫瑜,你叫什么?”
小女孩愣住了,眨巴着一双丹凤眼眸望向清澈的溪水。
“那你一定叫澈吧。”瑜再清楚不过了,小女孩并无名字。
“澈…什么意思啊。”
“就像这溪水一样清澈。”
“嗯,好听,我就叫澈,嘻嘻。”
“我要回去了,你知道,去皇城怎么走吗?”
“皇城?我没去过啊。我自小生活在这片桃林,没有出去过。”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无忧林。”
……
这片无忧林,仿若是一个棋局。瑜无论怎么尝试也出不去这片桃林。小女孩好像自己的影子一般,总是不愿离开自己。
仿若是一场梦,在这里,四季溪水飘雪,四季桃林盛开。这里有琴弦,有笔墨,有纸鸢,有巷陌,有酒肆,地方并没有变,旧识却已不在。
小女孩特别喜欢听自己弹琴,这里也确实是一个隐世的无忧之地,没有凡世的嘈杂,没有不公的世事。
日复一日,忘却了江山,忘却了皇城,却忘不了怀中的一缕青丝结。
他便依据心中的印象去画那道记忆深处的影子。却发现,容貌再也记不清了,最后画出来都依稀是小女孩的模样,大概是见得多了吧。
直到有一天,那片怎么也出不去的桃林却势如破竹的倒下了。兵荒乱马之下,桃枝尽折,山林尽毁。铁蹄终于踏到了瑜的眼前。
眼见小女孩就要被飞来的铁蹄踏中,千钧一发之际,瑜转身挡在女孩的前面。铁骑却穿了过去。
瑜睁开眼,小女孩已然不在,眼前是一块方桌,一场弈局,对面还是那个老者。
“你现在仍然可以选择。”
看了看棋局,瑜取出一白子,闭上眼睛,随意一执。“落子无悔,我亦无悔!”
一子逆乾坤,老者抚了抚胡须,似笑非笑,“如若我是你,就不会如此。不过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眼前一阵恍惚,发现自己的动作变得迟钝起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器物珍宝之中,双臂变得像婴儿一般。
正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却听到了惊鸿一曲,眼前的女子,一双丹凤眼,轻抚着紫木鸾筝,瑜赶忙向女子爬了过去,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正努力想要爬过去,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只听耳边传来一道浑厚的男音,“贻笑千席,庸名百里,诸位见笑,见笑了。”……
公子瑜,百日礼,举世倾,贺千席。
倾城影,惊鸿曲,公子醉,相望咿。
帝微愠,轻笑语:贻千席,庸百里。
时孩提,帝尚溺,曲奕律,寻师习。
楼绾青,承卑情,此经离,他乡驿。
巷陌乞,青石遗,沽尚余,慰沟渠。
山河行,满目痍,命可戏,何安隅?
路知林,梦于溪,晨曦煜,朦胧意。
殁光阴,恍隔世,空林忆,十载戏。
忆中影,若孩提,画中人,轻抚琴。
蓦赋吟,不知意,惊鸿曲,再无觅。
落子奕,犹可弃,余生寻,画里伊。
庸雅
——墨七律
拈琴不闻弦中曲,
落子不晓奕中策。
吟诗不知律中意,
蘸墨不觉画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