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了大半天，马博他们在中间不断插话调解，慢慢的调解方案也就现出眉目了。这时刘大江发话了，他对着大发的副总说：“你今天来是否可以代表徐总？如果不能代表，你先给徐总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等一下我们就在你们刚才议定的基础上，将调解方案现场敲定下来。”
那位副总说要打个电话，刘大江便叫汤大鹏也先出去几分钟，他们开个小会。几位干部很快就将调解方案商定下来：一、双方保证不要再出现矿工对峙甚至械斗的情况，否则一次性将双方年初缴纳的安全责任金全部扣掉，并追究公司一把手和相关领导的责任；二、东山锑矿被挖烂的路修补工程不大，由东山锑矿自己修补好；三、东山锑矿开采是否越界，双方目前争执不下，那么由县矿管局出面到省里请相关专家来测定，县矿管局请的专家必须征得争执双方的认同。如果专家经过测定东山存在越界行为，东山锑矿将按实际采挖量弥补大发锑矿损失，专家勘测费由东山锑矿负责。如果东山锑矿没有越界，那么专家勘测费由大发锑矿负责。
调解方案由郁远达宣布，双方都在方案上签了字。汤大鹏便邀请大家去吃饭，东山锑矿的副总借口有事先走了。
刘大江问汤大鹏：“你第一次请郁县长吃饭，你那里有本地米酒不？如果没有，就由马书记出酒，马书记这里肯定有本地米酒。”
汤大鹏说：“我那里还有一些本地米酒，我叫司机立即回去拿过来。”
郁远达已知道大家所说的本地米酒是指茅台酒，便好奇地问：“怎么南溪都喝本地米酒呀？”
大家都笑而不答，这时有人在后面答了一句：“也只是大领导来了，才喝本地米酒的。”郁远达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镇里分管安全生产的副镇长邹家虎。刚才开会时邹家虎在做记录，没怎么说话。邹家虎见郁远达回过头来看他，涨红着脸连忙点头微笑。
酒席上大家互相敬酒，每个人都敬了郁远达酒。郁远达不想让别人说他摆架子，便又回敬了一圈。等到郁远达敬完了酒，这时邹家虎将一只小茶杯里的茶水倒掉，在茶杯里斟满酒，然后端着这满杯酒走到郁远达身边，非常客气地说：“郁县长今天第一次到马坡坪来指导工作，我又是分管安全生产的副镇长，以后会经常向郁县长请示工作，今天我就先敬郁县长一大杯。”
那一茶杯少说也有三两酒，郁远达原本也能喝酒的，但头晚没睡好，精神状况不佳，他一点也不想再喝，便连连拒绝。
邹家虎却死劲地劝酒：“郁县长，我知道你是能喝酒的。而且我还知道，省委孟纪文书记非常欣赏你，这次孟书记要你下来，是有意图的。郁县长前程一片大好呢。”
郁远达心里又吃一惊，他不知道这种消息怎么传出来的，自己连孟书记的面都没有见过，现在倒成了孟书记有意栽培的对象。而且邹家虎的意思他当副县长也只是一种过渡，很快就会有高升的。他估计这些消息是一些地下组织部长们传出来，一些干部对于领导的升迁总在私下里暗自猜测。有的为了显示自己预测的准确性，便先将消息放出来。这原本没有任何根据的消息，经过一传再传，就变得有鼻子有眼了。
郁远达随之又暗喜起来，官场上一些人原本跟某位大领导没有一点关系，但却总对外面吹牛自己跟某位大领导关系多么的好，以期抬高自己的身价。他在党校时，就遇到了一个学员，有次故意拿着一张他与中央一位首长的合影给大家看，说这位首长是自己的表叔。消息传出去后，许多人来找这个学员，想要他帮忙走走上层路线。不久东窗事发了，这个学员跟中央首长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与这位首长拍了一张合影，于是他天天拿着这张合影看，总在想，如果这位首长是自己的亲戚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攀上这位首长，以后就会官运亨通了。这样的幻想多了，他最后真的患上了臆想症，还真的认为照片里的首长就是他的亲戚，于是逢人就说。郁远达后来才明白，在官场，上面有人比什么都重要。只要你上面有人，这时你的头上便无形中戴了一顶金冠，领导会对你高看一眼，同事会有意巴结你，一般的人不敢得罪你。总之，在别人眼里，你就像一支绩优股，随时都会涨上去。所以，有的人就想方设法往上面找关系。就算没有找到，也设法弄个假的“金冠”戴上。郁远达自己倒没有想过这样做，但既然现在有人有鼻子有眼地替他打广告了，那何不顺势将这顶“金冠”戴上呢，管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郁远达便故意显得很惊讶地问：“邹镇长你不会是福尔摩斯吧？”
邹家虎很是洋洋得意地说：“郁县长，你别看我只是一个乡镇干部，我在省里也有几个朋友的，你来南溪之前，我的朋友们就将消息透露给我了。”
郁远达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神态淡然却也有点责怪地说：“邹镇长，你要讲政治呀。一些话不能对外随便说呀，尤其是喝酒后。”
邹家虎越发得意了：“郁县长，这个内幕消息，我估计目前南溪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郁远达显得有些生气了，说：“邹镇长怎么老是纠缠这个所谓的内幕消息呢，就是再内幕的消息，你现在说出去了，也不再是什么内幕了呀。凭着你说漏了嘴这点，就要罚酒一杯。”
邹家虎像受到了奖赏一样，弯腰点头说：“我认罚，我认罚。这杯酒一半就算是罚我的，另一半算我敬郁县长的。”
“那好，我就喝一小杯。”郁远达端起一小杯酒喝了。邹家虎见郁远达先喝了，连忙将头往后一仰，一大杯酒就倒进了嘴里，那架式差点将酒杯也要吞进嘴里。由于喝得过急，邹家虎被酒呛住了，不停地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郁远达心里在想，估计不出数天，整个南溪都会知道他是孟纪文的人，是孟纪文重点栽培的对象了。
吃完饭后，开始精神有些不振的郁远达这时精神倒抖擞起来。这精神一好，他越觉得自己更加气宇轩昂了。原本他准备回县城休息的，这时他倒想在乡下四处看看，便对刘大江说：“刘局长，我们趁此机会，下午就将全县的矿山跑遍，摸一摸家底吧。”刘大江连连说好。
此时正值春天，阳光像情人的手，温柔而舒适地抚摸着大地。车子在山间田野中穿行，漫山遍野绿意盈然，空气中传播着青草拔节的声音和草叶里流淌出来的迷人的清香，微风吹过，清香便洒落了一地。路两边不时闪过一丛丛鲜艳的花朵，一下子就点亮了行人的眼睛。这些美丽的风景从郁远达眼前晃过，那些描写风景的美丽句子就在郁远达心里刷刷地写出来了。郁远达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怎么自己现在骨子里还是一个文学青年呢，这可不太合时宜啊。
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别的原因，郁远达此时却无法按捺住心里对山间田野的激动。郁远达是在农村长大的，自上大学后就很少回到农村了。郁远达觉得自己尽管生活在城里，但内心深处的农村情结，永远像一件贴身而穿的汗衫，无时无刻不在包围着他。
郁远达突然很想下车去亲近这片田地，于是他借口尿急，让司机将车停了下来。郁远达立即跳下车，向路边的山林里钻进去，撒了尿，又在嫩嫩的草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才从林子里钻出来。刘大江心情这时也大好，他要司机坐一边，自己开车。
郁远达开玩笑说：“刘局长亲自开车，那我享受厅级待遇了。”
刘大江听了哈哈大笑，说：“郁县长前程远大，当厅级领导指日可待。”
对于这样的的客套话，在平常郁远达都付诸一笑，但今天因了邹家虎那番话，郁远达竟有些想入非非，而且也觉得刘大江的客套话有几分恭维的意思了。
刘大江车开得慢，郁远达正好可以慢慢地享受春光。车子这时从一个村庄前驶过，村庄里屋前房后开满了橘子花，浓郁的橘子花香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醉。郁远达张开鼻子贪婪地呼吸着，像是呼吸着初恋的芳香。
郁远达跟范筱筱是初恋，两人的第一次，也是在这样一个春天，在开满醉人花香的橘子树林里。想到这里，郁远达心里动了起来，脑海里开始晃荡起范筱筱妙曼的身影。来南溪这么久，每天忙来忙去的，郁远达也没有怎么好好地与范筱筱联系，有时范筱筱打来电话，他往往也只随便说几句就匆匆挂了。
郁远达掏出手机给范筱筱发了一条短信：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你悔不？
范筱筱立即回了短信：纠正一下，非我教夫婿觅封侯，是夫婿自己去的。呵呵。我可不敢悔呀，怕有人骂我觉悟不高，拖人后腿哦。
郁远达又去了一条：有条“腿”任你“拖”，呵呵。我闻到橘子花香了，好浓郁的，像当年的那个晚上。
郁远达担心短信声音引起刘大江的注意，便将手机设为了无声状态。范筱筱的短信又来了：别说了……这周双休日我带儿子来看你吧。
郁远达考虑到自己事多，万一老婆儿子双休日来了，他却忙事去了，到时弄得大家都很失落，便回信道：我时间不确定，还是哪周有空时我就回来，你准备着吧。
范筱筱回了一条：我天天晚上唱少先队队歌呢！
看着这条短信，郁远达想起少先队队歌中那句“时刻准备着”的歌词，抿着嘴笑，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了。刘大江听见了，便问道：“郁县长有什么好事呀，说出来大家乐乐。”
郁远达笑着说：“我突然想到，我们这好像不是下乡工作，倒像出来春游呀。”
刘大江说：“有钱难买春日闲嘛。我看那些古往今来的诗词，凡是写春天的，都沾染着一种无奈和哀怨的情绪。什么惜春常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什么今春看又过，何时是归程呀。我看呀，这人生就像短暂的春天，该享受的也要及时享受，不能花落空折枝。”
郁远达感觉刘大江像是读了些书，便说：“刘局长满腹经纶，古诗词张口就出呀。
刘大江笑道：“拾人牙慧罢了。郁县长，你别批评我思想落后呀。”
坐在一旁的司机插话道：“我们老大当年在大学里读书时，是中文系的才子呢。”这倒真的让郁远达有点意外了，看到刘大江那副样子，郁远达一直以为他是乡镇招聘干部出身的呢。
由于说话分了神，刘大江没有注意到一辆货车从侧面的岔路口突然插了过来。他急忙打转向盘，并用力踩刹车，避开了那辆货车，但车子还是撞到了树边的一棵梧桐树上。郁远达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刘大江和司机也赶紧下了车。幸亏撞的是树而不是人，但车子左前角已被撞得稀烂。那辆货车快速开走了，气得刘大江在那里跺脚大骂。
司机看见车子撞得不成样子，便对刘大江说：“老大，这里我留下来处理，我再叫办公室来部车接您和郁县长回去吧。”
“今天是起得太早碰见鬼啦。”刘大江有些愤愤地说，“就那辆鬼货车瞎捣蛋，叫交警追查到这辆车，再给他好看的。”
刘大江的司机立即给熟悉的交警打了电话，要他们设法追查到那辆货车。刘大江又吩咐司机：“不要叫办公室派车来，也不要让他们知道车子出事了，你开到修理厂去弄好就是，我叫别人来接郁县长和我。”
郁远达心里在想假如交警找到了那个货车司机，又该如何处罚呢？这时刘大江打了汤大鹏的电话，半个小时后，汤大鹏开着他的宝马车赶来了。临上车时，刘大江的司机悄悄地对郁远达说：“郁县长，如果别人问您车祸的事，您就说是我驾的车，千万别说是我老大开的。”
郁远达见司机跟他说话时，对刘大江的称呼左一个“老大”，右一个“老大”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不便说什么。郁远达也不是书呆子，他知道现在一些部下对自己的领导不称呼职务，而是称其为“老大”、“老板”或“头儿”，这些充满江湖味和商业味的称呼，除了显示对一把手尊敬外，更是表明自己跟一把手跟得很紧，关系很铁。而被叫者也从没有见过有谁制止部下这样称呼的，反而一副很享用的样子。
到了县城，刘大江要汤大鹏先送郁远达回大院。郁远达觉得汤大鹏的宝马在这个小县城太过于招摇，快到大院时，他说要在附近的超市里买点东西，就下车了。郁远达走进超市随便转了一下，估计汤大鹏他们已走远，便走了出来。他也没回大院，直接往人民医院里走去。
郁远达推开朱大保的病房门，发现朱大保睡着了。病床边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见到郁远达很是诧异地问：“请问您找谁呀？”
“我是来看朱局长的，他好些了吗？”郁远达压低声音问，生怕吵醒了朱大保。
“哪里会好，医生说被打成了脑震荡，极有可能会有后遗症呢。不知道我们家的老朱前世造了什么孽，临近退休了却被打成了这样。”那位妇女说着就哭了起来。郁远达这才知道，原来这名妇女就是朱大保的老婆。
说话声将朱大保惊醒了，他见是郁远达，连忙用手撑在床上，想坐起来：“郁县长，您事情多，怎么好意思又麻烦您来呢。”
朱大保的老婆听到对方是县长，觉得刚才怠慢了，红着脸站起来，双手搅着，不知放哪里好。郁远达心里叹息了一下：看来这两口子都是老实人。
“朱局长您躺着，别坐起来。”郁远达说着就去扶着朱大保躺下。
“我睡了很久，坐起来说说话没事。”朱大保叫老婆将他枕头竖在床头，他靠着枕头坐了起来，“真想不到，上午罗县长也来看望我了。”
郁远达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一束鲜花，估计是罗海鸥看望时带来的。郁远达也不说是他要罗海鸥来看望的，但想到罗海鸥将他的话记在了心里，百忙之中抽空来看望了朱大保，郁远达心头一热，对罗海鸥又多了一份好感。
郁远达说：“我来南溪还没多久，但我发现罗县长工作确实做得很细。”
朱大保叹了口气，说：“县里主要干部要是都像罗县长这样，南溪就会真正发展起来了。可惜这样的好县长，有的人眼里却容不。”
朱大保老婆这时插话说：“你又多嘴了，难怪别人叫你朱大炮。你这张嘴不知道吃了多少亏，到了现在还不知道改。”
“我都快退休了，怕什么。”朱大保虽然这样说，但见病室的门开着，就对老婆说：“李秀凤，你去将门关一下。”
朱大保老婆赶紧去将被风吹开的门关上，郁远达这才知道朱大保老婆叫李秀凤。李秀凤拿来一张凳子请郁远达坐上，又削了一个苹果递到郁远达的手里。
郁远达拿着苹果，却吃不进去，他望着朱大保，非常歉意地说：“朱局长，那天在蓝天冶炼厂里没有保护好您，这些天我一直很愧疚不安呢，让您受苦了。”
朱大保赶紧说：“郁县长，您千万别这样说，谁能预料会发生那样的事？而且当时您也处于危险中呢。幸亏您叫小李去将灯打开，不然我会被伤得更重。”
提起那天的事，郁远达又来气了：“发生这样的事，简直是匪夷所思，真是无法无天呀。
朱大保叹了一口气说：“我当了一辈子干部，也曾因为喜欢讲直话得罪了不少人，但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这样被殴打。这些天我躺在医院里，仔细想了许久，我发现那天我被打，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这里面还有深层次的问题。换句话说，那天如果不是我，而是别的某个干部跟您去，同样也会被打。”
郁远达有些吃惊地问道：“我也觉得事发突然，而且其中蹊跷太多，但您说的深层次问题是什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