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河流由上及下总长两千多公里,上游水势汹涌,因为大坝存在,中下游水势平缓,水清见底,人只要一眼望去,就能看出在水面上漂的在水底下游的。
犬子行动之后,警察也匆匆赶来,只看到一道身影在大坝横栏前纵身一跃,从十多米高的地方跳进了水中。
而在很远的地方,一名光膀子壮汉吹着哨,轻轻扭动船舵,逆流而行。
壮汉本名叫普朱林,因为给周朝露做了一顿饭后被相中,普朱林熟悉各种肉类的味道,在他的望闻间,食物的口感如何,一瞬间就能道出个明白,周朝露想把他当做自己的私人大厨来用,可是徐世杰听说了有这么一号人,和他聊了一夜,就把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厨子带走了,至于为什么,不依不饶追问之下,徐世杰才漏了个嘴,他们需要几个身世背景特殊的人,让他们深入一个走私集团为警方调查犯罪线索,这些人统称为厨子。
普朱林知道周朝露难以置信,徐世杰不就是个森林公安吗?
普朱林长相憨厚,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傻笑,在底层老老实实摸爬滚打三年后,在另一个厨子的引荐下进入了犯罪集团中层,成功为警方提供了许多有利的线索,不久后,警方轻而易举地把这个走私集团一网打尽,而普朱林也被埋藏了起来,直到徐世杰给他打了个电话。
普朱林记得这个一脸麻子的年轻人,他的记性很好,三年前周朝露提起过这个人,说这个人性格开朗,是个话唠,要是两个人碰在一起,指定一方水一方火。
他有些遗憾,自己和周朝露志同道合,想要做一番大事,没想到半道上杀出个二哥,勒住了他的后颈,把他流放到了深渊中,普朱林很清楚,事没做好,对两边都没有好处,他只能忍气吞声,一晃眼三年过去了,事办好了,徐世杰却把自己丢到了河边,让一个手艺精湛的厨子成为了一个船夫,在鱼腥腐臭中度日如年。
“厨子,到哪里了?”
普朱林一手接电话,一手操控船舵,两脚搭在旁边的横栏上,一脸惬意,并没有很着急。
“刚出市五十里外。”普朱林丝毫没有在意电话里那沉闷地声音,依然漫不经心地回答,在卫河边揺起了船浆,救人的事他没少干,见死不救的也有,三年过去了,那河面上漂浮的尸体少说也有几十具,他在心底里还是有些怨恨徐世杰的,为人做了一份卖命的活。到头来只换了一张不知道在哪个业务主妇手里头绣出的锦旗,锦旗上那大义勇为四字特别扎眼,挂在船舱里,每到一夜春宵的时候厨子一看到这四个火红的打字就提不起精神来,花了几百块,还被人臭骂一顿,时间久了,靠近河岸的市民都知道了这事,遇到厨子,开口就笑,说长得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挺壮一男的,怎么就中看不中用了,普朱林有时候会生气,生气的时候会把锦旗乱踩一通,把锦旗踩得乌漆麻黑的再挂回去,有时候就不会生气,一想起自己拿命换的旗子,怎的也值不少钱,于是又摘下冲洗干净,一来二去,旗子禁不起折磨,只零破碎,普朱林只好不再去动它,日积月累,旗子久久压在角落里的破蛇皮袋中,成了一块破布。
普朱林在角落里重新翻出这面旗子,甩了甩上面的水渍,栓在了断掉的钓鱼竿子,挂在船舵前,旗子一路迎风飘扬,像一只威武的雄鹰翱翔在蓝天之下。
“人出了事,你逃不了责。”电话那头沉重的声音传来,“省城那边扬言要报复你们的鱼已经被网兜了,再过几天,你自由了。”
“这您放心,我可是厨子,砧板不在了,可刀还磨得雪亮呢,我倒怕他不来呢。”
“行了,给我把人接到,活人,别再是死的了。”
电话挂了,普朱林随手一甩,用脚勾住船舵,躺了下去。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渔船撞在了礁石上,普朱林从睡梦中惊醒,看着船头被撞断的栏杆,暗骂一声倒霉,四处张望一番,他定位了自己的位置,昏昏沉沉半天,他才想起自己是来接人的,左顾右盼之下,连个鬼影没有,偶尔水面漂来枯木,残月照亮下,颇有几分人的模样,普朱林着了几次道,有些耐不住性子,朝着空旷无垠的河面大喊:“你奶奶的,要没死,这个时候就该游到这里了,要是死了,三天后再见了。”
寂静无声,明月清风浩然。
“这么好的夜晚,咋事没干,白白便宜这吸血的虫子了。”无奈之下,普朱林胡乱披上一件军大衣,熄了船灯,晃晃悠悠走到甲板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等吧,等一晚上也没事。”
犬子在水里泡了两个小时,硬是在河里漂了二十多公里,靠着河岸边茂密地芦苇掩护下,躲过了一波又一波地搜寻,后来搜索力度减小,犬子找到了找到了一块枯木,顺着河流又漂了一个多小时,在微弱的月光照射下,目光所及之处,微波荡漾,飞蛾点水,犬子有些绝望,岸边的警笛一直在鸣响,水浅处会有无数强光手电照射,再这么下去,他肯定会体力不支,溺水而亡。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的警笛自然回旋在空中,犬子抓住枯木,来回摆动身子,尽可能让自己节省些力气,夜月被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乌云遮蔽,犬子用力划开枯木,身子一沉朝岸边礁石处游去,黑暗中,犬子一头撞在了铁板上,微弱到几乎没有的撞击声把犬子的心都震碎了。
“该不会是警察在守株待兔吧。”犬子把心一横,摸着铁板从水里探出头来,一把生了绣的铁锹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兄弟,水鬼不缠渔夫,听说过没?”甲板上一个健壮的男子幸灾乐祸地看着犬子。
“听说过,不过我不是鬼,是神,给在河里丢了魂的人帮他找魂咧。”犬子双手扑腾着水面,尽量保持着身体平衡。
“山上有什么?”男子问。
“瞎了眼的狗。犬子一听,如遇大赦,嘴角上扬,对正在收拾甲板上被乱撒一地的网的男子笑了笑。
这是只有他们几个哥们才知道的暗号。
“上来吧,你命大。”
“兄弟,我三哥派你来的?”犬子爬上船,看着这个穿着短裤披着军大衣的男子在忙活,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
军大衣男子,正是普朱林。
普朱林把甲板收拾干净,指了指船舱里,有些不满道:“说你命大,不是没有道理,不仅从西渠大坝活着漂到这里,还赶上了警察把我这搜查一番之后才出现,小子,上了岸,用你的手帮我买两张彩票。”
普朱林突然觉得今天自己话太多了,对着犬子咧嘴一笑,憨厚老实的样子人畜无害。
犬子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甩了甩身上的水渍,跟着普朱林进到了船舱里,一股鱼腥味扑鼻而来,他忍不住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兄弟,多久才能上岸。”
普朱林摇了摇头:“还得在水里待几天,每过一个渡口让警察搜一次,这样到了家门口,那里的人多少会放松警惕,不容易节外生枝。”
好像又多解释了,普朱林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响亮的耳光让身后的犬子打了一个哆嗦。
犬子不想再说话了,在船舱里找了个干净的角落坐了下去,过了许久,耐不住寂寞,又问道:“兄弟,什么称呼?”
“厨子。”普朱林正在翻箱倒柜地找食物,有些不厌其烦,瞪了一眼犬子,“小子,要不是被人抓到了把柄,你以为我会来这找死?不要再问了,问多了对你我都不好。”
犬子点了点头,看到厨子翻出一袋鱼干,口水一流,凑了上去。
普朱林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把袋子一扔,坐进了驾驶舱,两手托腮,闭上了眼。
犬子毫不在意,相对于这个人的粗鲁无礼,地上的鱼干更让值得让他去争取,他笑了笑,满脸笑容,“谢谢了。”
填饱肚子,困意袭来,犬子打了个哈欠,躺了下去,可是河岸上忽远忽近的警笛声始终让他无法入睡,撑起身子,犬子靠在铁板上,心绪不宁地看向普朱林。
普朱林觉察到他的目光,突然用手指了指船舱里一个隔间,示意让他躲进去。
犬子心领神会,动作十分迅捷,一溜烟钻进了隔间里。
夜色里,一道廋弱的身影有条不紊地摆动着双桨,在恬静温柔的河面上缓缓漂动着,等靠到那条看起来十分古老的渔船边,身影摘下头上的斗笠,顺了顺一头蓬松的黄毛,再脱下雨衣,从兜里掏出烟点燃,叼在嘴上,把腰间的刀鞘拧平,做完这些,他才朝渔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犬子,三哥让我来做了你。”
犬子听着声音,知道熟人来了。
村里的黄毛,声音和小时候没多大变化。
王德全出身平凡,父亲黄大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母亲春英是个绣花手,黄大发下地耕田的时候,春英就带着黄德全去雇主家,在一些被子鞋垫上绣出一朵朵美丽的小花,黄德全想学,春花就骂他,大老爷们要使绣花针,出了门不得被人笑话到十里八乡外,黄德全灰头土脸,回到家还被父亲大骂一顿,有一天被骂惨了,黄德全委屈地跑出了家门,像只孤魂野鬼在村里乱跑,直到傍晚,犬子在村头的枯树上拉了条绳子,荡起秋千,一头黄毛的黄戴军悄摸摸把他从半空拽了下来,在泥地里打了好几个滚,犬子正在抑郁中,被黄戴军一整,小脸半边青半边红,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泥巴就和黄戴军扭打起来,别看黄戴军身子骨瘦弱,一个来回,犬子趴在地上妈呀妈呀叫了起来,没叫来娘,就被黄戴军挟持到了村里水库边,犬子一脸茫然地望着黄毛,心里骂了无数次娘。
黄戴军不会游泳,看到喜欢跟在周朝露身后的犬子落了单,他逮着机会,想让这个跟屁虫教一教他,虽然黄村离卫河挺远的,可是村里同龄人都会游泳,就他不会,甚至连旱鸭子这个称号都被隔壁村听了去,一个劲嘲笑,那笑声如雷声一般,声声炸裂黄戴军的小心脏。
“军哥,来水库干嘛?”
“给你冲一下身子。”
看到黄戴军左右为难的样子,犬子一下子就明白什么回事,他以鱼鹰之势跃进了水库了,在水面扑腾几下后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重蹈覆辙,不过这次他两手使劲拍打着水面,嘴角吞吞吐吐喊着:“救……救我!”
黄戴军看到犬子在拼命地拍打水面,企图抓到什么东西,一下子就给吓懵了,“黄德全,你干什么?”
犬子还在拍打着水面,千钧一发之际,黄戴军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跳进了水里,可进了水后,才发现自己不会游泳啊,这下不玩完了。
黄戴军跳进了水中,犬子却游到了水边,坐在石墩上用两脚拍打着水面,还不忘指导着正在水里拼命想要浮出水面的黄戴军,“别慌,尽量保持身体平衡,想象自己是一条鱼。”
没过一会儿,黄戴军真要变鱼了,挣扎到没有力气的黄戴军慢慢沉入水底,犬子一个箭鱼入水,跳了进去,拉着黄戴军的手往上游。
黄戴军感觉到有人在拉着他,惊慌失措的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开始踩着犬子往上爬,这一挣扎,两个人沉得越来越深,本能的求生反应让两人陷入了绝境。
“黄德全,在想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犬子回过神,摇了摇头。
一身休闲时装打扮的黄戴军坐在两人面前,手里端着一把仿冒五四式手枪,黑黝黝地伤口正对准两人。
王德全不敢说话,从心底里畏惧眼前这个含着笑的同龄人。
那年黄戴军从水库里被救出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所谓的破而后立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的提现,黄戴军有一个哥哥叫黄戴法,是一个狠人,打从娘胎里就欺负黄戴军,亲手把黄戴军养得竹叶青和大狼狗给打死了,两兄弟在一起时黄戴法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黄戴军一次,从那次虚惊一场之后,黄戴法再嘲笑自己的弟弟,迎来的却是一拳又一拳,这个瘦弱的弟弟把他打得面目全非。
再后来,黄戴军把哥哥养得鹰隼给炖了,亲自动手,亲自下锅,当着咬牙切齿的哥哥的面吃得津津有味。
“军哥,真是三哥让你来的?”犬子答非所问。
“刚刚从市里赶来,水上遇见一个乘筏的老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肩上站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鱼鹰,目中无人,在河上雾起云海中颇有仙翁之姿,你猜我羡慕他不?”黄戴军把枪口顶在普朱林脑门上,乐呵呵地笑着。
普朱林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军哥,你给个敞亮话。”犬子摸不透这个人在想什么,多少年没见了,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多年前。
“犬子,黄泉路上不相送。”黄戴军从三人间那块小铁板上拿了一杯酒,饮了下去。
酒是自己带的,杯子是船舱里翻出来的一次性杯子,差了点仙意,黄戴军有些遗憾,叹息一声,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