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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些年

那些青春里有过的争执,最终都会化为轻飘飘的一句“为你好”。

很多年后想想,他们也并不否认那种好。

只是,似是而非的年纪,如果什么都不做,未免太过窝囊。

01

那件事情发生后,在陆远安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青减在陆家安生了好久。

由于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以及过度的泾渭分明,在开学初,青减把自己从老家带来的一个玻璃制品托江轻让沈绝送给了陆嵘铮。

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长得极其像个海狮的玩意儿。

江淮那边的人管它叫江豚。

南方多水,不管是南淮还是广陵都爱江、爱河。青减是被姥姥带大的,她姥姥曾经是长江上的渔民,笃信江上有神明,而神明有来使,这个来使就是江豚,护人平安。

青减从小到大的愿望就是看一次江豚,只不过碍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实现。

十岁的时候,她的舅舅倒是送了她一个玻璃制的小江豚,告诉她,它可以护她一生喜乐。她视它若珍宝,后来家里遭遇变故,她孑然一身,剩下的就只有它,碰巧又想表达对陆嵘铮的谢意,便干脆把它给送出去。

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善意,陆嵘铮不是个傻子,既然默不作声地接受了,也就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开始融冰。

高一的下学期,课业变得格外重。

江苏省的高考在前两年又换了一种方式,从九门总分制换成了“三加二”,看似学科的缩水实则对学生们的要求更为高,而池容成日里念叨着的分科压力更是让一向活跃的班级变得死气沉沉。

哪怕是下课,除了上厕所、打水,基本上大家都不会离开位置。

江轻说,透过窗户看到被铁栏杆封锁的学校后墙,她几乎已经能够看到她在渐渐消亡的青春,而他们的命运就像是学校里野蛮生长的草,任凭你长势多好,都得随着园丁的剪刀走。

而沈绝却说,他觉得自己会提前养三年的老,等到三年后出去便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

他们时常就这个话题在大马路上争论不休。

每每此时,孟青减都会说一句“众生眼里看众生,众生看到的众生皆不同”来结束他们的争吵。

这是青减小时候她姥姥的常用语句,她听多了也就背下了。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沈绝上学期跟青减的关系并不大好,但眼见着自己的朋友圈子少不了这位,也想跟她缓和缓和关系,因为这句话认定了她是个有佛缘的人。

于是乎,在五月下旬安排跟陆嵘铮、谢灵他们的春游事项的时候,特地把地点定在了观音山,并且强行要拉着青减一起去。

青减不习惯热闹,本不愿意去,可沈绝偏偏当着陆嵘铮、谢灵和江轻的面,左一个“孟小妹”,右一个“孟小妹妹”地叫她,她听得实在是起鸡皮疙瘩,为了不让他继续刺激自己,就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观音山地处南淮的北边,是座小野山,寺庙在山顶之上,山路崎岖得要命且陡峭。

南淮大大小小的寺庙不少,沈绝选这里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奶奶说过观音山爬起来比较有劲儿。

他是个爱挑战的男孩子,上了山以后就像是个脱缰的野马一样,还真是特精神。

“你能不能慢着点儿,这要是摔下去了,谁给你收尸?”

江轻看不惯他那蹦高样儿,拿着一块石头跟在他的后面对着他的屁股猛砸。

“哎哟!”

“江轻,你这娘们儿能不能温柔点,看看人家谢灵,还有孟小妹子,原本端庄的仍在端庄,不端庄的也在端庄,你就不能学着点儿!”

沈绝捂着屁股,惊慌地频频回头,抓住前方陆嵘铮的胳膊,想找个依靠,嘴上却丝毫不饶人。

“你这一句话拐着弯地骂了两个人,快滚开,别拉我下水。”

他薄情的队友似乎也并不愿意接纳他,一个转身就躲开了他的触碰。

沈绝见找援手无望,又不能真的在这个山坡上追追打打,便立即采用了怀柔战术,乖乖巧巧的不蹦高了,特地把屁股往江轻的方向一撅。

“你再砸我,我就放个屁给你!”

少年巴巴地瞅了一眼自家小青梅,耍无赖的样儿尽显。

江轻举起石头的手愣是停在了半空中没砸下去,她红着脸咬牙痛骂了一句:“沈绝,你这流氓,我要再理你,我就是猪八戒他二姨奶奶!”然后,冷哼了一声,就钻到了青减和谢灵的中间,开始找安慰。

沈绝站直了身子,悻悻地摸了摸脑袋。

他想说,从小到大,每次吵架,“猪八戒他二姨奶奶”这话她都用了八百回了,其实她早就是了。

但想了想,他还是不敢说,这万一说了,他估摸着江轻就真的不理他了。毕竟,谁会承认自己是猪八戒的二姨奶奶呢?

思及此,他还是按照往常吵架的经验,笑眯眯地回头立马认了个错:“别啊,我不跟你闹了,我是猪八戒本人,还不成吗?”一面说着,还一面乖巧地扮了个猪脸。

江轻虽然气鼓鼓,但见他态度还算好,冷哼了一声,懒得再闹。

他们选的这条路,不仅陡还挺长。

五个人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勉勉强强地到达半山腰。

暮春时节的阳光毒辣得很,他们虽然一路走一路笑,也遮不住身体的疲惫。

尤其是青减,她打出生开始,就没走过这么多路,对于山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老家小区附近公园的假山上,越往上走就越体力不支,脑袋也有些眩晕。

她的存在感向来不强,慢慢地也就落在了后面。

观音山的路左一个拐角右一个拐角,跟丢是很正常的事儿。陆嵘铮走在最前面先去山顶买水,其他三个的反应又很迟钝,一直到了寺庙前,沈绝发现陆嵘铮看他们的眼神不大对,才知道出大事儿了。

“孟小妹妹呢?”

“你问我?”将手里面的饮料狠狠地砸进沈绝手里,陆嵘铮的脸色特不好看,已是带着隐而不显的怒气了。

谢灵跟江轻对视了一眼,没敢说话。

陆嵘铮的目光死盯着山下的方向看了半晌,观音山游人不多,按理说青减的速度要是稍微正常一点,也该走到他能看到的方向了。

这要是没走到,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

“阿铮,这孟小妹妹要是摔下山去,我会不会被你妈扔下去陪葬?”耳边是小沈同学弱弱的声音。

“滚。有多远就滚多远!”

陆嵘铮墨黑的长眉拧得死死的,不再说别的,拿了自己的外套就往山下走。

沈绝委屈地抱紧了江轻的胳膊。

江轻最受不了沈绝这个软弱劲儿,下意识地就要扯开他,可一低头,却发现,他一双桃花眼已经肿得跟个核桃似的了。

“你哭什么?”江轻问。

“阿铮吼我!他为了一个女的吼我!”

江轻:“……”

02

孟青减被陆嵘铮找到的时候,正蹲在一个小山洞里拼命地呕吐着,她脸色惨白,身子发虚,抱着膝盖的样子特像池容说的红楼里的林黛玉。

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尼姑,粗布麻衣的装扮,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姑娘,你的命不好,你的命是真的不好……”

那姑子像是已经说了很久的模样,从陆嵘铮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可以看出来,青减是明摆着不想再听她讲话,始终倔强地用背对着她。

南淮是个小城,和尚、尼姑真真假假是鱼龙混杂。

先不谈此刻青减有没有那个力气跟她说话,就说说这一张口就是“姑娘,你的命不好”,青减就肯定不愿意搭理她。

在陆家待了一年,青减虽平日里待其他人还算柔和,但陆嵘铮跟她交锋了那么多次,打心眼里清楚,这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能就这么憋屈地听一个不知真假的姑子念念叨叨,也算是她难得吃了瘪。

他找她找了很久,就连找不到她之后回去被自家母亲打死的准备都做好了,本是窝了一肚子火气,但看到她这个样子,气顿时就消了。

他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斜靠在山壁旁,看着她们也不出声,也不阻拦,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像是在歇息。

也像是在看一场重复着台词的好戏。

青减从听到脚步声开始就知道是陆嵘铮来了,她吐得昏天黑地,却也不愿意在他的面前失了面子。

强撑着一口气站了起来,她扶住墙,问姑子:“我知道我命不好了,那您看,我的命还能好吗?如果不能好,那您就让我这么凑合过吧;如果能好,那您告诉我,该怎么变好,成不?”

那尼姑听了笑了笑,眼角的鱼尾纹尽显。

说来也是奇怪,青减没搭理她的时候,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可青减搭理她了,她却是一个转身,什么也不说,竟然就那么走了。

兴许是人骨子里面都对故弄玄虚的东西有一种敬畏之心。在那人还没有走远的时候,青减又在后面叫了她两声。

“阿姨?”

“大师?”

但无论青减怎么叫,那姑子都没有再回一次头。

她觉得懊恼,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姑子站在她的面前絮叨了这么久,却连一个问题都不愿意回应她,原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加糟到极点。

与此同时,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她扶着墙壁,扭过头去,又吐了起来。

她的身子虚浮得厉害,年初体测跑800米时的痛苦感觉卷土重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陆嵘铮捏了捏疲惫的眉心,难以想象,这姑娘三分钟前还伶牙俐齿,三分钟后又软成了这个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会跟这么一个东西待在一个屋檐下。

他走上前去,将自己的黑色运动外套搭在她的身上。

他淡淡问:“吐完了吗?”

她给自己顺了顺气,闷闷地点了点头后还不忘给自己找回点儿尊严:“我只是高原反应,不是身子骨弱。”

陆嵘铮点了点头,难得没有反驳她,而是蹲了下来,然后背对着她。

“上来,我背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淡,也很沉,而这份低沉中还带着少年正处于变声期所特有的沙哑。

从青减的角度刚好可以将少年微微弯着的背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他才十七岁,虽然棱角分明的面庞还尚且带着几分青涩,但透过肌肉的轮廓,宽阔的肩膀,已经可以看出男人的模样。

她望着他的背,没有趴上去,而是迟疑了片刻。

“你……”

也是巧,她思忖片刻,刚想说“你还是扶着我走吧”的时候,沈绝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减减,你是不是不舒服?刚好,让这小子将功补过来背你!”

青减还没有反应过来,江轻就突然把神色哀戚,但行动积极的沈绝给推到了她的面前。

“对,孟小妹妹,我来将功补过了!”

沈绝连声应了两句,然后也不管青减是不是乐意,就直接揽住了她的膝盖。沈绝做事马虎,行为也粗暴,青减被他大力地扔到了背上后还没有准备好,就感觉沈绝踉跄了一下。他大概也没有考虑到一个几近成年的小姑娘的重量,在自己几近摔倒的时候就又立刻松了手。

“减减!”

伴随着谢灵和江轻的尖叫,沈绝倒是及时止损了,青减则是伤上加伤,以一个非常无辜的姿态磕到了额头。

这一年他们高一,正是学校里面流传着“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这句话的年纪。

青减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但“女儿有泪不轻弹”,她觉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哭挺窝囊的,吸了吸鼻子,她又强行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最后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陆嵘铮背的她。

那是她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的背上,她的手臂环在他的脖子上,由于靠得极近,她甚至还能够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香气。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想,为什么她的父母没能给她留下一个亲哥哥?

可是,转念又一想,如果她真的有一个亲哥哥,那么如今或许便不会遇到待她如同亲生女儿的陆远安,更不会遇到像陆嵘铮一样的人。

原来,人生的际遇真的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虽然真的如那个姑子所说命不好,但未必就真的那么不幸。

她这样想着想着,只觉得眼皮有点重,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青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那时候陆嵘铮半只脚才刚刚踏进家门,她趴在他的背上,是被客厅里传来的骂声和哭声给吓醒的。

“这个死孩子,平时一直在我们面前装乖巧,没想到会这个样子……”

“别人都知道学文化课才是正经,她的主科也不差,竟然敢瞒着我们报艺术班……”

“老谢,等会儿她回来了,你不准对她客气!”

女人的骂声中夹杂着男人怒气冲冲的声音,青减迷糊地睁开眼睛,被背进客厅的时候,就看见谢父那一张严肃的国字脸拉得老长,而谢母则是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谢灵站在门口,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而还没有等在场的其他人反应过来,谢父已经扬起手一个箭步冲了上来。

03

“叔叔,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就在谢父的巴掌要落在谢灵脸上的时候,陆嵘铮已经眼疾手快地将青减从背上放了下来,他挡在谢灵的面前,单手攥住了谢父的手腕。

“陆嵘铮!”

站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陆远安陡然开口,面色不佳地在自家儿子的胳膊上掐了一把。

“谁教你对长辈不敬的?你跟减减两个人都给我滚回房间反省去,现在才回来还搞得这副狼狈样!回房间去!”

她推搡了自家儿子一下,可陆嵘铮就是不动,护在谢灵的面前。

谢父原本就已满是怒气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了。这个年龄段的大人大部分都有一个通病,当自家原本乖巧的孩子突然变得不乖巧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觉得是跟自己孩子一起玩的那个孩子带坏了她。而这一刻,在谢父的眼里,那个带坏谢灵的人很明显就是陆嵘铮了。

“好好说?我为谢灵从小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愤怒!你先管好你自己吧,背着自己的妹妹进家门,像个什么样子!一个没有体统的孩子,竟然还来教育我?”

谢父冷哼了两声,似乎全然把先前自己在忙的时候将女儿寄住在人家家里的事情忘光,只一味地用他古旧的思想进行反击。

谢母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自打这夫妻俩进来,陆远安就端茶倒水忙前忙后。论理别人家的事情她不该管,但谢父说出这话,让她也一下子窝了一肚子火。

整个客厅都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儿。

江轻和沈绝见情形不对立即就溜了。

而没等大人们先吵起来,还没吭过声的谢灵就对着她爸妈哭吼了起来:“我不过就是想要学音乐怎么了?我就是不想学文化课,不想走普通高考的路不行吗?你们总对我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我不想过那个独木桥,不行吗?你们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就知道说我!我是人,不是你们买来摆布的洋娃娃!”

她指着他们,一边说,一边哭。

在把所有想要发泄的发泄完后,她一抹脸,就飞奔了出去。

谢父和谢母觉得在别人家里丢了人,拿了自己的包,双双骂了一句“家门不幸”也都愤愤地离开了陆家。

一场闹剧算是告一段落。

孟青减看得是一愣一愣的,却见陆嵘铮突然走到了沙发旁,打开电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看起了《法治在线》。

陆远安也是,除了关上门后坐在椅子上狂喝了好几口水之后,几乎也没有其他的过激表现。

他们母子俩都属于那种怒到极致反而会越冷静的类型,青减先前趴在陆嵘铮的背上睡了两三个小时,头也不晕了,脚也不软了。只是此时此刻,她站在沙发旁边,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狭小的空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她觉得自己现在回房间不大好,便也挪到了沙发上,虚无地盯着电视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青减觉得如坐针毡的时候,陆远安进了一趟房间又出来了,只是手里面多了一瓶医用酒精和棉球。

她是个直脾气,但也是个慈母,嘴里虽然说着“以后你们出去弄成这个样子,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手上给青减用酒精擦额头的动作却格外轻柔。

别人家的孩子再怎么样,她陆远安管不着,但自己养的孩子她见不得他们受一点委屈。

“减减,今天谢灵她爸说的话,你和铮哥儿都不要放在心上。哥哥妹妹只是个称呼,你在这个屋檐下,铮哥儿合该保护你。”

陆远安碎碎念叨着,但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清晰地体现出了她对谢父所说的话的不满。

先前孟青减以为陆远安生气是因为谢父过于不礼貌的态度,直到这一刻,她看着陆远安,才明白,真正困扰人的是流言。

青春懵懂年纪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还并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本来就是会引人非议的。

并不是今天谢父的这一番话牵出了陆远安的愁肠,而是自从陆远安收养她开始,来自外界的荒唐揣测就不曾断过。

南淮是江南小城,民风甚是淳朴,但你不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心思单纯,不怀恶意。

青减深吸了一口气,在听到陆远安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猛然就“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她觉得自己有点愧疚和心虚,但是怎么也说不出这种愧疚和心虚来自哪里。

也是脑袋一热,她突然就紧紧地抱住了陆远安。

“陆姨,我以后一定会注意分寸的,一定不给您惹事,一定……”她也变得絮叨了起来。

只是第三个一定还没有说完,她就被本来还挺平静的陆姨一把推开了。

“你不需要注意分寸,而且,减减,你也没有给我惹过事儿。我跟你说这个,只是为了告诉你,孟家的女儿不需要被流言蜚语吓住。”陆远安觉得自己说得过于文绉绉,可能她亲爱的养女不大懂,临了又特慈爱地加了一句,“我不怕你们俩怎么样,而且,你们又不是亲兄妹,我没有办收养手续……”

“妈!”

她越说越离谱了,青减的神情渐渐诧异,而陆嵘铮则是及时打断了她。

“好了,我去做饭了。”

陆远安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离谱了,连忙收住,飞快地往厨房走去,一张俏丽的脸上多了两朵引人遐思的红云。

04

一场风波之后,孟青减本来以为谢灵的事情还会再掀起些水花,但令人惊奇的是,什么都没有再发生。

大家好像遗忘了那件事情一样,照常吃饭,照常上学。

沈绝说,谢灵她爸就是这样,管得严,希望自己的闺女什么都听自己的,这种事情很常见。

而江轻则说,乖乖女的家庭都是这样。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也是陆远安常常挂在嘴上的话。

六月中旬,是高一整个学期学生最忙的时候。陆嵘铮和青减的选科都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全校最优秀的两个孩子,毫无例外地选了理科。

也是巧得很。

就在这一年,苏律拿到了振北公安大学夏令营的两个名额,只要是在期末考试获得第一名的,就可以拥有名额。

参加夏令营后,如果表现好,在高三时可以直接拿到振北警校的自主招生的资格。

振北公安大学。

那是青减她爸妈的母校,也是她心心念念一心要考的大学。为了这次考试,她几乎拼尽了全力。

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

你越是想要得到的,就越是得不到。

三十号的时候,期末考试的成绩放出来,第一名不是青减,也不是陆嵘铮,而是普通班一直挺浑的小富二代,叫温如瑾。

据说他平时也不是很用功,可就是文章写得好,这次期末考试的语文作文阴错阳差地拿了个市里第一,总分一下子也就上去了。

这让全校所有的老师都震惊了一把。

分数确确实实是人家自己考出来的,青减心里发闷,却也只得作罢,只是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

南淮的暑期来得很快,但也很短。

拿到成绩单之后,老师便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这个假期只有两个星期,要升高二了,学生的压力大,学校的压力也大。所以,尽管上面的红头文件写着不能补课,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高一年级还是生生被学校拆成了二十四个以班级为整体的部分被分散到了各个地方。

有租小区地下室的,有借富有学生家里的空房子的,也有直接租酒店宴会厅的。

一千多个家长还签字画押写了一份自愿让孩子辅导的协议,并且每天每个班都得派五个家属在各自的辅导领域旁听。

美其名曰,这补课,跟学校没有半点儿关系。

陆远安的工作性质特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到他们各自的班级里面去蹭课,本一直想着要跟他们商量能不能不去旁听的,但因为青减没考到第一后心情一直低落,所以没能找到时间说。

却不承想,就在她焦头烂额的时候,家里正好就来了个能够解决他们燃眉之急的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不是别人,正是孟青减的亲舅舅——孟月朗。

陆远安还记得,2009年的那个夏天,她就是从这个男人的手里接走的青减。

浓密的远山眉,薄唇,两颊瘦而无肉,那是她去祭拜孟凡和傅征的时候看到过的最清寡的一张孟家人的脸。

“我把减减交给您,但不是不要回来的。”

半带着稚气的青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时隔一年,还是那样的一张脸,只是换了个场景,不是在葬礼上,也没有各路英雄好汉的啼哭声,青年换上了笔挺的西装,坐在客厅里,说的还是同样的一句话。

“我把减减交给您,但不是不要回来的。”

“我知道。”

陆远安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佝偻着腰,机械地点着头。

“这世上,没有一个犯了罪的人,是配在受害者家属的面前坐着的。”

遥控器调到法治栏目,当主持人义愤填膺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孟月朗的手指骨节青了几分,而陆远安的脸色则是瞬间煞白。

这世上总有未见天日,甚至连证据都找不到的事情,但这世上也总有一种冥冥之中的牵引。

当你的家人被伤害……

当你感受到了痛苦……

当你看到那个伤害你的人的时候,你们之间会产生一种磁场,她不说,你不问,但你就是能猜到与她有关。

孟月朗深吸了一口气,按掉了遥控器的关机键,眸色渐渐变得深沉起来,但只是片刻,又拿起先前陆远安给他倒的那杯水轻轻地笑了起来。

“陆姨,减减在您这儿,也是给您添麻烦了。后面两年,还麻烦您照料,这钱,您先拿着。”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过去。

陆远安摇头,又推回去:“我跟减减也是有缘,这钱我不要的。”

孟月朗没接,只是突然往后仰了一下,声音低沉:“我这两年一直在香港地区做生意,那边很讲风水。我听闻世上有缘法分两种,一种是善缘,一种是用来弥补的化冤亲债主的缘,不知您和减减是哪种?”

“我……”

陆远安眼里隐隐有泪,她想要开口为自己辩驳些什么,但细细想来,又无处可辩驳,便又将满腹的话给塞了回去,最后,只剩下了一句:“减减她舅,不管我们这一辈有什么恩怨,我们都是为了减减好,有些问题,有些话,您大可日后再说。”

孟月朗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街头匹夫尚且知晓的道理,他一个自诩高学历,如今在生意场上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怎会不明白。

要是陆远安不提,他还真是差点忘了此番他是来做什么的。

“陆姨,您说得对,有些话,我是可以以后再说。只是,我今天来,主要是知道减减选科了,听说她选的是理科,我不同意。”

他的薄唇微微抿起,似乎是早有准备,一张新的分科表已经被他用手指轻轻地敲在了茶几上。

“让她选文科。以减减的成绩将来报考香港中文大学不成问题,两年后,我要来这里,把她风风光光地带走。”

青年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盛气凌人的气势。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陆远安从警二十年,从边境缉毒开始,到如今在这个小城的派出所处理各种杂事,也算是阅人无数,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孟月朗这样极度自负、极度冷冽的人。

他跟孟凡分明是一母同胞,性子却是天壤之别。

更重要的是,他凭什么觉得他可以左右一个孩子的人生?

她想要跟他大吵,想要问问他,如果孟凡和傅征在,会让他这么以减减唯一亲人的身份胡来吗?

但是,她忍住了。

孟月朗来的时候是带了行李的,看样子也是做好了要在这里长线劝减减改分科的打算。陆远安想到前几天所里说有个去省厅出差的机会,可以去一个月,有些人,既然惹不起那就只能够选择躲。

她不想跟当年两个并肩战斗过的战友的弟弟争吵,也就只好选择忍让。

随意地敷衍了他几句,帮他把行李搬进了家里,陆远安就直接借着所里还有事儿的名头出去了。

而这一去,整整一个七月和八月,孟青减和陆嵘铮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05

陆远安走了,去出差了。

她走得匆匆,连行李都没有收,只是一通电话打回家告诉陆嵘铮要让着减减,她过段时间就回来,就再也没有音信。

后来的那两个月,青减和陆嵘铮都是在孟小舅舅的照料下过的。

孟月朗厨艺很好,尤其是粤菜,什么烤乳鸽、肠粉,都不在话下。

沈绝偶尔一次来蹭了饭,觉得很巴适(此处为正宗、地道的意思),之后的每周六都必定要带着江轻来。他们大快朵颐,吃得香甜,青减却每每都没有胃口,挑挑拣拣半天最终还是吃回了白饭。

也正因此,孟月朗来了一个月,沈绝和江轻胖了一圈,而青减整整掉了十斤肉。

最后还是沉寂了一个月的陆嵘铮实在看不下去,挑了一个因为狂风暴雨而提前下课的傍晚找了个竞赛得了一等奖的理由带她去下了次馆子,扬言要请她吃顿好的。

其实,也就是两份扬州炒饭。

青减是淮扬人,口味一直过分清淡,她是宁可每天吃水煮干丝,也不想在她舅舅那华而不实的菜里遨游的。

这一点,陆嵘铮看了出来,偏偏孟月朗不知道。

他们的舅甥情分实在是太过淡薄,淡薄到在见到孟月朗的第一眼,陆嵘铮就知道,这个青年和青减虽有着世上最亲的血缘,却是两个路子的人。

一个是最纯粹的商人,习惯了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是最迂腐的女孩儿,一根筋到死。

这两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共同的亲人离世,怕是这辈子都会保持着最生疏的亲情,到老,到终。

互不干扰,也互不相知。

“其实,在来南淮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很想家,很想回扬州,可是当小舅来了,我觉得还不如不见。”

吃到一半的时候,青减百无聊赖地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米饭:“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但其实我比谁都清楚,他来这儿不过就是想劝我改分科。”

她声音发闷,眼睑微微低垂。一个月了,其实她比谁都清楚孟月朗想要的是什么。

当年从老家走的时候,她就被孟月朗逼着在垂危的姥姥面前发过誓,这辈子不考公安大学,永不入警校。

那时候她无心欺骗临终之人,但也觉得人生该自己做主。

原本以为这到了南淮,后面的事情孟月朗就再也管不着了,却不料,他竟生生地从香港到这里来,千里迢迢,也不过就是为了让她变成一个文科生,彻底断了她从警的路。

她觉得自己跟孟月朗就是前世有仇,他不懂她,却偏偏管着她。

想到这里,她的脑壳不免有些疼。

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像是一根缺水的秧苗。

她鲜有这样拿人没办法的时候,陆嵘铮盯着她看了半晌,不生同情,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

“想不到,你竟然也有怕的人。”他往后仰了仰,眉头微微一拢,说不清是嘲是讽。

“不是怕,我只是没办法。”青减反驳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盘子里的最后一勺饭送进了嘴里。

关于她舅舅的事儿说出来心里就好多了,至于深究到怕不怕的,她觉得没有意义。

“你不想谈,我们就换个话题。”

陆嵘铮也不为难她,知道她想倾吐的都倾吐尽了,便眯着眼睛指了指自己面前还没有吃完的那卖相普通的蛋炒饭。

“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扬州的炒饭跟我妈的蛋炒饭是一样的?”

他一般闲聊时不问问题,一问问题就会问到关键点上。

青减“呃”了半天,在扬州待了十几年,其实她自己也没能弄明白,灌汤蟹黄包、氾水长鱼面、高邮董糖、宝应藕粉圆子,诸如此类好吃的东西这么多,怎么就一个炒饭出了名?

“我不知道,其实,我觉得扬州炒饭就是蛋炒饭。”她乖乖巧巧地答,说话的语调里也带了一些困惑。

陆嵘铮见青减这么真诚的模样,冷不丁扯了一下嘴角,这姑娘真的是有些迂的。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那你说几句家乡话听听?”

小饭馆里的灯光和暖,陆嵘铮同她讲这话的时候,漆黑的瞳眸里似有点点星火。

他们的旁边是几桌满是叼着香烟,喝着酒,脱光了上衣敞着胸怀聊天的粗犷男人,小孟同学酒足饭饱,在听到他这话后,毫不吝啬地就甩了他一句——

“乖乖隆地洞,韭菜炒大葱。”

她离开扬州很久了,偶尔说起方言的时候,带着外地人才有的干涩音。

陆嵘铮自然听得出来,却没有拆穿她的方言不精,只是往后靠在椅背上,笑道:“那这家乡话是什么意思呢?”

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大人为了哄孩童编出的调子,也兴许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俗语。

她耸了耸肩,以承认自己的一无所知,拿着餐巾纸擦了一下油腻腻的嘴巴后,突然记起今天上课的时候数学老师给他们讲了一道让她觉得很迷糊的题,就干脆拿了出来,在饭桌前跟陆嵘铮讨论了起来。

一顿饭,吃得简单而又快速,而讨论题目,却是耗了不少时间。

饶是孟青减比一般的学生要聪明,但即将步入高二,面对纯理科的题目还是有些吃不消。

拿手里这道正十六面体的根号题举例,看着吓人,其实跟正六面体大同小异,但青减就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最后还是陆嵘铮耐着性子给她列了五种解题方法,她看着最后一种,才渐渐地清晰些。

时间过得很快。

光讲解一道题,就用了整整一个小时。

“八点之前,你们得回家。”晚上七点半的时候,孟月朗打了两个电话来催,他们都一一应下。

最后一通电话打来的时候,其实也刚好是题目讲完的时候,青减听了半天,只觉得脑子都要炸了,原本关于家庭纠纷的满腔抑郁最后都化为了读不懂题的悲愤。

把试卷收进了书包里面,她觉得着急上火让她有些口干舌燥,所以在临走之前,没带钱的她特地跟陆嵘铮借了四块钱去柜台拿了一瓶可乐。

小饭馆里灯光昏黄。

柜台离他们的座位有点远,要绕个弯儿。

陆嵘铮就站在青减原本的座位旁等她,不知何处安放的目光也是巧得很,刚好就落在了她原本坐的椅子上。

斑斑的红色落在其上。

一贯泰山崩于顶都沉稳淡定的陆嵘铮的眼睛霎时间就眯了起来。

他的脑子里面仿佛有千万个小蜜蜂在嗡嗡地转着,“轰”的一声,一下子就炸开了。

而不到两米处,拿到了可乐的青减正兴奋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跟她一起出门去。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一步步地移到她穿的白裤子上。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这么少?你不冷?”

“冷?这是八月,怎么会冷?”

眼见着陆嵘铮突然殷勤得像是电视剧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脱下了身上的外套,她忍不住向他投以一个看神经病的眼神,并且抗议:“我不穿……不是,你围在我腰上干吗?陆嵘铮,你……”

“闭嘴!”

他皱了皱眉头,将外套稳稳当当地在她的腰上打了两个看似稳固的结之后,直接像是扔小鸡一样把她提溜出了小饭馆。

青减记得,刚刚他们的聊天和讨论都还算愉快,她不明白怎么他突然就以这样粗暴的方式把自己给拎了出来。

鉴于以往针锋相对的场景实在是过多,他们原本也不适应温情,她便只当陆嵘铮是突然哪根筋不对,想了法子要捉弄她,便站在街角,固执地去解那结。

“你休想趁陆姨不在欺负我。”她闷声道。

可也就是这么一句话,霎时间就将陆嵘铮的火气挑起来了。

“我欺负你什么了?”

他强压着火气,也是被气得不轻,一边冷笑着点头反问,一边向她逼近:“我是趁着我妈不在,真跟你动手了,还是把你扫地出门了?你倒是说说看。”

青减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两步,不说话了。

她回忆起自己跟陆嵘铮最开始相处的状态,明明第一眼她是欣赏他的,可后面,为什么他们总是会有剑拔弩张的时候呢?

仔细想想,她终于找到了理由。

那就是他认真起来的样子太像孟月朗了,一样的冷冽,一样的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咄咄逼人、分毫不让。

尽管如今陆嵘铮才十六岁,尚且是少年,但她透过他渐趋男人的棱角、神情,几乎都可以猜测到他日后的模样。

“你再这个样子,将来就是下一个孟月朗!”

她抬头,手上的动作不停,冷不丁喊出的这一声算是她这个年纪所能够吐出的最为恶毒的诅咒。

正所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陆嵘铮今天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不想跟她就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孟月朗的事情深究下去,修长的手指抚了抚疲惫的眉心。

“你解吧,你解了之后要是敢再系上,我回去就把你房间里面贴的夏洛克的照片都换成海绵宝宝。”

他的话说得并不重,大有你敢就试试的意思。

但在孟青减的耳朵里,就像是穿堂风,一晃而过。

傍晚八点的街道,时而有背着书包补完课的小学生在打闹。

红领巾伴着孩子们的笑声在晚风中兜兜转转,随着那落叶扬起复又落下。

青减专注于去解衣服的结,清凉的风吹到她穿着中袖的洁白的手臂上,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出了整整一胳膊。

她有些发闷地想,这天气还真是有些凉。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的耳边除了落叶落地的唰唰声,孩子们的笑声以外,还多了一个细小得如同蚊蚋的声音——

“你看,那个姐姐的衣摆掀起的地方是不是有血……”

饶是这句话极其小声,也被青减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猛地抬起头,望着神色复杂的陆嵘铮,只觉得双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纵然八月的晚风带了丝丝的凉意,青减也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脑袋给埋进泥土里。

丢人。

彻头彻尾地丢人。

她像是一只鸵鸟一样,满面羞惭。

后面的路,从小饭馆到家,一共两千米,她咬着唇,愣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就连回家看到了正坐在沙发上等他们的孟月朗,她也一句舅舅都没有叫,就愤愤地回到了房间,关上了门。

孟月朗觉得奇怪,“欸”了一声,转头看见她裤子上的血迹和陆嵘铮复杂的脸色的时候,就霎时间明白了。

06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资本家的操作,永远有着让人瞠目结舌的本事。当青减因为各种青春羞惭的少女心事堆积,早起后拥有了一双大大的黑眼圈的第二天,孟月朗就为她找来了一个保姆。

“你有很多事情,舅舅帮不了你,这就是你的人生导师。”

饭桌上,孟月朗一本正经地介绍着一旁看起来宽和而又温柔的中年妇女张嫂,当她用一口利落的东北话叫出“小姐好”的时候,青减惊得直接从饭桌上站了起来。

她连连摆手,以表示不需要,却最终被孟月朗强硬的一声“我这是为你好”给噎得哑口无言。

大人们总是这样,习惯性地说出“为你好”这三个字。当他的孩子足够懂事,便会无条件地妥协在这三个字之下。

很多年以后,当青减因为小事一次次让步,到后来孟月朗变本加厉地企图控制她的人生,最终使得她走上一条这辈子再也不想走第二次甚至生不如死的路的时候,她曾经在北京的月色下,在陆嵘铮冰冷的质问下,想过是什么害了她。

她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最终把目光放在了这一年,这个“为你好”三个字刚出现的时候。

只不过,那些想法,都已经是后话了。

十六岁的孟青减不会知道二十三岁的孟青减曾做过怎样的选择,二十三岁的孟青减也不会回忆起十六岁那一年自己在接受“为你好”这三个字的心情。

只是,有一点从未改变。

那就是不管是后来还是现在,她从不否认,那是一种爱。

一种足够沉甸甸,让她甚至觉得是负重前行的爱。

她不愿意反驳孟月朗,但也不愿意对他说感谢的话。

所以,饭没有吃完,她就闷闷地回到卧室里面开始捂着耳朵一遍一遍地背数学公式。

“x2/a2+y2/b2=1,C2=a2+b2……”

她怒气略足,背公式的声音大,穿透力也就强。

孟月朗吃完饭后就带着张嫂去家政公司办手续了。

陆嵘铮习惯了她这种大人挑剔不出任何毛病的泄愤,拿着床毛巾被盖着肚子就躺在沙发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就睡下了。

渐渐地,青减背公式的声音也越来越弱,最终转为同样匀速的呼吸声。

这是盛夏的午后,老式的电风扇在顶上“呼呼”地转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平静之中又带了几分说不出的和谐。

兴许是周一到周五的补课奔波,让人都太累了。这两孩子从下午一点竟是生生睡到了下午六点。

而最后打破他们梦境的,不是孟月朗,也不是张嫂,而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陆嵘铮,孟青减,你们俩给我开门!”

是沈绝的声音。

陆嵘铮皱着眉头从沙发上起来,他觉得自己没睡够,被吵醒了心情很不好,打开门看到沈绝那张贱兮兮的脸的时候,就窝火地一脚踹了上去。

“怎么回事?”

“不是我!”沈绝委屈地大吼,浓眉一挑,半边身子侧过去,留出一个空隙来。

“谢灵?”

陆嵘铮的眉头锁得更紧。

也就是这时候,青减也醒了。她在睡梦中听见有人敲门,又听见陆嵘铮在叫谢灵的名字,便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谢灵在哪儿呢?”

她揉着惺忪的双眼,没经过大脑就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只听得“哇”的一声,沈绝背后那个穿得脏兮兮,头发也乱蓬蓬的姑娘,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那声音的分贝堪比孟姜女哭长城,那眼泪的流量堪比黄河水。

在场的所有人,困的、不困的,在那一声哀号后,都一个激灵,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十万分的清醒。

客厅里的电视机被沈绝打开,湖南台又在播放《又见一帘幽梦》。

当费云帆厉声对绿萍说“你失去的不过是一条腿,而紫菱失去的是她的爱情啊”的时候,谢灵肿着如她核桃一般的眼睛,已经讲完了她的血泪史。

这中间的事情太过漫长,不是一两句能够说得清的。

唯一明了的是,谢灵已经一周没有去上学了,不仅没去上学,她还去了一趟北京。

说是一个唱作经纪人觉得她特有潜力,打电话给她去面试,承诺给她开一场演唱会,她也没跟家里商量,巴巴地就去了。

等到北京后,那人也确实不是个骗子,只是在谢灵到那儿之前,另一个有天赋的姑娘已经捷足先登了。最后,她又没钱住宾馆,就又满身狼狈地回来了。

还没上高二的小公主,梦想没实现,一鼻子灰倒是碰上了。

这搁谁,谁都得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不是我说,谢灵啊,这时候大家都没办法给你想,一条路,回家认错。”沈绝手枕在脑后,叹气。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谢灵原本止住的情绪又开始止不住了。

“我当然知道要回家,可是我爸妈会打死我的。”

她豆大的眼泪落在裙摆上,每落一滴都会洇起大大的一圈,睫毛一颤一颤,让人生怜。

“我就不懂了,人家胆大的离家出走吧,你胆小的走个什么劲?”沈绝嘴上不停,鼻子里的轻哼却甚是无奈。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安静且尴尬的气氛倒是没那么低沉了。

青春期离家出走的案例,算起来,从初中到高中,他们都听过不少。

但无外乎两种结果——

不回家,被找到了,打一顿。

回了家,自首,还是被打一顿。

青减记得,她年幼的时候,孟月朗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倒腾了一堆海货不顾家人的阻拦去深圳卖,后来被人骗光了钱回来,被她姥爷吊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打了整整三个小时。

推己及人。

她能够想象到,此刻谢灵的无助,但又想到了那天谢父对他们的态度,她本来想说可以让谢灵住在这儿的,但话到舌尖又还是生生地憋了回去。

“现在你准备怎么办?”一直站在沙发前的陆嵘铮陡然开了口。

“我……”谢灵低着头,支吾了半天,最终委屈巴巴地抬起泪眼,从牙根处挤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她不是装柔弱,她是真的不知道。

陆嵘铮叹了一口气,原本是站着的,见她这副模样,只好蹲了下来。

“谢灵,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

“可是……”

“没有可是,你知道你肯定要回家的,对不对?你去北京这件事情本身并没有做错,但不辞而别,‘不辞’二字是错的。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你难不成一辈子搁在我们这儿哭?”陆嵘铮淡淡地反问,可一字一句都露出不容置喙的坚决。

长久以来,在谢灵的生命里,陆嵘铮担当的角色都应该是像一个兄长一样,随时随地能够给她解决所有问题。

她习惯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抛给他,而他也习惯了去接。

所以大难临头,当她害怕父母责难的时候,她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把这个问题抛给了他。

但谢灵没有想到的是,兜兜转转,在这么一刻,陆嵘铮会把这个困难之球再重新还给她。

她想要大哭,想要大闹,更恨不得学着闹市里面泼妇的模样躺在地上不走,但在看到陆嵘铮极少凌厉起来的眼神的时候,最终怕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着转,连落都不敢落,一抽一搭的,整张脸都憋得通红,只敢点头,和克制不住地捂着胸口打哭嗝。

青减先前就听说过谢灵的心脏不大好,也生怕在这种境况下,谢灵会出什么事儿,便下意识地递了杯水过去,想要给她顺顺气。

可戏剧性的一幕却发生了,在青减的手刚刚碰到谢灵的手的时候,谢灵就立刻死死地抓住了她。

“减……减……你摸,我……我心脏疼……”

谢灵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把青减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一边说着,还一边红着眼深呼吸,并且,还没等青减出声,她就突然直接惨白着脸倒在了沙发上。

“这?”

“别理她,打小学舞蹈的时候顺便也学了点表演,惯的。”陆嵘铮冷笑了声,也不再走温情路线了,抄起桌子上的一个乒乓球就向沈绝砸了过去。

“找个绳子,她晕了,就绑回去。”他的声音很淡,是那种让人发慌的淡。

青减本不信他说的,都着手要打120了,却见谢灵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软软糯糯地垂下了胳膊,绝望地答:“别,我回家。”

07

“滚!我女儿变成现在这样,都是被你带坏的!她从小把你当哥哥,你就不知道教着点儿!”

谢灵家的门口,青减和沈绝在路灯下等着,房子里面传来的是谢父和谢母的低吼,骂自己孩子的话占少数,主要还是骂陆嵘铮的多。

引起众怒的父母,往往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把条条框框都堆在别人身上。

“她父母怎么这样,骂人好难听啊。”昏黄的灯光下,青减斜靠在灯柱子旁,厌恶得直皱鼻子。

“唉,阿铮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稍有点不对就会被人戳脊梁骨,正常。”沈绝后仰着枕着脑袋,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这样的家庭?”

“还不是他爸的事儿。”沈绝顺嘴一答。

“他爸?”青减一下子就扭过头去,好奇地问,“他爸怎么了?”

沈绝狐疑地看了青减一眼,一句“你不……”刚出口,又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立刻错开她的目光,然后摇头:“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心虚的眼神和肢体动作实在是过于明显。

饶是青减不想为难他,但也觉得就这么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了,显得太过愚蠢,便直接一个蹦跳到了他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在骗我?我可是个立志要当警察的人,沈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她厉声道,但因为在没有不好的事情刺激她的情况下,说话过于温和,而遭到了沈绝的一个白眼。

“孟小妹妹,你不适合当警察。”他一本正经地摇头。

“很多人都这样说,但总有一天,我会证明我适合。”她不再色厉内荏,而是摊开手淡淡地回。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适合不适合?

到头来不过是看你做得够不够好。

她的下巴稍稍扬起,目光笃定,本是要凝视远方来着,也就是这么一刹那的工夫,谢家院子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我们家再也不欢迎你!”

是谢母的声音。

伴随着“轰”的一声,门立即又被关上,而满身都是青菜叶的少年则被推了出来。

少年的眼角有大片大片的乌青,被推出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但又立即恢复了笔直且骄傲的脊背。

“我去,谢灵她爸妈还动手了?”

沈绝脚底的易拉罐被他踹得老远,一句略带脏字的口头禅刚出口,便被满身狼狈的陆嵘铮狠敲了一下脑袋。

“那好歹是长辈,尊重点儿。”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眉间轻拢着,似是不想提在谢灵家发生的事儿,对站在一边的青减招了招手,示意她跟自己一起回家,然后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谢灵的父母偏执且荒唐,提起来就让人觉得心烦。既然陆嵘铮不提,大家也都不想再讨论。

半路的时候,沈绝刚好了遇见了在买西瓜的爸爸,顺道就在水果摊前坐着自家父亲的小电驴跟他们分道扬镳了。

这段时间,孟月朗来了之后,一直对青减吃水果的程度把控得很严格。

在孟月朗看来,青春期的女孩子摄入甜食过多,会长痘。他一心把她往淑女方面发展,也就断了陆家冰箱里所有的冷饮,更别说让她吃甜度颇高的瓜了。

所以,在沈绝抱着个西瓜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就多瞄了两眼。

陆嵘铮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二十元的大钞,一边说:“我们两个,晚上一人一半就吃完了,你舅不会知道。”一边特豪气地给她挑了一个最脆的。

八月的闷热在瓜贩“不甜不要钱”的吆喝声中转瞬即逝。

虽然来谢灵家走一趟还是挺不开心的,但能抱回一个瓜,孟青减同学也觉得算是很值得。

他们回去的时候,也是巧,孟月朗刚好不在,只留了一张字条。

说是因为忘记结婚纪念日,他的老婆也就是青减的舅妈生气了,所以特地飞回香港去解释,三天后回来,还特地备注明天会把他们交给张嫂照顾。

字条写得非常工整,字字句句都特有条理。

“你舅倒是挺宠老婆的。”陆嵘铮见了,不顾嘴角的抽痛,忍不住说。

“呵,装的。”

青减将字条扔在了一边,转过头去浑然不在意地开始去客厅西侧的柜子里面给他找药箱。

“好歹是你舅舅,也这么说他?”

“才不是这么说他,”青减垂眸,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来,“而是他就这样,在外面装装成功人士我倒还能接受,可这爱家人设还是算了吧,他活得可跟古代人一样。”

“这怎么说?”陆嵘铮挑了挑硬挺的眉,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语气中带了一丝戏谑。

“你见过结婚第三天就出轨初恋的吗?”

“见过。”

“那你见过小三怀孕比原配早的吗?”

“这有什么稀奇?”

“那你见过原配给小三带了一年孩子,现在视其如同亲生,并且和睦相处至极,现在能够跟丈夫、小三一起坐下吃饭,原配在外受了欺负,小三还能够替她骂回去的吗?”

青减将红花油从药箱里翻出,扭头盯着陆嵘铮,语气淡淡。

“这倒真没有。”

“所以说,像我小舅这样的男人,就是荒唐。”她两片嘴唇骤然如刀,弯出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来,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她将棉签蘸着药水,在陆嵘铮的嘴角上轻轻戳了戳,脸上表情虽然过于冷淡,下手却柔和得厉害。

陆嵘铮出来的时候就是脸上带伤。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平时打架还会磕了碰了,青减一开始也没太在意,但在低头给他的脸涂药的时候,才发现除了脸上,他的后脖颈也是一片青紫。

看样子是用棍子给生生砸出来的。

她的动作忍不住更轻了些。

其实,打从他提出要送谢灵的时候,她就知道此去就相当于讨打了,但没想到伤得这么重,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但是,她不能说自己心疼。

她就只能一边给他抹药,一边装模作样地警告他:“如果陆姨知道你因为觊觎谢灵,而成了这副样子,你就完蛋了。”

“觊觎?”

陆嵘铮似乎是听到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陡然抬起头,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一下子就盯住了她。

“我知道我妈肯定要骂我一顿,但我怎么觊觎谢灵了,你倒是说说?”

他极少反问人,一反问就有一种让人说不出话来的震慑力。

青减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突然七上八下地开始跳个不停。

她觉得这是一种心虚。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梗着脖子对答:“你送谢灵回家不是觊觎?你明知道她爸会责难你,还是跑去,不是觊觎?”

她涨红着脸,像是吐豆子一样,看似无理,却也绝非完全没有道理。

男生和女生的脑回路本是不一样的,但两个人在一起待得太久,也就会自然练就一套从对方的语言体系中找缺漏的本事。

陆嵘铮深知此刻跟她争辩是没有用的,便扬起剑眉,摊手淡笑道:“那照你这个意思,是不是说,你现在给我涂药,也是觊觎我?”

“不要脸!”

她的反应突然变大,低声垂着眼睑骂了一遍后,也不给他涂药了,而是直接将药瓶扔在了沙发上,扭头就走。

十几岁的女孩,气性颇大,每一步都几乎要走出大象的情绪来。

陆嵘铮看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但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儿,今早孟月朗觉得地板过于粗糙,而青减又有光脚在卧室里走的习惯,就请人来打了蜡。

“你慢……”

他一个慢字刚出口,五米之外,已经传来一声“啊”的尖叫和重物滑倒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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