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和往常一样,喝过茶以后,姥爷和我坐下来念圣歌,姥姥在洗盘子和碗。这时,雅科夫舅舅突然闯了进来。
他那一头的乱发倒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儿,可是脸色不大对。他也不向姥姥、姥爷问声好,甚至也不看谁一眼,只是一进门就把帽子一扔,挥着两手嚷嚷起来:“爸爸,不得了啦!哥哥疯了!他在我那儿吃饭,可能是多喝了两杯,耍起了酒疯,又打桌子又砸碗,没完没了,我和格里高利都被他打了!现在他往这儿来了,还说是要杀了您!您可要小心啊……”
姥爷的脸皱成了一把斧头,眼睛一瞪,怒气冲冲地说:“好啊,你们都长出息了!杀他爹来了,亲生儿子呀!”他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一伸手把门关上了,转身问雅科夫舅舅:“你是不是不把瓦尔瓦拉的嫁妆拿到手不甘心?是不是?那就拿去吧,都拿去吧!”
雅科夫舅舅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来:“爸爸,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我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好极了,那你哥哥一冲进来,你就对准他的脑袋打!”姥爷跺着脚狂吼,“告诉你,不管什么鸡猫狗兔我都相信,可是你,我一点儿都不信!我知道,准是你灌醉了他,准是你让他这么干的!”
在他们吵闹的时候,姥姥悄悄对我说:“快,到上面的小窗户那儿去,你米哈洛舅舅一露面,你就赶快下来告诉我们!”
我欣然接受这一重任,还很为自己感到骄傲。我冲上楼,在那里一丝不苟地注视着街道。街道上尘土飞扬,不多的行人正蟑螂般地四处挪动着。
突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压抑感,我呼吸不上来了!那——就是米哈洛舅舅!他出现在巷子口了,正东张西望。他穿着棕黄色的上衣,靴子长及膝盖,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摸着胡子,看起来一副杀气腾腾的阵势!我应该马上跑下去报告姥姥,可不知道怎么的,我无论如何都挪不动脚步!
哗啦,哗啦,这是他在撞酒馆的门!我忽然来了勇气,飞也似的跑下去,报告姥爷,然后又上去趴在窗户上往外瞧。这时天已经黑了,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睁开了淡黄色的眼睛。不知道是谁在弹琴,随风传来一阵阵悠扬而又忧郁的音乐来。酒馆里的人们在高声唱歌,歌声疲倦而又沙哑。
我有一种梦境般的恍惚感,真希望有个人在我身边,最好是姥姥,姥爷也行!
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母亲又去哪儿了呢?母亲从这个家里消失了,突然让我觉得她身上多了很多传奇色彩,我觉着她现在已经成了一位绿林好汉,就住在路旁的森林里,整天忙着杀富济贫。
一阵吼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从下面传来,把我惊醒了。
我赶紧往下面看,只见姥爷、雅科夫舅舅和酒馆的伙计他们三个人正在使劲儿把米哈洛舅舅往门外拉。而米哈洛舅舅抓住门框,硬是不走。人们打他,踢他,砸他,最后把他扔到了街道上。
米哈洛舅舅在大街上躺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了起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布条儿,头发乱得像鸡窝。他抓起一块石头,猛地向酒馆的大门砸去,一声沉闷的响声以后,街道又恢复了平静。
姥姥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弯着腰,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抚摸着她的脸。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上帝啊,饶恕我们吧……”
在这所我喜爱的宅子里,姥爷总共也就住了一年。一年里我们在邻里名声大噪,每周都会有一群孩子跑到门口来,欢呼着:“卡什林家又打架了!”
因为天一黑,米哈洛舅舅就会来到宅子附近,等待时机下手,弄得大家都提心吊胆的。有时候,他还会找几个帮凶,他们不是醉鬼就是小流氓。他们拔掉了花园里的花草树木,捣毁了浴室,连大门也没放过,都砸烂了。
姥爷站在窗前,脸色阴沉地听着人家破坏他的家。而姥姥在院子里哭喊着跑来跑去,不停地叫着:“干什么啊?干什么啊?”回答她的是不堪入耳的咒骂声。
后来的一个夜晚,姥爷病了,头上包着手巾躺在床上,他翻过来翻过去哀声叫着:“辛苦一生,落到这么个下场!丢人现眼啊,叫警察来管自己的孩子,父母无能啊!”
他突然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窗前,像拿枪一样,端着烛台,冲着窗口大吼:“米哈洛,你这个小偷儿、癞皮狗!”话音未落,一块砖头哗的一声破窗而入!
“没打着!”姥爷哈哈大笑,可这笑声听着像哭一样。
姥姥一把把他抱回床上,就像抱我似的。
过了不久,米哈洛舅舅又来了,他拿着一根大木棒子用劲儿砸门。而姥爷、两个房客和酒馆老板的老婆,就在门内手拿武器,等着他冲进来好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姥姥在后面苦苦哀求着:“让我出去见见他,跟他谈谈……”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姥爷突然说:“别打脑袋,打胳膊和腿……”
趁人不防备,姥姥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伸出一只胳膊,向外面摆着手,大叫:“米沙,我的儿子,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走吧!他们要把你打残啊,快跑!”可是米哈洛舅舅毫不理睬,照着她的胳膊就是一棍子!姥姥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在念叨着:“米、沙、快、跑……”
姥爷他们几个人一齐动手,一下子就把米哈洛舅舅扔了出去。
他们把姥姥搀回到屋子里,又叫人去找接骨医生。姥姥痛苦地呻吟着,有气无力地说:“我说,老头子,你把财产都给他们吧……”
“那瓦尔瓦拉呢?我们的女儿她又该怎么生活?还有这个小家伙……”
他们谈了很久。结果是什么样,我的记忆里面就是一片空白了。但是我的舅舅们就像吸血虫一样,把这个倔强的老头子都榨干了,还想把他给连骨头带皮吞下去。我恨他们!我不知道母亲还会回来吗?姥爷固执地想给她留下一份微薄的财产,可是我的母亲却是那样仇恨这个家,想要逃离。还有我,她丢下了我,因为我是她的负累、她的悲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