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突然,姥爷就把这幢房子卖给了酒馆老板,在卡那特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新的宅子里面长满了腿弯那么深的荒草,宅子外的街道却很安静、整洁,一直通向远处的田野。
我觉得新房子比以前的那栋还要可爱,它的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色,还有一个天蓝色的窗户和带栅栏的百叶窗。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十分美丽。院子里有一个不大的花园,花草乱七八糟地生长着,无人打理。但是胜在有很多僻静的角落,最适合捉迷藏了,这就太让人高兴了。花园的一角是个矮小的池塘,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里面有一根粗黑的木头。
这栋宅子里住的房客全都是陌生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被人们叫做“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的那间屋子就在厨房隔壁。他有点驼背,留着两撇黑胡子,目光十分和善。他不太爱说话,每次让他吃饭或喝茶的时候,他总是说:“好事情。”
“好事情”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还有许多书,可上面一个字我也不认识。他还有许多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的瓶子以及铜块、铁块和铅条。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忙来忙去,不停地熔化着什么,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身上沾满各种各样的颜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有时候,他会在窗口或随便屋子中的什么地方站住,长时间地呆立着,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有时候,他会突然三步两步地跳回桌子前,弯下腰像是急着找什么东西。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口,对着我这边发呆,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似的,这很让我生气。
我爬到房顶上,隔着院子从窗口观察着他。桌子上酒精灯的火苗映出他黑黑的影子,他在破本子上写着什么。他的两片眼镜像两块冰片,放射着冷光。他在干什么?这太让我着迷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儿的住户都不大喜欢“好事情”,谈起他来都是一副嘲笑的口吻。那个成天高高兴兴的军人妻子叫他“石灰鼻子”,彼得大伯叫他“药剂师”,姥爷则叫他“巫术师”“危险分子”。
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走到他的窗前,控制着自己的心跳,问:“你在干什么?”他好像被吓了一下,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向我伸出手来,那是只满是烫伤的手:“爬进来吧!”
他让我爬进去,从窗户爬进去。啊,他真了不起!
他把我抱了进去。虽然说每天吃饭喝茶的时候我们都能见面,可他居然不认识我!“我是房东的外孙啊……”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马上又默不做声了。他让我好好坐着别动。我坐了很长时间。看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铜末落到了钳子下面的马粪纸上。他把铜末儿放到一个杯子里,又放了点食盐似的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东西出来,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一股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可他却颇有点欣然。最后,他给了我一个灌了铅的羊拐,让我以后别再来了。我噘着嘴走了。
如果姥爷不在家。姥姥就会在厨房里举办非常有趣的晚会。
秋雨漫漫,房客们无所事事便都到了这儿来。“好事情”总是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彼得大伯带来一块白面包、一罐果酱,他把抹上果酱的面包片分给大家,每送给一个人都要鞠一个躬:“请赏光!”还有人带来一瓶樱桃酒和糖果。
于是,姥姥最喜欢的娱乐——宴会——开始了。秋雨绵绵,秋风呜呜,树枝摇曳,外面又冷又湿,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大家紧挨着坐着,气氛和谐。
姥姥特别高兴,一个接一个地讲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好听。
比如说,勇士伊万和隐士米郎那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凶恶的督军高尔康,心狠手黑赛蛇蝎;
满脑子都是坏主意,欺压百姓谬真理。
他最恨谁?最恨隐士米朗那。
米朗那捍卫真理,扶弱助残好心肠。
督军叫来勇士伊万:
“伊万啊,去杀掉那个老家伙。
“骄傲的隐士米朗那!
“砍他的头,割掉他的脑袋。
拿他的肉来喂狗我才解气!”
伊万得令动了身,一路上苦寻思心情很沉重:
“事不得已去杀人,上帝定我命如此!”
快刀利刃身上藏,伊万来到老人前,
鞠躬行礼忙问安:
“老人家身体好吗?上帝可佑您平安?”
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一笑,轻启双唇开了言:
“算了吧,小伊万,笑里藏刀又何必!”
“上帝无所不知,善恶均在他手里!
“你来的目的我心里有底!”
伊万一听脸通红,可是违抗命令又怎敢?
只好抽鞘出刀握手里,
“米朗那,我原不想这刀与你见面,
“暗地里再结果你。现在祷告吧,
“最后对上帝行个礼。
“为你为我为全人类,
“我不得不杀掉你!”
米朗那跪地用双膝,
对着小橡树行了个礼。小橡树摇头像在笑。
老人开口道:“伊万,伊万,你别急!
“为全人类祈祷可是大事情!
“等不及你就杀了我,完不成任务主人会怪你!”
伊万听罢脸通红,夸夸海口气如牛:
“说到做到没折扣,祷告百年也要等。”
米朗那祷告到傍晚,傍晚转而到黎明,
从春到夏,夏到秋,一年一年没有头儿。
小橡树长成大橡树,橡树籽儿也长成了橡树林,
米朗那的祈祷还在继续。直到今天他还在祈祷,
哭泣着诉说人间事,请上帝给人们以帮助,
求圣母施舍人们好心情。
勇士伊万立身旁,宝刀成泥碾成尘。
盔甲衣衫都成了灰,赤身裸体立在原野中。
夏天烈日晒,冬天北风吹,蚊虫吸血吸不尽,
有狼虫,咬不动,他一动也不动!
他不能动,也不能说,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
不该听从坏人的话,忠于职守要分善恶,
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米朗那还在祈祷,泪水流成江河海,
奔向上帝不回头。
姥姥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好事情”好像有一点心神不安。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两只手来回乱动,不停地点头,摸脸,擦额头,像是有满头大汗似的。如果听众中有谁乱动而打扰了姥姥讲故事,他就会竖起一根指头:“嘘……”示意人家注意点儿。
姥姥讲完了,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走着,激动地做着手势:“太棒了,记下来,应该记下来,好极了!地道的俄罗斯味道!……”
他在哭!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大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觉得“好事情”很让人吃惊,还有点可怜。姥姥也叮嘱我不要靠近他,可是我偏偏觉得他有吸引力。他“很孤独”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不由自主地又找他去了。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以头枕手,靠在那段烧黑了的木头上,眼望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的说:“过来吧。”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这是秋天的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中,有寒鸦驰过。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飘荡的思绪裹着忧伤的衣裳,在无垠的天际行走……
我就这样倚着他温暖的身子。天慢慢地黑了下来,我们起身回去,走到花园的门边儿上,他又说:“你姥姥太好了!”
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了。
我坐在他的破箱子上,不受阻拦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具:木锉、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往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满屋子弥漫特别的气味儿,他咬着嘴唇不时地朝着书本,不时地唱上那么一句。
有的时候,他不再工作。我们肩并肩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漫漫地飘洒。除非特别必要,他几乎不说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常常只是推我一下,向我眨眼睛。我经他这么一推、一眨眼睛,就觉得好像所见到的东西就特别有意义了,一下子就记到了心里。
比如,一只猫跑到一潭水前猛地停住了,它瞅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举起爪子要去抓!“好事情”说:“猫总是很多疑的……”
大公鸡往篱笆上飞,差一点掉下去,它显然是生了气,引吭大叫!“好事情”评点道:“噢,好大的架子,可惜不够聪明……”
“好事情”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我简直离不开他了。他虽然很少说话,却不阻止我讲出自己所想到的一切。而他三言两语的评论总是恰到好处。我有时故意编一套不着边际的故事,像真的一样讲给他听。可听几句,他就识破了:“噢,你又瞎说了……”
姥姥常带我去挑水。有一回,我们看五六个小市民正打一个乡下人。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没命地毒打。姥姥扔掉水桶,大步向他们冲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快躲开!”可我不知从哪里来了勇气,一个劲儿跟着她跑,还捡起石头子儿扔向那些小市民。姥姥无所畏惧地用扁担挥打他们,小市民们逃跑了。这个乡下人被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流血不止,血喷了姥姥一身,她全身都在颤抖。
我回到家立刻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好事情”。他呆立着,目光苛刻地审视着我,突然说:“太好了,就该这么办!”我太过激动,反反复复地继续说着。可他搂住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很全面了,太好了!”
我有点委屈。可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是在不停地重复!“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不是最好的记忆资料!”类似这样的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常常让我记上一生。
我跟他讲了我的敌人——一个大脑袋的孩子,是个打架能手,谁也打不过他。“好事情”听了,说:“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的速度,懂吗?”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最终他被赶走了。
那天,我一早跑他那儿,看见他在一边唱《沙朗的玫瑰》,一边往箱子里面装东西。
“我要走了……”
“为什么?”
“好事情”拉着我坐下,悄声说:“别生气!我还以为你知道而瞒着我呢,错怪你了……”
我心里很难受:“他们为什么不喜欢你?”
“我是个外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
“别生气,也不要哭……”他几乎是在耳语,可他自己的眼泪却滚了下来。我们沉默地坐了许久。
晚上,他走了。
我走出门,看他上了大车,震动的车轮摇摇晃晃地走在泥泞的路上。我和我们祖国中的无数优秀人物中的第一位之间的友谊,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