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三面环山,山虽不高,却也郁郁葱葱,村口前有河流淌,不大也不深,河水清澈见底,有鱼虾在其中觅食嬉戏,村里房屋不多,四散在山脚,错落有致,田间忙碌劳作的村民们,见到生人,态度也算是比较友善。
这里就是近日来玉娘小娥借居的村落。
二人终于是从那一片死寂的环境中出来了,心情也不再那么压抑。
一座四合小院,墙壁粉刷得雪白雪白,青瓦盖顶,院中有个小水池,三五尾锦鲤有红有白,院墙外边用篱笆围了一小块地,种了些蔬菜瓜果。
房子主人是一个约六、七十岁的老人,须发半白,清瘦,但又非是因饥饿而瘦,老人的瘦是文人儒雅的那种清减,穿着朴素却十分得体。
老人的身边并无家人,只有两个老仆在照顾,据说老人以前是有名的书画家,却不知为何要搬到这个小村落里居住。
老人养了一只花猫,常常跑到屋顶,时而叫唤,时而趴着睡觉,其憨态可掬,让小娥心里痒痒的。
这天夜里,晚饭过后,玉娘和小娥一起去拜访老人,老人将二人请到主屋二楼的书房。
书房很大,里面的家具全部都是用名贵材料打造,玉娘家境也不错,自然能看得出其中的价值,书架、书桌、地板、文房四宝,还有笔洗、笔筒、笔架、笔插、笔掭、砚滴、砚屏、砚匣、水丞、墨床、臂搁、镇纸、印章、印盒、山子,这些物件无一不是精品,每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不菲。
墙上空白处挂了很多画作,山水画,人物画,花鸟鱼虫画,不知道是不是老人自己的作品。
书桌两旁还各放了一个青瓷卷缸,里面装满了卷起来的长长短短的画卷轴。
书架上的书籍满满当当,常看的正常摆放,有些不常看的则用油纸包了起来,以防阴雨天受潮。
看得出来,老人是个真真正正的文人,每个物品每个摆件都有经常使用过的痕迹,但却整理得很是干净整齐。
双方落座,老人开门见山,直接问玉娘,“不知姑娘来找老夫有什么事?”
“我们姐妹不日就要离开,叨扰这些许时日,总得要正式地谢谢老先生。”玉娘说完,和小娥一起给老人鞠躬行礼。
“无须如此,山野村落难得有客人来,多添两双筷子的事,老夫怎敢当如此大礼,快快请起。”老人侧身避开了两人的鞠躬之礼。
双方重新坐好,玉娘有些好奇地问老人:“老先生,看你气质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到底是为何会搬到此处来居住?”
老人长叹一声,道:“唉,此事说来话长,老夫年轻时也曾为名利迷失过,后来经历了一些事,让我看透了,这世事本无常,唯有心中道常在。”
“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老先生有此觉悟?”
“老夫以前算是有些虚名,书画也还能卖些价钱,前来求购的人不少,老夫那时被捧得有些高,写了几篇文章,画了几幅画,便自觉了不起,加上年少轻狂,心比天傲,身份低点的人老夫根本懒得一见,是以常常让人下不来台。”
“后来,一个低阶武者求购书画不成,趁老夫外出落单之时,把老夫执笔的右手给打废了,从此以后,宾客满座变成门可罗雀,一代书画大师变成了废人,仅仅是因为一个求画不成的低阶武者,你们说可不可笑?”
“老夫残废后,家里其实还有些余财,一家人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但妻妾子女皆嫌弃老夫这个无用之人,老夫一气之下便搬到这个乡下地方,再也不管了,也好,不用见到他们那些个嘴脸,老夫还能多活几年。”
老人说着说着,满怀唏嘘。
“老先生,你恨武者吗?”
“开始是恨的,一个人从云端被打落凡尘,再被人踩在地上,说不恨那是假的,刚刚残废那会,我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但那又能如何?我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杀人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事。
“后来,我静下心来,反思自己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也沉下心来看了一些书,慢慢的,仇恨反而淡了,伤我的毕竟是一个人,善良的武者也有不少,比作以前,我是决计不会让你们这些武者进门的。”
“现在倒是觉得他们也挺可悲的,年轻时厮杀不止,在刀口中求存,或许风光过,或许为恶过,但都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生死之途难料,而且,与外族战争时,也始终要依靠这些武者来战斗,有很多为人族贡献巨大的英雄人物,却难以得善终。”
“不得善终?这怎么说?”
“对,就是不得善终,人族寿命百余年,普通人若不是遇到天灾人祸,大多都能有百岁寿,但武者却鲜少能活过衰退期,仇人来寻,历年伤病等等原因。”
“姑娘,老夫看你出身似乎也不错,你学武又是为了什么?”老人忽然反问玉娘。
“我们并非是刻意去学,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自然而然就会了。”
老人再次感叹,“当今天下,以武犯禁,夺人性命之事层出不穷,习了一身武艺,便不再将人看在眼里,欺凌弱小,妄尊自大,早就已经失去了武道之本意,近年来,武道其实是衰退的,武虽武,却非道也。”
“当然,不止武道,文道其实也差不多,老夫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不过,因名得利,老夫其实也是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这是为何?”
“不够纯粹,近年来练武的人都追求威力大,技巧强,另外还附带各种名利权欲心,早就偏离道之一途远矣。”
“术可横行一时,道可万古流传,可惜这句话已经没多少人重视了。”
“老先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也是在道上的。”
“我的道就是书画,虽然走过歧路,这些年看淡了,总算回到正轨上,对书画自问还有些心得。”
老人话锋一转,问:“两位姑娘是如何看待杀生?”
“对玉娘来说,不食而杀是罪孽深重,不可为之,非正而取也是自封之道,不可行之。”
“姑娘,你可杀过人吗?”
“玉娘没有杀过人,但小娥在情非得已之下,杀过。”玉娘目光看向小娥。
“可曾有愧疚?可曾良心难安?可曾后悔?”
“有过入夜难眠,思虑再三,不曾后悔。”小娥满脸坚定地看着老人说道。
“两位姑娘,老夫并非针是对你们,只是老夫见过太多人,不管是能人还是庸人,能不忘本心的实在太少了,少到让人绝望。”
“今日听得老先生一席话,得益不少,玉娘以后会时常锤问自己,不会让自己走错道,忘记初心的。”
老人乐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姑娘,可否让老朽为你画上一幅?虽然年轻时废了右手,但耐不住真心喜欢,就练起了左手,这些年还是有些成效。”
“好啊!”
玉娘露出淡淡微笑,一如既往的风清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