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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远征布杰约维策

正所谓远征就是无畏地向前走,更何况“条条大路通罗马”。对于这一点,我们的主人公帅克是深信不疑的,尽管他来到的只是一个小村子。

帅克仍执著地赶着自己的路,因为这样一个村庄不能阻碍我们的好兵帅克心中的目标——布杰约维策。

就这样,帅克来到了村西的克维多夫。当他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新的军歌时,在克维多夫村前又不得不唱起最擅长的一支歌:

“每当我们远征出发

姑娘们哭声一片……”

这时,一位从教堂回家的老大娘跟帅克打招呼:“你好啊!当兵的,上哪儿去?”

“我去找部队,在布杰约维策,大妈。”帅克回答说。

“但你走的这条路到不了布杰约维策!”大娘焦急地说。“这条路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你应该朝那边走。”

“可是我想,”帅克恭恭敬敬地答道,“从这里也能到布杰约维策的。当然可能会绕个大圈儿,不过像我这样一个归心似箭的人,不算什么,我会追回时间的。何况,我是有心要如期到达的,但愿别节外生枝。”

老大娘同情地看着帅克,眼神中流露着母性的关怀:“当兵的,你在前面的树林里等我一会儿,我弄点土豆汤给你暖暖身子。我家就在树林后面的小木屋。可千万不要从伏拉什穿过呀!那里到处都是宪兵。你直走过林子,那里有个心肠好的宪兵,他放每个人离开村子,包括逃兵。你身上有什么证明文书吗?”

“这个没有,大娘。”

“那你连那条路也不能走了,不如到拉多米什尔去找我的堂弟。他会告诉你怎么尽快去布杰约维策的。”

帅克在树林里等了半个小时。慈爱的老大娘给他端来了土豆汤,帅克一口气喝了土豆汤,身子渐渐暖了起来。接着,大娘又从一个布袋里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块咸肉,塞到帅克的衣袋里。还告诉他,她有两个孙子在布杰约维策。

就这样,帅克带着老人的祝福继续向前走。

天黑之前,帅克找到老大娘的堂弟,却因为没有证件得不到他的信任,只好继续摸黑赶路。

走了一个通宵后,帅克在一堆干草边遇到了三个从布杰约维策逃出来的士兵。他们怂恿帅克和他们一起走,可我们的好兵帅克却认为那不是件轻巧的事,说完便钻进草堆睡觉了。

不知睡了多久,当帅克醒来后,那三位都已走掉,只在他脚边放了一块面包做早餐。

穿过树林后,帅克遇到一个年老的流浪汉,他热情地请帅克喝了一口酒。

“年轻人,换掉这身军装吧,”他劝帅克说,“现在宪兵到处抓逃兵,这身行头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就捉你们这种人,”他又重复了一遍。帅克又一次遭受不白之冤,所以他决定不告诉他九十一联队的事。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你现在到哪里去?”流浪汉忍不住又问。这时两人都已点燃了烟斗,慢慢地沿着村子走着。

“去布杰约维策。”

“我的上帝呀!在那里出不了五分钟你就会被抓起来,更别想暖暖身子,你必须有一身脏衣服,并且扮成是个残疾才可以!”

过了一会儿,流浪人接着说:“不过你无须害怕,我们一块儿走,要是找不到一套便装才怪哩!这一路上有许多老实人,他们夜不闭户,白天更不用说。趁现在随便找个老乡家串串门,他们立刻就会给你一套衣服。查查看你还缺什么?哦,有鞋子吗?现在就只缺一件大衣了,军大衣是旧的?”

“旧的。”

“把它穿在身上得了。农村里也有人穿这个的。现在你缺的是一条裤子和一件夹克。拿到衣服后,我们就将原来的衣服卖给犹太人。”

一路走去,在羊圈里帅克结识了一位老牧羊人,老牧羊人比流浪者大二十几岁,老人还记得他爷爷给他讲的关于法国人远征的故事。他亲切地称帅克为小伙子,实际上也是对流浪者的称呼。

三个人围着火炉坐下,老牧羊人就此打开了话匣子。他含着眼泪讲述了他的爷爷当逃兵的经历。老牧羊人和流浪者依然执著地认为帅克是逃兵,对此,帅克将错就错不再申辩。

后来,流浪者又开始讲述自己早年辛酸的经历,讲他被横行霸道的宪兵大队欺负得无立足之处的惨状。和牧羊人一样,他也力劝帅克不要去布杰约维策。

自然地,他们又哀叹了一番战局,痛骂了一阵可恶的宪兵,并宣称皇上肯定玩儿完。半夜里,趁着两位老人睡熟了,帅克偷偷穿上衣服,溜了出来。大地一片皎洁的月光,地上拖着帅克长长的影子,他一边往东走一边自语:“我一定要去布杰约维策,谁也无法阻挡我!”

出了树林,帅克看见右边有座城市,便朝北一拐,往北走去,又看见一座城市。他穿过草地绕过它,等他来到雪山前时,清晨的阳光已暖暖地洒在他身上。

“坚持!我一定能到布杰约维策。”帅克自言自语地说。

然而不幸的是,帅克星夜赶路却赶错了方向,朝北方走去了。

临近中午时,帅克看到前面一个村庄,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得找个人问问明确的方向才行。”他心里想。

他走进村子,看见一根柱子上写着的村名时,不禁大吃一惊,“我的天呀!”帅克叹了口气说,“搞了半天我又回来了,我还在村口的干草堆睡过觉呢!”

可是当一个宪兵,如同一个狩猎的猎人发现陷阱中的野兽后走过来时,帅克倒无所谓了。

宪兵逼近帅克,厉声道:“上哪儿去?”

“到布杰约维策找我的部队。”

宪兵意识到他逮住了一个不会撒谎的骗子,讥笑道:“可是你恰恰是从布杰约维策那个方向来的呀?布杰约维策在你后面呀!”说罢就把可怜的帅克押送到宪兵分队去了。

据说这里的宪兵分队长以行动敏捷利落而远近闻名,他从不对被拘留的人动粗,却长于巧妙地使用一种轮番审讯法,问得无罪者走投无路,到头承认有罪。

今天有两个宪兵帮他进行审讯。每次轮番审讯都是在全体宪兵面带微笑的气氛下进行的,这次也一样。

“办案的诀窍在于机敏与和气,”分队长经常这样教导他的部下,“对案犯大喊大叫是徒劳的。对待罪犯态度要温和、委婉,同时尽力让他们难以摆脱暴风般的盘问。”

“你好!当兵的,”宪兵分队长说。“请坐吧,一路辛苦了,但是请告诉我,你要到哪儿去,可以吗?”

帅克又把到布杰约维策的事重说了一遍。

“我想你可能走错了路,”分队长笑着说。“其实你是背着布杰约维策走的,这一点我可以很轻松证实给你。你头顶上的捷克地图可以告诉我们:从我们这儿一直往南走就是布杰约维策。现在清楚了吧,你是南辕北辙。”

分队长微笑地看着帅克。帅克一本正经地说:“我最终是要走到布杰约维策的。”这话比伽利略当年说“地球终究是围着太阳转动的”还要大义凛然呢。

“你知道,当兵的,”宪兵分队长还是那样柔和地说:“我有义务告诉你,慢慢你也会明白这个道理的:越否认就越不容易证实自己清白。”

“我知道,”帅克说。“越否认就越难证明自己清白,越难证明清白就越否认。”

“太棒了,当兵的,你非常聪明。那么就请你诚实地告诉我,你是从什么地方出发往你的布杰约维策去的。我之所以强调是‘你的’,是因为按照你的走法,在这里的北部就还有一个布杰约维策,可是地图上却没有标出来。”

“我是从塔博尔起身的。”

“你在塔博尔干什么?”

“等候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

“你为什么不坐火车去呢?”

“因为我没有票。”

“你是士兵,他们为什么不发给你一张免费票呢?”

“因为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

“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宪兵分队长自得地对一个宪兵说,“这小子还挺滑头。他已经开始瞎编了。”分队长假装没听清接着往下问:“这么说你是从塔博尔出发的。那么你去哪儿呢?”

“到布杰约维策。”

分队长开始有几分怒色了,他的目光落到了地图上。

“你能指着地图告诉我,你是如何走到你那个布杰约维策的?”

“走过的地方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已经来过这儿一趟了。”宪兵们互换着眼神。分队长接着讯问:“你衣兜里有什么?拿出来。”

宪兵们把帅克全身搜查了一遍只搜到一只烟斗和一盒火柴。分队长问帅克:“告诉我,为什么你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因为我什么也不需要。”

“唉!我的上帝!”分队长有点沉不住气了,“接待你真是一件倒霉差事!你说你来过这儿,那次你干了什么?”

“我从这儿经过,到布杰约维策去。”

“瞧瞧,开始瞎编了吧!你自个儿说要去布杰约维策,可是事实证明你是朝相反方向走的。”

“不错,我转了个圈子。”

“你所谓的圈子指的是在我们这个区晃荡。你在塔博尔火车站待了很长时间吗?”

“对,一直待到最后一趟去布杰约维策的火车开走。”

“你在那儿都做什么?”

“和一些当兵的聊天。”

“聊什么?问过他们些什么?”

“我问他们是哪个联队的,要去哪儿?”

“你怎么没问他们联队有多少人?编制如何?”

“这没必要,我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样说,你已经完全掌握了我们部队的编制情报?”

“是的,分队长先生。”

分队长像是发现了帅克的秘密,骄傲地环视他的下属,亮出了最后的王牌:“你会说俄语吗?”

“不会,先生。”

分队长对班长点头示意。两人走到了隔壁,分队长一面搓手一面极有把握地说:“你听见了吗?他说他不会说俄国话!看来,这小子滑得很嘛!他什么都承认,就是不承认这个关键事实。表面虽然傻,但却是极危险的人,对这种人恰恰需要防一手。好吧!你把他看严一些,我得起草一个报告。”

于是分队长从下午到晚上一直都忙于写他的侦破间谍案的报告,他越写越觉得一切都十分清楚。

结束报告时,分队长吩咐宪兵班长礼遇帅克,并让他到“公猫”酒馆给帅克订饭,顺便叫帅克来他这儿。

这样帅克又被带到分队长面前,分队长和蔼地点点头,示意让他坐下来,十分礼貌地问帅克的父母是否健在。

“他们已经去世了。”

分队长觉得这样很好,起码不会发生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他盯着帅克那张和善的脸庞,拍了拍帅克的肩膀说:“你喜欢捷克吗?”

“非常喜欢。”帅克马上回答说:“这儿的人都很友好。”

分队长点了点头:“是的,我们的人民非常好,只是有点爱偷东西,爱吵架,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我干这行十五年了,据我统计,这儿一年只有四分之三个人被害。”

“你是指并没有完全杀死?”

“不,我只是说在十五年里总共只有十一起凶杀案,其中六起是一般凶杀案,五起是谋财害命。”

沉默了一会儿,分队长又开始了审讯:“你到布杰约维策去干什么?”

“到九十一联队报到。”

分队长又把帅克打发到值班室,随后在报告上又添一句:“此人精通捷语,企图混入布杰约维策的九十一联队。”

分队长满意地搓着手。他非常满意自己所收集的情报以及自己与众不同的审讯方式。

分队长又看了一遍报告,得意地笑了。

分队长的桌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调查表,政府恨不得剖开每个公民的肚子,看看他们的“忠心”,恨不得劈开他们的脑袋,看看他们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分队长常常失眠,总是在等待调查与视察。不过现在,我们的分队长先生描绘着一幅幅美妙的图画,幻想着自己官运亨通的未来。

他叫来了班长,问道:“午饭送去了吗?”

“给他送去了面包、熏肉和白菜。汤已经卖完了,他喝了一杯茶,好像还想喝。”

“给他喝吧,”分队长大方地说:“喝足了叫他来我这里。”

半小时后,吃饱喝足的帅克来到分队长面前,分队长问道:“吃得还好吗?”

“很好,分队长先生。要是多一点白菜就更好了。不过也难怪,你们事先不知道我会来嘛。熏肉挺香的,掺了罗姆酒的茶喝着很舒服。”

分队长似乎不经意地问:“俄国人也很爱喝茶,是吗?那儿有罗姆酒吧!”

“罗姆酒全世界都有啊,先生。”

“哼!你休想蒙混过关!”分队长心里想:“你必须留意你所讲的每句话!”他便又弯下身子温和地问道:“俄国有漂亮姑娘吗?”

“漂亮姑娘全世界到处都有,队长先生。”

“这小子又想溜号?”想到这里,他又开始了与众不同的审讯:“你想去九十一联队干什么?”

“上前线呗。”

分队长满意地盯着帅克心想:“很好!逃回俄国这是最好的办法。”

“这个主意太伟大了,”分队长兴奋地说,同时认真观察他的话引起的反应。

令人失望的是在帅克的眼里除了茫然其他一无所有。

“果然久经沙场,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分队长心里又怕又敬,“这就是他们的军事训练,如果换了我恐怕早吓得双腿发颤了……”

“明儿一早,我们就送你去佩塞克,”他用随便的口吻宣布:“你何时去过佩塞克?”

“一九一零年帝国演习的时候。”

我们的宪兵分队长似乎没料到帅克能如此爽快,这个回答似乎太出乎意料了。

“你自始至终都参加了演习吗?”

“当然,我当时是步兵,先生。”帅克用他那纯洁无辜的眼神望着分队长,分队长却急于想把这些新材料打进报告里去。他又叫班长带走了帅克,认真补添漏掉的重要内容:

其阴谋为:混进我军步兵九十一联队,并试图转往前线,伺机逃回俄国。据口供,该犯与九十一联队关系密切。据卑职审讯,该犯供认一九一零年曾以步兵身份参加帝国演习的全过程。由此可见,该犯对谍报工作极其老练,又及,此番罪证之获得,乃卑职独创之轮番审讯法之结果也。

宪兵班长来到门口报告:“分队长先生,他想上厕所。”

分队长很警惕:“加紧警戒!还是把他带到我这儿来。”

“你要上厕所?”分队长问帅克。“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别的意图?”他紧盯着帅克的眼睛。

“我只是想解大便,先生。”帅克有点焦急了。

“但愿如此,”分队长边说边掏出值勤手枪。“我和你一起去。我这支枪很准,能连发七颗,百发百中。”

来到院子时,他把班长叫过来,暗中吩咐:“上刺刀,他一进厕所,你就站在厕所后面,小心他从粪堆后面挖洞跑掉。”

厕所是一间很小的木房,下面是肮脏污秽的粪池。

此刻帅克正蹲在上面,一手抓着门上的绳子。与此同时班长在后窗正盯着他的屁股,宪兵大队长瞪大眼睛盯着厕所的正门。他正盘算着如果帅克逃跑,该打他哪条腿。

可是门却开了,帅克怡然地走了出来,对分队长说:“我待了很久吧?没耽误你们吧?”

“哪里哪里!”分队长边说边想:“这人多么有教养呀,明知必死无疑,仍然不失体面,到了此刻还能温文尔雅。我们的人若是处在他的地位能做到如此有尊严吗?”

队长和帅克坐在守卫室一个大兵的床上。

分队长点燃了烟斗,也给帅克把烟斗装上。班长正在往火炉里添柴。此刻这宪兵队就成了地球上最舒服的角落。夜幕降临,恰是聊天的好时间。

可是大家都不说话。沉默了许久,分队长终于回头对班长说:“依我看,绞死间谍是不公平的。一个人为了祖国的利益牺牲自己,他有权享受真正体面的待遇,吃颗子弹比绞刑强,对吧,班长先生?”

“当然不能用绞刑。”班长附和说。

“不过我有疑问,”帅克插进来说,“如果这个人机灵,他们无法抓到他的把柄怎么办?”

“不,肯定能抓到的!”队长着重强调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这一切你自己会知道的。”

“你自己会知道的,”分队长又重复了一遍,脸上仍是满面春风。“谁也别想从我眼前溜走,你说对吧,班长先生?”

班长点头称是:“有些人已被人识破了,还故作镇定,但这样也无济于事。”

“他们已经知道我的厉害了,对吧,班长先生?”分队长提高了嗓门儿,“镇静只不过是一个肥皂泡。”队长停止了演讲,转向班长问:“晚饭准备好了吗?”

“队长先生,您今晚不上饭馆吃吗?”这一问题使他又陷入沉思。

如果犯人趁他不在时跑掉怎么办?班长虽然可靠,但他有一次却看丢了两个流浪汉。

“叫那个老太婆去买晚饭吧。记住买一罐子啤酒,”分队长很快解决了难题,“让那老娘儿们去活动一下筋骨。”

可怜伺候他们的那个老婆婆为他们跑了个不亦乐乎。

到了后半夜,宪兵班长全副军装地倒在床上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分队长坐在他对面,把两瓶白酒喝个精光,他搂着帅克,红通通的脸上淌着眼泪,胡子上沾满白酒,一个劲儿嘟哝着:“说实话,这酒比你们俄国的强吧?快说!承认了好让我睡个安稳觉呀。男子汉大丈夫,说实话呀!”

后来,分队长也不省人事了。

天快亮时,最早躺下的宪兵班长仍旧鼾声如雷,夹杂着尖细的哨音,吵醒了帅克。他起来摇了摇班长,又躺下去了。太阳缓缓爬上了树梢,老婆婆也刚刚爬起来,她也因为昨天晚上的奔波困倦得大睡了一场。她拖起了班长和帅克,并逼着班长去叫醒分队长。借这个机会,老婆婆警告帅克分队长是个笑里藏刀的大坏蛋。

班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分队长确信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分队长左顾右盼,揉了揉眼睛,开始慢慢回忆昨天的事,突然他浑身打了个冷战,一个可怕的念头激灵得他酒也醒了,他不安地望着班长说:“他逃啦?!”

“没有,这小子挺规矩的。”

班长说完后却显得有些不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望了望窗外,神情不太自然,显然有话要说。

分队长也似乎意识到了一点,他走到班长面前,狐疑地问:“班长先生,我昨天又失态了吗?”

班长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的上司:“队长先生,您知道昨天您都说了些什么吗?您记得您都跟他说了些什么样的话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班长与分队长互相揭短,彼此指责。为了掩饰他们昨晚的失态,那个老婆婆可惨了。

分队长下令找来了老婆婆,威胁她并让她在耶稣受难像前发誓保守秘密。可怜的老太婆被他们莫名其妙而又粗暴的举动吓得魂不附体。获准离开后,她觉得自己度过了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刻。这时候,我们的分队长在重新誊写他的呈文,因为头天晚上手稿上溅落的墨水,经他那么一舔,如同是在纸上涂了一层果酱。

修改妥当后,他想起还有一件事得问帅克。随即下令将帅克叫了进来,问道:“你会拍照吗?”

“会!”

“那你怎么不随身带一架呢?”

“因为我没有照相机。”帅克的回答很爽快。

“那么如果你有的话,你一定会拍照啦?”分队长问道。

“可惜我没有啊,”帅克诚恳地回答,分队长感到头又疼起来,他只有唯一的问题可问:“拍车站的照片困难吗?”

“那很容易,你知道的。车站不会动,你用不着对它说:‘请放松表情。’”

每次交谈之后总会为分队长的呈文补充素材,他又开始在公文内添油加醋:

经卑职再三审问,该犯供认:颇善照相,尤其善拍车站。卑职虽未在其身上搜出照相器材等物什,但推测:他为避人耳目,必将其藏于他处,该犯承认,如携带相机,必拍无疑,足证卑职之推理并非虚构。

头天晚上酗酒,使分队长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关于拍照的补充材料他开始即兴发挥,有点不着边际,接着写道——

据该犯亲口供认:因未随身携带照相机,故不能拍摄车站建筑物等战略要地。卑职认定:倘该犯当时带有摄像器材,必将拍摄无疑。该器材罪犯定已隐藏他处,故职未能在其身上搜得照片。

“差不多够了。”分队长说罢,在呈文上签了个字。

他很欣赏自己的杰作,洋洋自得地给宪兵班长通读了一遍,直到听到班长的称赞。

分队长终于决定结案了,他下令班长送帅克到县宪兵大队。

帅克和班长上了公路。看他们亲密的样子,都以为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结伴进城,或者是说好一块儿去教堂。

“我还真没想到,”帅克说,“去布杰约维策的路这般难走。”

当他们经过鱼塘边时,帅克很感兴趣地问班长附近偷鱼的人多不多。

“这儿偷鱼的可多啦!”宪兵班长回答道。“鱼塘管理人用钢毛刺扎他们的屁股,可也无济于事:他们在裤裆里垫了块防身用的铁甲。”

临近一家客栈时,宪兵班长抱怨道:“今天的风真猛,我想咱们喝他一口半口总不会碍事。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我押你去县里,这可是国家机密!”

“绝不允许泄露你自己的身份,”班长强调说。“你干了什么,跟这些平头百姓无关。不许你在人群之中起哄,造成恐慌,明白吗?”

“这年头,恐慌是最可怕的事,”他又接着说。“谁要随便瞎说点什么,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你知道吗?”

“我保证不会让人们恐慌,”帅克说到做到。当客栈老板与之攀谈时,帅克说:“这位兄弟说,我们一点钟到达佩塞克。”

“你二位是休假吗?”老板好奇地问宪兵班长,班长不动声色地回答道:“今天刚到期。”

“我们已经巧妙地把他应付过去了,”当老板走开后,班长笑着向帅克宣布。他又说:“千万不能慌神,现在是非常时期。”

可爱的班长在进客栈之前认为喝几杯酒不碍事,这想法未免太把他当作一个谦谦君子了,因为他根本没想过这几杯究竟是多少。当他喝完第十二杯后,便大声地说:“三点之前,宪兵大队长还在吃午饭,没必要去那么早,何况现在开始下大雪了。如果四点赶到,时间绰绰有余,即使到六点也不晚。从天气看,肯定得摸黑走了。所以现在走也罢,晚一点走也罢,都一样。”

“咱们能待在这个温暖的地方,应当说很有福哟!”他容光焕发,庆幸不已,“赶上这种鬼天气,战壕里的那些小子比起我们坐在炉火边的可要惨得多。”

班长一个劲儿地催老板多喝,他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抱怨店老板不够朋友,因为他喝得太少。这可是诬蔑,因为老板已经醉得站不稳了。当帅克和班长出发时,天已黑了。漫天飞雪,什么也看不见,班长嘀咕着同一句话:“朝着你鼻子的方向直走吧!”

当他说第三遍时,他的声音已不是从路面上而是从哪个低处传来的,因为他从一座积雪的土坡滑了下去。靠着他的步枪的帮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爬了上来。帅克听到他不无揶揄地说:“像坐滑梯一样……”但很快又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原因是这个醉汉又从坡上滑了下去。透过啸啸风声又传来他的喊声:“我又摔啦!糟透啦!”

班长像一只辛劳的蚂蚁,滚下去,又执著地往上爬。

他就这样一连又翻了五次,最后,他终于爬到了帅克面前,狼狈不堪地说:“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别担心,班长先生,”帅克微笑着说:“最好是把咱俩捆在一起,这就不怕丢掉谁了。就用手铐吧!您带了吗?”

“当然,这是每个宪兵的必需品,”班长一边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边强调说:“这可是我们宪兵的吃饭家伙呀!”

“把我们铐在一起吧,”帅克建议道,“咱们试试看效果?”

班长很熟练地将手铐一端扣在帅克的手腕上,把另一端扣在自己的右手上。现在两人如同一对连体双胞胎一样,一路上踉踉跄跄往前走。当他们经过一堆石头的时候,班长一摔跤,就把帅克也拖倒在地了。这么一来,手铐磨破了他们的腕子。班长终于忍无可忍,想打开铐子,可是费了好半天劲儿也没能解开。最后,班长叹了口气说:“咱哥俩要一直厮守在一起啦!”

“噢!我的上帝!”帅克感叹了一句,随后,他们又继续那患难与共的旅途。

班长的情绪非常低落。到了深夜,历经长途跋涉,他们终于来到宪兵大队的走廊里,班长忧郁地对帅克说:“糟啦!咱俩拴着手铐谁也离不开谁。”

情况果然不妙,县大队副派人请来了大队长。

大队长对可怜的班长的头一句话就是:“对我哈一口气!”

“现在我全知道了。”据大队长多年的嗅觉经验,他分毫不差地弄清了事情的详情。“您真有口福呢……白酒、罗姆酒、柠檬酒、核桃酒、香荚兰酒、樱桃酒。”

“大队副先生,”他回头对他的下属说:“这个人让神圣的宪兵蒙羞,你也要小心!如此胡来,就是犯了要受军事法庭审判的罪行。居然把自己和犯人铐在一起,而且醉得如同一滩烂泥!真是猪狗不如!去,把他们的手铐解开!”

“什么事?”大队长问班长,班长却正用那只自由的手给他敬礼。

“报告大队长先生,我带来一份呈文。”

“很快就会有一份控告你的呈文的。”大队长说,“大队副,把他们俩关起来!明早审问。你把这份呈文看一遍,再送到我的房间来。”

县兵大队长对下属极其严厉,是个典型的官僚。

在他管辖的各宪兵分队里,这种暴风雨会随着他所签署的每一份文件而发生。这位大队长整天都在忙着给全县发各种各样的警告和威胁。打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天起,下属的各宪兵分队总是处在风雨飘零之中,不知道厄运何时降临。

这才是真正的恐怖气氛。帝国法统的炸雷在宪兵分队长、班长、普通士兵的头顶隐隐作响,每件小事都可能招致大祸临头呢。

“如果我们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大队长在视察分队时说:“就得说一不二,该怎么着就得怎么着。”

他总是感到自己面临着形形色色的叛逆,他还坚信,县里全部的宪兵都对战局的不利犯有罪愆,他相信,这里所有人在这个严重时期都有犯渎职罪的危险。

从国防部发往他这儿的文件汗牛充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们一遍又一遍催促大队长对该县的居民忠诚程度严加注意。因为革命已在帝国境内悄然爆发了。

宪兵大队长把那份关于帅克的呈文认真研究了一番。他的部下加亲信大队副就站在他面前,外表忠顺,心里却偷偷诅咒着他的上司和那份呈文,因为此时在奥塔瓦河那边正有一帮人在等着他去凑一桌牌。

大队长说:“记得前不久我对你说过,我平生见过的头号白痴是那个分队长。由那个酒鬼班长押解的这个士兵根本就不是间谍,顶多是个逃兵。看这呈文里胡话连篇,连幼童都能一眼看出,那混蛋在起草呈文时已经喝得不分南北了。”

他下令道:“去把那个士兵带来,”而后又把那份呈文看了一遍,说:“我生平还从未遇到过这么荒唐的事。这还不算,居然叫一个酒鬼班长给我送来个嫌疑犯。这些畜生还不知道我的厉害,看来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一天不挨我三顿骂,就以为我好说话。”

“你是从哪个单位开小差跑出来的?”大队长劈头就问帅克。

“我在哪个联队也没开过小差。”

大队长看着帅克,只见他安详的脸上显得如此镇定,使他不得不接着问道:“那你这身制服是从哪弄来的?”

“你清楚的,先生,每个新兵入伍时都会得到一套的,”帅克微笑着回答说,“我在九十一联队服役。压根儿没开过小差,而且恰恰相反。”

帅克把“恰恰相反”的语气体现得格外重,使得大队长脸上掠过一丝带嘲讽意味的怜悯之情,问道:“‘恰恰相反’,什么意思?”

“这很简单,”帅克解释说,“我本来是找我的联队去的。我在找它,而不是从它那儿逃出来。我只想尽快归队,可谁知走错了方向,离布杰约维策越来越远了。我都快急疯了。分队长指给我看,布杰约维策在南面,他却让我往北走。”

大队长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似乎在说:“这混蛋甚至干过打发人往北走更离谱的事儿哩。”

“这么说来,你是找不着部队?”他问。“你是去找它的吗?”

帅克又把整个经过向他作了说明。他讲了他从塔博尔出发所走过的所有的地方以及绕了一个圈的艰辛经历。

帅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和命运的搏斗,以及他如何百折不挠,历尽艰辛设法回到布杰约维策的九十一联队去。而苍天误人,他的所有努力都付诸流水。

他热情洋溢地叙述着,大队长却心不在焉地用铅笔在一张小纸片上画着寻找部队的帅克无法破解的路线图。

“这可真是辛苦啊!”大队长听完了帅克叙述后,问了这么一句话:“你在这里绕了这么久,一定很引人注目吧?”

“假如说那个倒霉地方没有那位分队长先生,问题就简单了,”帅克说,“他既没问我的名字,也没提我的番号,把一切都当成可疑点。他本应派人把我送到布杰约维策去,到了那里,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如果那样的话,今天我就会英姿勃勃地站在我的岗位上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提醒他们这是一场误会呢?”

“因为我知道,那简直是对牛弹琴,他们压根儿听不进去。有个小店老板说得好:怕人家赊他账的人,不管别人什么时候去找他,他都聋得好像连打雷都听不见。”

大队长不假思索,就作出判断:一个归心似箭,并为此想出这么一整套循环旅行的人,乃是人类堕落的最严重的预兆。他立刻向办公室口授一封发往布杰约维策市九十一联队公函。

就这样,帅克顺利地走完了由皮塞克到布杰约维策的一段火车行程。负责护送他的是一个年轻宪兵,也是个新手,他紧紧地盯着帅克,就怕他溜掉。一路上老在被一个严肃的问题所困扰:“如果现在内急,那该怎么办?”

在从火车站到布杰约维策的兵营的路上,他神情专注,眼睛一刻没离开帅克,每到一个拐角或十字路口,他就故作随便的样子告诉帅克司令部为押送人员发了多少颗子弹。帅克回答说,他坚信任何一个宪兵都绝不敢在大街上开枪,以免招来横祸。

宪兵同帅克争论着这个话题,不知不觉中到了兵营。

卢卡什上尉已经值了两天的班。他怡然地坐在办公桌前,一点儿也没想到那个灾难性的场面会出现。

“报告上尉,我归队了,”帅克敬着军礼,郑重地说。

当时一直在场的军士后来对人描述说:帅克报告完之后,卢卡什上尉跳了起来,两手抱着脑袋,倒在军士的身上。经抢救醒来之后,帅克仍在举手敬着礼,还重复说了一遍:“报告上尉,我归队了。”

卢卡什上尉的脸色苍白,他用颤抖的手签了字,然后让大家都出去,他对宪兵说,还是让他自己和帅克单独相处的好。

帅克终于结束了这场布杰约维策的旅程,假如帅克能自由的话,他肯定早就归队了。假如扣留帅克的部门表功说是他们把帅克送到服役地点的话,那肯定是在吹牛。事实是官僚体制无时无刻不在阻挠着帅克的爱国热忱。

帅克和上尉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可怜的上尉眼睛里充满了极端惊恐的绝望神情,而帅克却温柔亲切地望着上尉,像是看着久别的情人。

办公室如教堂般安静。走廊上的走动声都能清楚地听见,那是一个一年志愿兵因感冒而留在房间里没有出操。他鼻子里哼着已熟记的一些东西,比如皇室巡视要塞时如何接待之类的废话等等。

“闭嘴!”上尉冲着走廊喊了一声,“最好滚得远一点,去地狱吧!如果发烧,就滚回屋里挺尸!”

上尉和帅克仍然互相对视着,卢卡什上尉终于耐不住性子,用嘲讽的语气说:“欢迎你来到布杰约维策,帅克!该入地狱的人绝不会上天堂。逮捕你的拘捕文书已经开了。明天你就到团部的禁闭室去。我也不用再为你这种人生气了。我跟着你倒透了霉,我已忍无可忍。一想到我怎么能跟你这混蛋一起这么久……”

他开始踱来踱去:“简直受不了啦!我都纳闷为什么当初没把你毙掉!毙了你又能怎样!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我还能解脱,你知道吗?”

“是,上尉先生,我全明白。”

“别再装疯卖傻了,帅克。你变得越来越疯癫,不教训你是不行了,这回轮到你倒大霉了!”

卢卡什上尉搓着手宣布:“帅克,这回你可真玩完了!”他回到桌前,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叫来值班卫士,命令他拿着便条,把帅克带去禁闭室,交给看守。

帅克被带走,穿过兵营的广场走向禁闭地,上尉望着看守把把门打开,满意地看着帅克可恶的身影隐入这扇门里,过了一会儿看守独自一个人出来。

“感谢上帝,”上尉边想边情不自禁地大声说了出来,“他可算进去啦!”

在禁闭室里,已有一个胖胖的志愿兵躺在草垫子上。他对帅克的到来表示了欢迎。他在这儿独自闷了两天,是仅存的案犯。帅克问他进来的原因,他说是一件小事。有一天晚上喝多了,在广场的拱门过道里糊里糊涂打了一个炮兵中尉一耳光。其实并没打着,只不过打掉了中尉头上的帽子,倒霉的志愿兵还以为那中尉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呢。

志愿兵还自行推断说:“在那场混战中,本可以给他几个耳光,因为这纯属误会。但对我不太有利的是,我是从医院偷逃出来的,可能那张‘病员证’泄露了秘密……”

“我当兵的时候,”他接着说,“为了让自己得风湿症,我先在城里租了所房子。我一连三次给自己全身涂了油,到郊区的一条壕沟里躺着,一下雨我就脱鞋。居然没用!后来在冬夜里我又去洗了一礼拜凉水澡,依然无功而返。朋友,你知道我有多强壮!我躺在我住的那个院子里,从夜里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的脚还是热乎乎的,简直像穿了毛毡鞋一样。连咽炎都没染上!真倒霉呀,兄弟,我真倒霉透顶了!有一次我在‘玫瑰’小店里结识一个残废,他叫我礼拜天到他家里一趟,说第二天可以叫我的腿肿得像一个白铁桶,他家里有注射器。我当真差点儿回不来。这个好心人没骗我,我终于得了肌肉风湿病。所以马上去医院,真的很灵验啦!后来我就好运连连,我的表兄马萨克医生调到布杰约维策来了。我之所以能在医院里享福,真应该谢谢他。我的点子总是很不错的:我弄来一本病历册,在上面贴了个标签,各栏都填好。还取了个假名字,注上病名还有假体温纪录。每天下午查完房后,我就大模大样地夹着这份病历进城,对我很有利的一点是:看守医院大门的是后备兵,我拿证明向他们一亮,他们还毕恭毕敬向我敬礼呢。随后我到税务局的哥们儿那儿换一身普通老百姓衣服,就上酒店去了。在那儿我和一大帮老朋友交流逃役经验,乐在其中。后来,我胆子大了,干脆就穿着军装上街,进酒馆,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医院爬上床。假如遇到巡逻的,只要亮一亮九十一联队的病历,他们就不再找我的麻烦啦。在医院的大门口,我也是拿出证明给他们看一下,就可顺利通过。到后来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想谁也不会把我怎么着,以至于才发生广场拱门道那档子事。这件事表明了什么树也长不到天上去。得意过头必然砸自己的脚。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有的人想入非非,事实上根本没门,就是这样的,老弟!不要不相信偶然中的必然,每天早晚都要提醒自己一遍:谨慎小心在任何时候都是必需的;什么事情过犹不及,只能怪自己把事情弄砸了。我原本可以待在后备部队的参谋部办公室里享清福的,可是我的大意断送了我的前途。”

胖志愿兵一本正经地结束他的忏悔说:“朋友,尽管如此,我还是要高高地昂起头,让他们别以为只要把我送上前线,我就会开一枪放一弹。我劝你无聊的时候写写诗歌,那是可以解闷的,我在这儿就写了一首好诗:

牢卒安在兮?

床上正憩息。

京都传噩耗,

军心欲崩析。

御敌有床板,

筹谋有吾皇。

边干边颂唱,

奥国国祚长!”

“瞧瞧,老兄,”胖志愿兵接着说,“还有谁敢说我们可敬的君主制失去了尊严?一个缺烟卷短酒精、等待军法处治的囚犯作出了尊敬皇室的最好的榜样。在他的诗歌里充满了对四面楚歌的辽阔祖国的热爱。他尽管失去了自由,但从他嘴里还能编出无限效忠的诗句。可是该死的看守!唉!”

到这时志愿兵才问帅克犯了什么罪:

“找寻你的部队?”他说。“这倒是挺不赖的一次旅行,真是一条坎坷之路!你明天也要向军事法庭呈供吗?朋友!咱们刑场上见吧!唉!那个施雷德上校又该借此开怀一番了。你简直无法想像这混蛋看到部队里出点什么事儿是个什么样子。像条疯狗似的到处瞎窜,舌头伸得像饥渴的母狗。”

“好好听他那些话吧!他嘴角直吐白沫,酷似一条嘴角滴着口水的疯狗。他没完没了唠叨,让你觉得整个兵营就要倒塌。因为我向他交待过一次问题,领教过他的德性。”

胖志愿兵吐了一口唾沫说:“你瞧着吧!兄弟,天下居然有这么多笨驴。我才不稀罕他们的官衔和各种特权哩!”

胖志愿兵一个跟斗滚到第二块草垫上,说:“一定会有报应的,总有一天会算账的。不会永远这样的。如果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上贴金子,总有一天会垮台的。假如要我去前线,我肯定会在军用列车里写上这么几句:

血沃国土尸遍地”

这时看守给他们送来四分之一份士兵口粮和一罐凉水。胖志愿兵甚至动都没动,就对看守说:“探望犯人是多么崇高多么高尚的举动啊。欢迎你的到来,善良的天使!你承担着饭菜篮子的重负,为的是消除我们的烦恼。我将永世不忘你的大恩。你就是照亮黑暗牢房的阳光!”

“等你交待问题时有你乐的!”看守冷冷地说。

“你别把毛竖这么高好吗,你这仓鼠!”志愿兵依然躺在板床上回答他说,“请实话相告,如果你要看守十个志愿兵该怎么办?别装傻!我猜你一定会关二十个,放掉十个,你这个老黄鼠!我发誓,我要当了军政大臣,就让你在我手下吃够苦头!”

看守被气得发抖,走时恶狠狠地甩上了门。

“应该建立反看守同盟,”胖志愿兵一边公平地分着面包一边说,“根据监狱条例第十六条规定:囚犯在判决之前均享用士兵口粮。可是这里却执行着北美洲大草原的野蛮律条,大家都想赶快吞掉囚犯的那份口粮。”

他和帅克开始坐在板床上啃士兵面包。

“从看守身上表现得最清楚,”胖志愿兵继续他的推测,“军队是人变成畜生的炼狱。”

接着他又哼起了小曲。

随着门上的钥匙响动,看守开始点燃过道里的煤油灯。

“多么神圣的光明呀!”志愿兵叫道。“文明总算普照到了军队里,晚上好,看守先生!”

只听见看守在外面谈论着明天审讯的事。

接下来的时间里,志愿兵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后来,他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又问道:“你睡着了吗?朋友?”

“还没呢,”帅克在另一张床上回答道。“我正想事儿呢。”

“什么事儿呀,伙计?”

“我想起了一个木匠,他得到了一枚银质勇士大勋章。他是全联队第一个在战争开始时就被手榴弹炸断腿的人。免费装了一条假腿后,就挂着那枚勋章四处吹牛,说他是联队第一个残废。有一天在酒店和几个屠户吵起来。那些人把他的假腿拽下来敲他的脑袋,拽下腿的那个人不明真相,被假腿吓晕了。从此以后他对那枚奖章非常恼恨,把它送去当铺。在当铺被人抓住,一个专门审讯残废军人的法庭判他的案子,结果没收了奖章不说,还收回了假腿。”

“那为什么?”

“理由很简单。一个委员到他那里,告诉他不配再用假腿,就卸下扛走了。”

“还有件挺乐的事儿,”帅克也来了兴趣,“有些阵亡士兵的亲属会莫名其妙收到一枚奖章,还附有公函说,这勋章是授予他们的,让他们挂在醒目的地方。有一个脾性古怪的老爹,以为有人开玩笑,就把勋章挂到厕所里,不幸的是他的厕所和一个警察共用,结果警察把他告发了,罪名是叛国罪。这个可怜的老人……”

“这正说明了一切荣誉狗屁不是。”胖志愿兵吟起了一首载在《志愿兵手册》里的诗:

“昔有一列兵,

忠勇把命捐。

报国意如何?

其人为垂范。

万千兵血肉,

军功章染艳,

空山不见人,

哀歌上九天。”

志愿兵沉默片刻说,“看来尚武的精神在我们身上已经衰退不少了。我提议,让我们在这寂静的晚上,唱一首炮手雅布尔克之歌吧。让整个兵营都听见。”

不一会儿,从牢房里就传来了一阵阵吼声,把玻璃都震得哐啷啷直响:

“装炮弹哟入炮膛,

炮兵小伙立于旁!

哀哉飞弹平地落,

小伙刹那躯不全!

炮兵小伙奈汝何?

大炮孤零又奈何?

他泰然自若立炮旁,

装炮弹哟入炮膛!”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看守来了。”志愿兵说,“今天是中尉跟他一起来的。他是后备役军官,我认识他。我们可以从他那儿搞点烟抽。来吧!大声吼吧!”

接着他们又叫了起来:“装炮弹哟……”

牢门打开了。看守因为值日军官在场而倍显凶恶,他蛮横地叫道:“闭嘴!这里又不是牲口圈!”

“很抱歉,”志愿兵回答说,“这儿是囚犯音乐会,刚刚演完第一个节目:《战争交响曲》。”

“我希望你们能明白,”中尉假装严厉的样子说。“你们该在九点上床睡觉,不可以大吵大闹。知道吗?你们的歌声在广场上都可以听见!”

“报告,中尉先生,我们还没排练好,所以声音大概有点走调……”

“他经常这样,”看守想教训一下他的对头,“简直太不像话了。”

“中尉先生,能单独聊聊吗?”志愿兵说。

当要求得到满足后,志愿兵亲切地说:“给些烟抽吧!”

“‘运动’牌的!中尉就抽这个?算啦!就这样吧!谢谢,再来几根火柴。”

享受了香烟后,志愿兵说:“祝你做个好梦,明天就是最后审讯了。”

就在志愿兵对兵营内部的黑幕给予抨击之际,施雷德上校正和军官们坐在饭店里,听一个从塞尔维亚回来的伤了腿的上尉神侃,伤了腿的上尉讲述他从参谋部看到的大举进攻的情景:“他们从战壕里跳出来,爬过至少两公里外的铁丝网,向敌人扑去。刚从战壕里爬出来就有一个士兵倒下了,又一个在工事旁倒下,第三个冲了几步就倒下了。然而同伴们的牺牲激发着大家继续向前冲。敌人疯狂射击。我军一个排想强占敌军机枪阵地,结果全军覆没,唉!简直太可怕了,不行了,我已经醉了……”

他确实喝多了,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前面。上校微笑着听着,虽然听得不是太懂。

伤腿上尉猛拍一下桌子说:“和平时期由后备军担任国内的勤务。”

在旁的一位年轻军官为讨个好印象,补充说:“应该把那些病号都送到前线去!死掉些病人总比牺牲健康人合算一些。”

上校微笑的脸上忽然眉头紧锁,回头向少校说:“少校先生,为什么卢卡什上尉总是有意疏远咱们呢?自从他到任以后,从未来到我们中间一次。”

“他忙着写情诗,”教导队长扎格纳上尉在旁讥讽地说,“他一来这里,就瞄上了工程师史瑞特的太太。”

上校眼神空洞地问:“听说他会唱幽默小调?”

“他在学校时就会唱,逗得我们直乐,”扎格纳回答说,“他的笑话很逗,但为什么不来我们中间?”

上校难过地摇摇头说:“如今我们军官之间的交情渐渐变得淡漠了。想当年我们如同一家人似的。”

回忆着美好的往事,上校开心地笑了。

“那时在澡盆里多开心呀!可如今却连那位滑稽歌手也没来。不但如此,下级军官的酒量也越发不行了!还不到钟点,就有几个不省人事了。想当初,我们一喝就是两天两夜。而且是几种酒掺着喝。”

带着沮丧的心情,上校回家了。第二天早上他的情绪更差,因为早报上说:“我军已转移至预先准备的阵地。”这是“退却”的体面表达方式。

十点钟,上校带着这种心情去执行志愿兵称为“末日审判”的职务。

帅克和胖志愿兵在院子里等着上校。人马都齐了:军士、值日官、副官、书记员……

在扎格纳大尉的陪同下,满面愁容的上校出场了。在沉闷的寂静中,上校从帅克和志愿兵的身旁走过,不时用鞭子抽打自己的高统靴。

上校终于停了下来。志愿兵正准备报告。上校截住他说:“我清楚,你是志愿兵中的败类!战前是干什么的?一定是个臭知识分子吧?”

“大尉先生,”上校说,“去把志愿兵军校的全体学员都找来。”

他又对胖志愿兵马列克说:“你是一个让家族丢脸的人。给我站好!我全都知道!我会让你知道厉害的!”

全体志愿兵军校学生都集中在院子里了。

“排成方队!”上校命令后,学员们排成方阵,将受审者团团围住。

“瞧瞧这胖家伙,”上校用鞭子指着胖志愿兵说,“他狂喝滥饮,丢尽了我们的名誉,军队的名誉。本来应该培养出的是正式军官,能争取荣誉的军官。可是却有这样的害群之马。你们瞧他这副德行!入伍前还学经典哲学呢!现在他根本没法为自己辩护!真是够滑稽!”

“这种行为必须严办,”上校吐了一口唾沫说,“必须把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开除出去。部队里不再需要这种知识分子啦!”

文书拿着事先预备好的文件和铅笔走了过来。

上校以正式的腔调宣布:“兹判处志愿兵马列克三周禁闭!禁闭期满后发配去炊事班削土豆!”

上校转头命令志愿兵学员排成纵队,然后散去。这时上校对大尉说,“队列步伐不齐,下午去练好!”

上校格外关照道:

“还有件事,步伐要响亮。还有,让军校学员禁止出营五天,让他们牢记这个混蛋马列克是他们的同窗。”

而“混蛋马列克”却在暗自庆幸没把自己送去前线。

上校离开大尉,走到帅克面前,开始审视帅克。帅克的外表给人十分平静和天真无邪的印象。他的眼睛仿佛在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上校向文书提了个问题,下了一个结论:“是个白痴吧?”

“报告上校,是个白痴。”帅克替文书做了回答。上校示意文书和副官去一边,一起翻阅帅克的材料。

“啊!原来是卢卡什上尉的勤务兵,就是在塔博尔失踪的那一个。”上校说,“依我看来,军官们有责任好好训练自己的勤务兵。既然卢卡什上尉自己挑的人,那他就得自己负责到底。他既然不出来玩,就意味着有时间把这个勤务兵教好。”

上校望着帅克说:“白痴!你得关三天禁闭,然后再回到卢卡什上尉那儿去报到!”

这样,帅克和马列克又聚在一起了,而卢卡什上尉被叫到上校面前:“上尉先生,大概一礼拜前,你说你需要一个勤务兵,因为你的勤务兵在塔博尔失踪了。可是现在,他已回来……”

“可是上校……”卢卡什上尉恳求道。

“我已决定,三天禁闭之后,回你那里复职。”上校强硬地说。

遭受打击的卢卡什上尉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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