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可谓是博览群书,但是阅读之后很快就忘记了。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够保证,除了说明此时此刻我有一些什么认识。不要期望从我所谈到的事物中,而是要从我谈论事物的方式中去得到一些东西。
比如说,要看我的引证是否选用得当,是否能够说明我的意图。因为,有的时候由于我拙于辞令,有时候由于我思路不清,所以在我无法适当地表达意思的时候就会援引了其他人的话。我对于引证是从来不以数计的,而是以质取胜。如果我是以数计的话,我的引证还会多出两倍。这些引证除了极少数的以外都是出自古代的名家,不用我介绍大家也应该是熟悉的。鉴于要把这些说理和新观念都用在自己的文章中,和我的说理与观念交织在一起,我偶尔有意地隐去了被引用作者的名字,目的就是要那些动辄就教训人的批评家不要太鲁莽,他们一见到文章就攻击,特别是那些还在世的年轻作家的文章,他们就像一个庸人似的招来了众人的非议,也同样像一个庸人似的要去驳倒其他人的观念和想法。我想让他们错误地把普鲁塔克当做我来嘲笑,骂我骂到了塞涅卡的身上而丢人现眼。我要把自己的弱点都隐藏在这些大人物身上。
我喜欢让别人知道如何在我的身上拔毛,我的意思是他可以用清晰的判断力去辨别文章的力量和美。因为我缺乏记忆力,所以也就无法弄清每句话的出处并加以归类,然而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我十分清楚我的土地上是开不出播种在那里的绚丽花朵,自己果园里的果子永远也比不上那里的甜美。
如果我在表达上词不达意,如果我的文章过于虚妄矫饰,我自己没有能够感到或者经人指出后仍然没有能够感到,我对于这些是负有责任的。因为有些错误往往可以逃过我们的眼睛,但是在别人向我们指出错误后仍然不能够正视,这就是判断上的弊病了。学问和真理可以不与判断力一起并存在我们的身上,判断力也可以不与学问和真理并存在我们的身上。甚至可以说,承认自己的无知,我认为这就是说明自己具有判断力的最磊落、最可靠的明证之一。
我安排自己的论点也是随心所欲而且没有章法的。随着一系列联想的堆砌,这些想法有时会蜂拥而来,有时又是循序渐进的。我愿意走出正常而自然的步伐,尽管显得有点凌乱。有什么样的心情也就应该怎么样去写。所以这些情况都是不容忽视的,不然在谈论的时候就会信口开河和不着边际。
我当然愿意对事物作一番全面的了解,但是我付不起这样昂贵的代价。我的目的就是悠闲地而不是辛苦地度过我的余生。没有一样东西是我愿意为它呕心沥血的,即使是做学问也不愿意这样,尽管做学问是一桩非常光荣的事。我在书籍中寻找的也正是一个岁月优游的乐趣。如果搞研究,寻找的也只能是如何来认识自己、如何去享受人生、如何从容离世的学问。就像普鲁佩斯所说的:这就是我这匹淌汗的马应该向前奔跑的目标。
在阅读时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也不会为了它们而绞尽脑汁,经过一次或者两次的思考,如果得不到解答,那么也就不了了之了。
如果我还不罢休,我就会浪费过多的精力和时间,因为我是一个冲动型的人物,一思不得其解,再思考反而会更加糊涂。我如果不是高高兴兴的,那么也就做不成事情,苦心孤诣、孜孜以求反而使我的判断不清甚至是半途而废。我的视觉逐渐模糊了,迷茫了。我就必须收回视线并再度对准哪个焦点,就像在观察红布的颜色,目光必须先放在红布上面,上下左右转动,眼睛眨上好几次才能够看准。
如果这本书看烦了,那么我就会丢下换上另外一本,只是在无所事事而且开始感到无聊的时候再来阅读。我很少阅读现代人的作品,因为我觉得古代人的作品更丰富也更严峻。我也不喜欢阅读希腊人的作品,因为我对希腊文只是一知半解,理解并不深,所以也就无从运用我的判断力。
在那些纯粹为了消闲的书籍中,我觉得现代人薄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的作品,以及让·塞贡的《吻》,是可以令人玩味不已的。至于《高卢的阿马迪斯》和此类著作,我即使在童年也引不起什么兴趣。我还要不揣冒昧地说,我这颗老朽而沉重的心,不但不会为亚里士多德,也不会为善良的奥维德颤抖,奥维德的流畅笔法和诡谲故事从前都使我入迷了,如今是很难叫我留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