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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谷风习习-6

第 20 章 谷风习习-6

从观星台乘辇车回德阳宫的路并不远,车轮辘辘,在空荡的金砖地上碾过。车四周垂着锦福帘幔,上面所绘的碧金纹饰令人眼花缭乱,上官嫃觉得透不过气来,仰头望着观星台上的荧荧灯火心驰神往,但一想到长公主的目光,心底便一阵阵犯憷。

回宫沐浴更衣之后,上官嫃酒意偏浓,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宫婢们累了一整日,早已退下,元珊也倒头熟睡了。上官嫃随手抓起元珊的斗篷披着,趁着夜色偷偷往太液池去了。菊花绕池如此好的景致,今日再不看明日便没有了。

御花园中静谧无声,宴席估摸早已结束,热闹散席之后更显冷清。

上官嫃踏着绣履,直觉得草上的露水涔入鞋底,丝丝凉意钻了上来,惹得她酒醒了大半。菊花的淡薄香气飘荡在太液池四周,上官嫃精神一振,觉得心旷神怡,便往池边的台阶迈下去。

银月如钩,夜幕中偶有深色的浮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台阶边沿,竟有一个深蓝的身影,正举壶就口,喝得畅快淋漓。

上官嫃从他背后打量一阵,迈着极轻柔的步子过去唤他:“世子,今日宴席上的酒不够喝么?”

司马轶险些呛着,回头却用一种平和的目光看着她:“是你。”

“还记得我?”上官嫃微微一笑,站定在他身后。

司马轶神情颇为认真:“如何不记得?你说再遇见的话,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官嫃歪着头想了会,说:“我叫小环。”

“你怎么认得我?”司马轶将酒壶搁在脚边,却没放稳,酒壶骨碌碌转了两圈便“噗通”滚进池里去了。

“你喝太多了吧?”上官嫃提裙在他身边坐下,司马轶温和得让人觉得浑身轻松。“我当然认得你,方才在宴席上还见着你了,不过只瞅见一眼,后来你走了么?”在上官嫃的印象里,每次宫宴司马轶都远远坐在一角,极不显眼,甚至不会单独上来敬酒。正是如此,他才不识得皇后的面貌。

司马轶点点头,笑容敦厚:“我称身体抱恙,早早回来赏菊了。”

上官嫃嘴快接道:“欺君之罪。”

“你呢?小小宫娥不守宫规,夜深了还乱跑。”司马轶忽然伸手从她外衣的腰带上拽下一块玉牌,待上官嫃反应过来上前去夺,他已经看清了牌上的字,嘿嘿笑起来,“元珊?你是德阳宫的人,那不是伺候皇上么?”

上官嫃生怕露馅,眼珠子转了转,“我是德阳宫的,不过是伺候娘娘的。”

司马轶无奈一笑:“你上次骗我说是看守章阳宫的,方才还说自己叫小环,全是谎言。”

“不是不是!”上官嫃急着摆手,“我的小名真的是叫小环。”

“好吧,算你只撒一个谎。”

“什么啊……我是撒谎了,那是因为……”

他们似乎把彼此都当孩子了,说些天真而小气的话。司马轶不善言辞,性子也懦弱,言语针锋间,上官嫃无疑占尽上风。不过二次见面,他们相谈甚欢,或许是年岁相仿又同样远离至亲的缘故。

远远传来模糊的更声,上官嫃惊觉该回宫了,匆忙与司马轶道别。一方绢帕被她遗落在台阶上,司马轶瞥见,只笑一笑,自己抓了起来藏在衣袖里。

心中不期之事往往来得特别快。秀女大选,上官嫃坐在司马棣身边,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如花美眷被选入后宫,却只能微笑,假装大度和欣喜。

前些日子,公孙权派人秘密传话给上官嫃,叫她扶公孙慧珺一把。上官嫃隐约能忆起儿时曾和自己一起荡秋千、唤作慧珺姐姐的玲珑女子。既是姐姐,又是外祖父嘱托,她无法置之不理。

三尺见方的白玉砖拼接无缝,光洁如镜,四周雕琢出如意云纹团。殿内掌了灯,洋洋数百支花烛,衬得无数佳丽衣裳精美,珠翠耀目,潋滟生光。秀女叩拜,衣裙和珠翠首饰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响。戴忠兰捧着册子念道:“公孙慧珺上前觐见。”

只见一抹浅绿色的身影款款向前,上裳下裙的云雁宫装,凸显出姣好的身段,腰肢细软,迈起步子来婷婷袅袅。她头上只簪了朵布绒花,花底下缀了细细的银丝流苏,别无他饰。上官嫃望着她的发饰有些发愣。

选秀女子大多打听了皇上喜好,投其所好来装束自己以讨皇上欢心。皇上宠过的宫婢为数不多,但也能瞧出些意思。只是还没有哪位秀女会依照皇后的喜好来装扮自己。况且,众所周知,皇后并不受宠。

上官嫃微微侧目打量司马棣,心中不由为公孙慧珺捏了把汗。只见司马棣凝视她许久,最终赏了块玉牌。公孙慧珺双手接下,笑如春水:“谢皇上。”司马棣似乎对她格外留意,眼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温暖目光,上官嫃心底一窒,仿佛天塌地陷般绝望。可她仍然得镇定自若,端然演完这出选秀的戏。

蓝田玉池,注以豆蔻之汤,四周纷纱帐垂,宫绦明穗拖曳在微微沾了水的白石地上。莫尚仪坐在浴池的末端边沿,时不时舀一瓢热水往池中注,盯着宫婢们伺候皇后沐浴。

上官嫃微微阖眼,浸泡在热水中身心俱软,一扫愁绪。

李尚宫进来时,宫婢们都侧身行了礼,又继续给皇后拭洗。上官嫃回头问:“李尚宫都安排好了?”

“是,今夜由公孙慧珺侍寝。”

上官嫃愣愣地没接话。沐浴后,宫婢替她擦拭身子,柔软的帕子拂过玉臂,猩红的守宫砂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猝然拢起袍子便冲了出去,道:“你们都退下。”

李尚宫给莫尚仪使了个眼色,便带着众人退下了。

莫尚仪笑着去哄上官嫃,“娘娘这是怎么了?公孙慧珺不是娘娘提的人选么?”

上官嫃抱膝窝在床帏一角,负气一般:“我没怎么。”

莫尚仪轻轻摩挲她的头,“皇上宫里早有侍妾,娘娘不都习以为常了么?”

上官嫃嘴唇紧抿,她习以为常的是司马棣的冷漠,对着哪个侍妾,他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眼神。她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捂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莫尚仪慌忙拉扯她,“这是做什么?娘娘!”

元珊闻声亦赶来劝阻。莫尚仪见皇后如此反常不由心慌,元珊一向与皇后亲近,便交由她来劝,自己远远退至厅里。

元珊轻轻揽住她,小声说:“娘娘,你要是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

上官嫃从被子里钻出来,大口喘着气。她是难受,却无法用言语表达。睁开眼、闭上眼,似乎都有无尽的负荷在压着她,压得她痛不欲生。

“娘娘在宫中多年,必定明白后宫历来不太平,只因嫔妃之间明争暗斗,而上殿却难以服众。娘娘要当好皇后,其中有多少艰辛外人不知,皇上却一定知晓。试问一个深明礼义、温婉贤淑的皇后,谁能撼动她的地位?那些受尽恩宠的红颜终有衰老的一日,而娘娘却是陪皇上度过终生的人。一生还有很久呢,娘娘在担忧什么呢?”

上官嫃微微怔了怔,侧头盯着元珊嘟喃:“想不到你比我更看得深远。”

“当初李尚宫挑我过来服侍皇后,不就是希望我能替皇后分忧么?”

上官嫃慢慢爬起来,深深望着元珊:“你也辛苦了,陪了我这么多年。她们将你当做安抚我的工具,可我当你是姐姐。若你哪天有了心上人,定要告诉我,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宫去。”

“娘娘别担心其他的人和事,还是照顾好自己罢。至于元珊,或许会留在娘娘身边一辈子呢……”

“在这里一辈子很苦的。”上官嫃落寞垂下头,“我不想你陪我熬。”

元珊握住上官嫃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暖。烛台上的蜡炬燃到了尽头,突然烧得极旺,瞬间又被蜡油湮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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