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一顶破旧的棉帽子,怀里抱着一把扫帚,一上一下,极细致地扫着文化局机关大院里各条甬路上的积雪。他6点不到就起来了,把警卫室外间的大泥炉捅开,将一个小水桶似的白铁皮水壶注满水,放在上面。壶底的水凝成滴,在红红的火苗上嗞嗞了几声,就归于平静了。泥炉旁放着十几把保温瓶,上班后,就会被它们的主人带回各自办公室。晚上下班时,又会被带回来,一来一去的男男女女们总忘不了说声:王大爷,麻烦你了。每逢此刻,王老头就想,到底是文化人,说话有礼貌呢。
这些文化人都对王老头很尊敬,开口大爷,闭口你老,和他开玩笑的仅有老赵一个人,只有老赵叫他,王老头。
每逢王老头手拿报纸,从头条看到报缝时,就会听到,“王老头……”
他知道是老赵来了。老赵现已退休,先前是这个局的副局长,再先前是教师。假如再往前推,王老头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不高的少年,斜挎着一个布袋,满街满巷地嚷:卖报啦,卖报啦,《晨报》《冀中快报》,快看啦,二郎岗盗墓奸尸案;看啦看啦,女伶殉情跳湖。皇帝在天津法租界失踪!
那时这条街上,配看报的不多。他每每把一个大子儿搁进小赵的手中,直到进屋,将一张《晨报》翻得哗哗响。有时,小赵也走进他的屋子暖暖身子,或讨杯水喝。那时,他就当门卫了,现在他与老赵都死了老婆,又都喜欢拿着一瓶沧州烧酒把细长的脖子灌得通红,然后把鼻涕同眼泪抹一个满脸。
这个机关原是解放前伪县长的私人公寓。县长长得极瘦,清秀的那种瘦。,唯一的爱好是女人。当然也爱好钱,但远不如女人。县长照相时,从大老婆到小老婆,一边各四个,个个妖冶漂亮。县长每个月都举办几次舞会,舞厅就是现在文化局会议室。室外有一个精致的小花园,那些名贵的与不名贵的花,四季常开。舞会上,县长围着几个请来的漂亮风骚的女人转,往往把某个女人踩得“哇”地叫一声,县长就乐。后来,不知道县长从哪里请来了一个雕塑家,在花园中央塑了一尊裸身女像,汉白玉的,很尊贵。“文革”时,被胳膊上缠着红袖章的学生娃给砸碎了。老赵一喝醉了,就与王老头说:“可惜了,那是件真正的艺术品,塑像的人现在是一个美术学院的院长,名气可大了,一个像要值几十万。”
他就吃惊地睁大眼睛,“哇,那么贵,比真女人还贵!”
老赵就苦笑,就喝酒,就不吭声。
解放后,老赵是先当老师,后到文化局当副局长的。当了副局长,他才知道老赵早在党了。他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就觉得老赵不够朋友,很气愤。老赵就拍他的肩,“老婆也不能告诉呢,这是纪律。”他还是不解,还是生老赵的气,不与老赵喝酒了。后来,凡是给敌伪干过事的都被审查,他也惴惴不安起来。给县长当了这么多年的门房,他知道逃不脱的。
“运动”过去了,没有人来找他。他就提心吊胆地去打听老赵。
老赵说本打算整他的,因为他对革命有功,就将功赎罪了。
看着他吃惊的样子,老赵接着说,“你忘了,解放县城的头天,我来你这里,你亲口告诉我县长要逃?”
他想起来了,抓住老赵的肩膀,眼泪就下来了。那天,县长的两辆黑色小车刚要出门,一阵枪声后就死在了车里,他一直以为是绑票的土匪呢。
县长公寓先是做了机关,最后成了既静又闹的文化局。无论怎么静怎么闹,都不会影响他。早上,他准时起来,就像今天一样,扫地,开门,烧水。他地扫得很细致,扫过道、扫花园的十字小径。任何人都会感到文化局清幽。他脚上穿的干层底是老伴临终前给他做的,做了一大箱子。
扫完雪,他掸了掸鞋上的雪,想上钟,抬头看,已停在了昨日。昨天,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了钟,怎么就停了。他拿过发条的钥匙,没拧几下就满了弦,走了几下,又停了。他轻轻地晃晃头,这钟老了,他记得是与老赵认识的时候的新钟。
看到钟,他又想起了老赵,老赵好长时间没来了,也该来了。他从小橱里摸出一瓶沧州烧酒,等老赵。炉子上的水嗞地响了起来,小屋里很暖和。
这时,进来几个年轻的姑娘,穿着耀眼的太空服。她们是来排练的,再过几天就是元旦了。来得早点,会议室还没有开门就进门房来暖暖身子。几只白白的小手烙饼样在炉火上来回翻……有个背着吉它的姑娘就一边弹一边唱:
在人生的过程中
有无数的驿站
从起点说那是终点
从终点说那是短暂
姑娘的嗓音低沉圆润,像是自言自语。这时,窗口的小孔里塞进一张纸条。送纸条的小青年用冻得不灵便的嘴,僵硬地说:“赵局长去世了……”
他眼里流下的眼泪让天与地旋转了起来。姑娘们炸了窝,刚把王老头送到医院,就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