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经过哨卡跟前时,一名干瘦的老兵挡住了去路。
二位挑夫只得站住,把棺材放在地上。孔南生叫大家不要再往前走,装作观赏河上美景的样子,密切注意那一头的动向。
“打开!”老兵围着棺材转了一圈。“要是有鬼,看老子不崩了你们?”
“老总,使不得,使不得啊。”挑夫哀求道。
“少废话!”石头房子里又走出来一名大兵,眼珠一瞪骂道,“这年头全他娘的成了精,什么鬼脑筋都动得出来,前几天就查到过用棺材运土的。”
“老总,我们又不是外路人,运什么土啊,你就行个方便吧。”挑夫继续努力。
“是不是真要老子给你一枪?”老兵一脚踹了出去。
“快,打开!”另一名大兵拿来一根撬棍扔在地上。
挑夫没有办法,只能弯腰慢慢撬开棺材盖,只听吱吱嘎嘎一阵响,打开了一条黑乎乎的缝隙,一股恶臭恰到好处地冲了出来。
“钉上,钉上!”老兵像被咬了一口那样往后一跳,捂住口鼻大叫道。
“赶快走,赶快走!”另一名大兵挥挥手,逃进了石头房子。
二位挑夫杠起棺材一路飞奔。
接下来的几十里地就比较轻松了,到了下一个村寨,取出铁桶住宿吃饭。第二日天一亮继续赶路,午饭前便进入了肥羊的地盘。
遇到关卡,按理又得交税了,孔南生怀里揣着白团长的信,大大咧咧地跟大兵说要见汪营长。
见到那位汪营长,人倒还和气,稍微一聊,知道原来也是洪门弟子。看了信,随手烧掉,收下三十块钱的孝敬,当下便关照放行,还派了个马弁一路护送到贵阳。
有个丘八随行,就是不一样,到了贵阳火车站,买车票都不用排队,而且四只大铁桶搬上车厢也没人敢过问。
告别相处多日的布依汉子,大家都有点伤感,孔南生力主再多给他们每人两块钱,同时又给了那位马弁一块钱作谢。
火车沿着八百里湘黔线飞奔,两日两夜后到达武昌鲇鱼嘴车站。
找到汉口的四官殿码头,不费周折便找到了张虎。
张虎三十来岁,也是洪门弟子,在一艘意大利籍的江轮上当轮机长。孔南生把张虎请出来喝了顿酒,又塞了三十块钱的好处,把这位新朋友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当下表示,不用担心,一切包在他身上,明天快快乐乐玩一天,后天就有去上海的航班。
“兄弟,这四桶货,你到底准备怎么藏?”孔南生问。
“我自有办法。”张虎笑道。“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事。”
“是夜间偷运上船藏在底舱里?”林子豪问。
“是夜间偷运,但不上船。”张虎答道。“机舱里人多眼杂,不行,被外国管事发现了,马上敲饭碗。”
“不上船怎么运?”郑青阳更想不明白了。
“嘿嘿,我自有妙计,”张虎越发得意,“告诉你们吧,我的办法叫拖鱼雷,干了几十次,从没失过手。”
“什么叫拖鱼雷啊?”林子豪来了兴趣。
“现在说不明白,明天晚上你们一看就懂。”张虎答道。
第两天,买好船票,大家去租界玩了一天,吃吃喝喝看看江景。到了晚上,又把张虎接出来喝酒,挨到半夜,雇了条小舢板,载着四桶货偷偷地靠近停在码头边的那艘意大利轮船。
“到船尾去。”张虎对舢板的主人说。
舢板靠近船尾,张虎俯下身子,伸手到水里去摸了一阵,抓起来一根粗壮的铁链,尾端连接着一只巨大的、用细钢丝编制的网兜。
把网兜捞上舢板,将四只铁桶一一放入,每只桶的耳朵上再用麻绳牢牢地系死,另一头栓在粗铁链上——既有麻绳,又有钢丝网兜,真可谓是双保险——原来,拖鱼雷就是这个意思。
第两天,轮船鸣笛起航,满载着三弟兄的希望和心酸一路东去。
船上的日子仍然难熬,还没到达最后的目的地,总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孔南生老是担心,船下的铁桶会不会脱钩,要是发生了这样的不幸,那真是标准的功亏一篑了。
还好,船到上海,一切平安。见到熟悉的十六铺码头,大家都有点激动起来。
走出码头,已是黄昏时分,张虎也下了船,跟大家一起在码头附近的小酒馆喝酒,拖延到晚间,这才去离码头半里多路的地方雇下一只舢板,同时兵分两路,孔南生负责去叫来两辆黄包车,等候在岸边;林子豪和郑青阳跟随张虎上舢板,船家摇起大橹,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孔南生坐在黄包车上呆呆地望着黑黢黢的江面,心里前所未有地激荡起来。再有半个钟头,四桶货运到家,这场磨难就算划上了句号,以后,就算有天大的好处,也不会再去那个鬼地方了。但是,这最后一步,也得小心走稳才是。想到这里,猛地懊悔起来:现在时间还早了点,万一路上遇到巡捕,又是一个麻烦,应该过了半夜再动手。
眼巴巴地等了约摸半个钟头,水面上传来“哗哗”的击水声,小舢板靠岸了。
孔南生迎上前去,接过湿漉漉的铁桶,心头不由得一阵狂喜,如同看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大家将四只桶分放在两辆车上,与张虎匆匆道别,押着黄包车朝梁中昌家一路小跑而去。
夜,虽然还不算深,但天气阴飕飕的,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按理来说,穿过悦来街,便可就近到达梁家所在的里咸瓜弄,但孔南生为求小心,特意叫车夫绕道肇嘉路,虽然多走一些路,但感觉似乎要保险得多。
肇嘉路毕竟是大马路,人行道边路灯高悬,过往的行人虽然不多,但路边的馄饨挑子、豆浆摊还在做生意,偶尔还能见到一两辆黄包车载着刚看完夜场电影、跳完夜场舞的男女们飞奔而过。
没想到,刚转了个弯,正好是一处离路灯较远的角落,人行道边粗壮的法国梧桐后面猛地闪出一彪人马,死死地拦住了去路。
孔南生暗叫声不好,心跳立即加快起来,再看旁边的林子豪,已经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但是,令人沮丧的是林子豪很快便被逼了回来,一步步地退到原来的位置。粗略一看,来者的人数约摸有六七个,黑暗中看不太清面目和衣饰,按道理,就这么几个人,对林子豪来说,并不会构成决定性的威胁,哪至于当即被逼退呢?
再一细看,不得了,原来这帮剪径强徒带着两张枪,二十响快慢机在微弱的灯光下闪动着触目惊心的亮光,难怪林子豪无法施展身手了。
“识想些,往后退十步!”黑暗中有人开了口。
孔南生一听,马上辨别出此人虽然硬装着一付上海口音,但仍然遮盖不掉苏北话的腔调,看来是位同乡,心里马上一松。
“三老四少,小弟头顶一个潘字,有事好商量,不要伤了和气。”孔南生试探道。
“什么潘不潘的,去你娘的。”对方骂道。
连林子豪和郑青阳也听懂了,这帮家伙跟清门似乎没有关系。
“天高地厚防相访,太子皆因未出头。今日义兄来劫驾,恃强欺弱有天收。”孔南生镇定了一下,连忙以洪门“路阵”中的“遇劫诗”继续试探。
“叽哩咕噜放什么屁?少废话,赶紧后退!”对方根本没听懂。
“各位兄弟到底是哪家的人马?请报个名头。”郑青阳叫道。
“最后再说一遍,后退十步!”对方没有耐心了,“哗”地拉了下枪栓。
郑青阳还想周旋,林子豪情知不会起到任何作用,拉住他的胳膊往后退去,孔南生见状,也只得跟着往后退。
两名持枪的汉子走近几步,继续用枪口逼住三弟兄,其余人则押着那两名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车夫拉起车与货,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站着别动啊,不老实请你吃花生米。”看黄包车远去,持枪汉子低声威胁道,也转身迅速离去。
孔南生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尽头,不知不觉一屁股坐到了人行道的沿口上,心里边同样像马路一样空荡。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这帮天杀的强盗来如电去如风,计划周密,得手便走,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走漏风声的呢?
郑青阳和林子豪也蹲了下来,垂着头,难受得话都说不出来。
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历尽艰难险阻,还搭上了小兄弟的一条性命,没想到最终却换来这么一个残忍的结局,甚至连到底是谁干的好事都搞不清楚。想到现在正躺在黔南群山之间的王福寿,孔南生的眼泪不知不觉滚下了面颊。
“要是我那把二十响在身边就好了。”郑青阳捶着自己的大腿说。“这帮千刀万剐的畜生!”
“看样子不像是偶遇,是算好了等在半路的。”林子豪分析道。“有可能悦来街也埋伏着人,无论咱们走哪条道,都逃不过这一劫。”
“要是让我找到这帮人,非把他们杀光不可!”郑青阳咬牙切齿地叫道。“老子明天就想办法去把那支二十响弄回来。”
“你去哪里找?”孔南生没好气地抢白道。“这帮家伙非清非洪,连点线索都没有,老虎吃刺猬,哪里下嘴?”
“不过,我看也不像临时凑起来的小流氓。”林子豪道。“胆敢在租界地盘上横行,而且手里还有枪。”
“会不会毛病出在张虎身上?”郑青阳猜测道。
“应该不会吧?”孔南生沉吟道。“不过也难说,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也有可能咱们刚才跟张虎一起喝酒的时候被人盯上了,”林子豪道,“也怪咱们以为到了家门口,骨头轻了,说话口无遮拦,要是当时旁边有耳朵听了去呢?”
“有可能这帮家伙专门在码头边做这票生意,到处都有耳目。”孔南生伤心地摇摇头。“唉,看来只好认账了。”
“难道真是刚才喝酒时走漏了风声?”林子豪自言自语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刚才在小酒馆里喝酒的时候,旁边桌子上是两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身上的衣服穿得挺体面,可桌上只点了一盘花生米和一碟猪耳朵丝,不象是摆规矩吃喝的模样,当时我还有点奇怪,心想这两个朋友身上蛮像样,口袋里却没花头。”
“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有点印象,”孔南生回忆道,“两个家伙好像话也不多,喝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先走,另一个直到我们走时还在那里闷着头吃喝。嗨,搞不好就是这两个贼。”
“一个人先走,肯定是去报信,”林子豪推断道,“另一个装模作样坐在那里看住我们。”
“别去多想了,越想越心疼,还是认账算了。”孔南生垂头丧气地说。
“不,一定要找到他们!”郑青阳恶狠狠地叫道,摸出口袋里硕果仅存的那两条“禅社”扬了扬。“难道说,老子千山万水一个来回,就拿回来这两条小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