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冒失,”秦甲长一把按住孔南生的肩膀,“你怎么就肯定是小六子?就算真是,没准儿他也不知道内情呢?人家骗他说是失散多年的老弟兄啊、多年不见的远房亲戚啊,反正随便编个理由不就蒙过去了?那小鬼你又不是不知道,本来就有点傻不楞登,脑瓜不太好使。”
“等我去了上海,先找到这小子,把事情问个明白,再找这个佘馨就容易多了。”孔南生思路清晰起来,又想跳起身。“不行,我得先去李大头家,问清楚小六子在上海哪家剃头店。”
“这个不用问,我知道,”秦甲长又连忙按住。“听说是在什么码头附近的白兰花理发馆。真好笑,剃头店就剃头店呗,叫什么理发馆。”
孔南生默默记住“白兰花”这三个字——好得很,又是剃头店,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找伯父的同时顺便找这小子,正好一举二得。
“我说南生啊,你现在别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找这个、找那个,”张寡妇疲倦地说道,“依我看,现在最要紧的,是别让人家找到你。”
“没错,狗日的肯定逼问过你的下落,”秦甲长道,“依我看,你在潘家灶一刻也不能呆了,还是赶紧走,你爹的丧事全部交给我来办吧,你就不用操心了。”
“对,连夜就走,”张寡妇道,“要是那帮杀坯夜间找来,你往哪躲?”
“秦叔,那就全仗你老人家料理了。”孔南生想想确有道理,不免害怕起来,忙摸出一把大洋往秦甲长手里一塞。“这些钱你老人家只管开销,该怎么操办,全由你说了算。”
“那好,我明天找人去东台买口上好的棺材,再请几个和尚来念经,后天嘛,一大清早就出殡,然后在七里香办几桌像样的豆腐饭,把所有帮忙的乡亲都请来喝酒。”秦甲长拨弄着手里的大洋,先拿出一块递给旁边看得眼睛发直的李老屁。“老屁啊,多上点心啊。”
“嗯呢!”李老屁的脸如鲜花盛开,挺起干瘪的胸膛,抱着一支破旧的“汉阳造”,乐癫癫地坐在大门口作安邦定国状。
“他婶,先去找块白布来,挂起来好歹也像个灵堂。”秦甲长吩咐张寡妇道。
“秦叔,全仗你帮忙了。”孔南生觉得有必要客气一下。
“这么说就见外了,我跟你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秦甲长晃着一根手指说道。“我说,你赶紧收拾一下,马上动身。记住,别走官道,尽量走小道。”
夜幕下的平原死气沉沉,海风穿过田野和树梢,带着微微的嘘声,裹着淡淡的腥味。月色黯淡,星光全无,只有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狗吠,才勉为其难地装点出一丝生气来。
孔南生提着一盏鬼火般的灯笼,顺着田埂小道踽踽独行,高一脚低一脚颇见狼狈。一路行去,眼中经常看得到一座座黑乎乎的坟包,周围飘飞着星星点点的萤火,不免令人头皮发麻、后背发凉。
他已经算计好,明天一早到了东台,先跟“云香阁”的老鸨好话商量一番,看能不能把小桃红赎出来带往上海。此番南下,天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是能在上海站住脚头,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到潘家灶这种滋味寡淡的穷地方来,如果现在不乘汤下面把小桃红带走,以后再赶回来接她,终究是件一番手脚二番做的麻烦事。东台距上海虽非千山万水,毕竟也隔着长江天堑,来去一趟不是容易事。再说了,孔南生恐怕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实在有点离不开可人、可意、可口的小桃红——尽管这个理由说出来确实挺没出息的。
凌晨时分,总算到达东台县城。
孔南生在路边的骆驼担上吃了碗馄饨,一路直奔打铁巷的“云香阁”。见了亲亲小相好,把意欲捞取她逃离火坑前往上海的意思一讲,把小桃红乐得一蹦三尺高。
孔南生走进客堂,陪着笑脸跟“死老婆子”接洽,没想到对方干咳两声,报出了一千五百大洋的价码。孔南生又好气又好笑,说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以为自己是会翻筋斗云的孙悟空啊,说好一千怎么又变一千五了?老鸨太太冷着一张老丝瓜一般的脸,薄嘴唇一斜说,你以为养女儿是好养的,吃饭、穿衣、擦面孔、戴首饰,哪样不用花钱?嘁,花不起这份钱就别充风流大爷!
“妈妈,再商量商量。”孔南生按捺住火气,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妈妈,我这次肯定是走定了,看在我这两年里没少给你挣钱的份上,你就成全了我吧。”小桃红也低声下气地求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少来这套!”老丝瓜一瞪眼。“老实说,我还指望你做我的棺材本呢,没有一千五百大洋,休想出我这道门。”
“我就准备了一千,还差五百也不是小数,你就是让我去抢也抢不来啊,”孔南生垂头丧气地说,“咳,你这不是要人命吗?”
“没法子,只好对不住了。”老丝瓜咧着嘴说。
“妈妈,你到底答应不答应,给句痛快话吧!”小桃红终于失去耐性,猛地从地上站起来,语气突然一变。
“不答应!”老丝瓜一拍桌子。“小贱人,想造反是不是?”
小桃红不打二话,抓起桌上的一只茶碗,“咣”一声摔碎在地,弯腰用右手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飞快地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狠命一划,一股鲜血随即喷洒出来,溅在上身所穿的一件月白色短袖夏褂上,看上去尤其触目惊心。
孔南生脑袋一晕,但很快便清醒过来,跳起身抓过小桃红的手臂,使劲捂住伤口。老鸨太太也被吓了一大跳,在一旁转来转去不知所措,脸也发了白。
“老东西,还愣着干什么?快拿手帕来!”孔南生大吼道,又心疼地埋怨小桃红:“你傻不傻啊,怎么能对自己下手呢?”
包扎好伤口,看看小桃红似乎并无性命之虞,老丝瓜又恢复了刚才的精气神,二郎腿一翘,薄嘴唇又斜了过来。
“妈妈,你把‘押身契’和‘乐女证’还给我,我把衣服首饰全部留下,另外再给你五百大洋。”小桃红平静地说。“否则的话,你肯定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哼,用死来吓唬我?”老丝瓜翻了个白眼。“告诉你,别跟我来这套,老娘什么风浪没见过?不用多废话,衣服首饰留下,另加大洋一千,走人。”
孔南生狠得牙齿直痒,但一时又莫奈其何,虽然“云香阁”里没什么年轻力壮的男人,要是动粗硬闯的话,绝对可以顺利带走小桃红,但是,老丝瓜铁定马上报告警察署,追兵一到,拐带妇女的罪名可不小。
“这样吧,你把‘押身契’和‘乐女证’准备好,我一会儿带钱来领人。”孔南生压着满腔怒火大叫道。“老东西,要是再敢耍花样,看我不一刀劈了你!”
“少来这套。”老丝瓜不甘示弱地叫道。“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南生哥,你一定要来啊。”小桃红眼里噙着泪,眼巴巴地望着孔南生。
孔南生低头冲出“云香阁”的大门,准备先去自家的两家铺子凑钱。按理说,现在自己的身家性命尚且悬乎,完全不该弄这儿女情长的名堂,但是,一想到小桃红那泪眼婆娑、楚楚动人的小模样,心肠马上软成了一滩泥。
穿过打铁巷,前面便是豆粉街。路经县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口时,孔南生突然发现门口正停着两辆“段”字号的马车,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往墙角里闪,心里一阵狂跳,气都透不过来了。看来,昨天那伙人并没急着赶回去,是不是一定要把自己找到不可呢?
狗日的既然有小六子带路,那就肯定知道孔家在县城里开有店铺——看来,烟馆和当铺都不能去。
但是,不去店铺,钱从哪里来?
看看天色还早,那帮杀坯肯定还在睡大觉,孔南生壮了壮胆,敲响了自家当铺的大门。
小伙计睡眼惺忪地跑来开门,见了少东家,着实愣了半晌。孔南生吩咐小伙计把账房先生老毕叫起身,把家里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下,随后匆忙对看一下账目,吩咐老毕马上去把当铺跟烟馆的所有现金全部汇聚起来,同时商量用什么办法带钱去上海比较妥帖。
昨晚清点老爹留下来的财产,除了烟馆和当铺两项产业,大洋和银两统统加起来约有三千多元——老爹平时烟瘾大,而且对烟土又极挑剔,常抽陈年的南土,还要在烟膏中掺入参水、沉香粉、珍珠粉,丝毫不肯含糊——可以说,抽大烟,已经成了老爹余生中的全部内容和乐趣。所以,这些年来,真正积蓄下来的钱财并不多。
孔南生对自己很了解,倘若固守在潘家灶或东台,绝不会有多大的出息。当铺的生意一直不怎么样,烟馆的生意虽然还马虎,但三天两头传来禁烟的风声,如果当真禁了烟,那就难保今后不会坐吃山空。那么,此去上海,一则是访查仇人,二则也大可借机寻找一下在上海安身立命的机遇,比如说,找个什么生意做做,倘若碰巧发了大财,岂非一举两得,所以身上应该多带点钱,便于随时支用。
老毕出主意说,随身带着银两和大洋太不安全,不如使用“邮政汇兑局”汇发的“邮政定额汇票”,薄薄的几张纸,带到上海就能兑钱。老毕说,这项业务邮局刚开办不久,真是赶巧了。
刚说到这里,大门突然被人擂响了。
“这么早就有生意了?”老毕有点奇怪。
小伙计刚想去开门,孔南生多了个心眼,连忙伸手拦住,自己轻手轻脚凑到门缝处往外一看——当下大惊失色,脚都有点发软了。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壳壳布的汉子,不正是昨天在官道上见过的那帮杀坯?再细看,其中一人满脸麻坑,额头上一条肉蚯蚓,不就是昨天问过自己话的那个家伙?
“老……老毕,狗日的找来了,你应付一下,我从后门先走,”孔南生结结巴巴地说,“我到邮局门口等你。”
“好,你先去,我马上来。”老毕答应道。
孔南生快步绕过库房,悄悄打开后门,但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听店堂里的动静。
“二位先生要当什么?”老毕的声音很从容。
“什么都不当,就打听点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客气地说道,“请问你们老板姓什么啊?”
“姓王。”老毕是个机灵人,当然不会实打实回答。
“哪里人啊?”那男人又问。
“海堰那边的。”老毕答道。
“奇怪了,”那男人含糊不清地跟同伴商量了几句,又问,“县城里有一家姓孔的人家开的当铺吗?老板是潘家灶的人。”
“城西头有一家好像是姓孔,是哪里人不大清楚。”老毕编得有鼻子有眼。
孔南生顾不得再听,一溜烟钻入小巷。
来到邮政汇兑局不久,老毕也赶来了,跟柜台后熟识的职员打个招呼,申办两张“汇票”——孔南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两张薄薄的桑皮纸,竟然能代替一千个大洋——按规定,每张定额汇票的最高限额为五百大洋,汇水为百分之二。
“三天后才能承兑啊,”那位邮局职员还是平生第一次承办这么大一笔业务,边写单据边提醒道,“挂失或销单的话,必须当天办理。”
“什么叫挂失和销单?”孔南生随口问道。
“比方说你把汇票丢失了,或者自己不想汇了,只要不过夜,可以来我这里挂失注销,我给你办退钱手续。”职员耐心地解释道,态度谦恭得像伺候亲爹。
“这就是说,只要当天挂失,还能把钱拿回来?”孔南生脑筋一转,心头猛跳。
“没错!可谁会那么缺心眼,几百大洋的汇票随便乱丟,除非是被强盗抢走的。”职员大笑道。“其实就是真被抢走的话也不怕,取钱时要铺保的。”
“是不是这意思?打个比方,我上午把一千大洋汇给他,”孔南生一指身边的老毕,“但是,下午把汇票弄丢了,如果赶紧来你这里办手续,你还能把钱还给我?”
“是啊,不过要找好保人,还要请保长敲图章。”职员答道。
“那好,我再汇两张。”孔南生道。
办好四张五百的汇票,一路直奔“云香阁”。
踏进客堂,高声大气地唤来老鸨,把两张汇票往桌子上重重一拍。
“这是什么东西?”老鸨从没见过这等时新玩意儿。
“一千大洋,自己凭票去邮局拿钱。”孔南生骄傲地说道。
“南生哥,我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小桃红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手里挽着一只花布包袱。
“笑话,这两张擦屁股纸能当一千大洋?”老鸨冷笑道。
“没见过世面的老东西,一千块现大洋你拿得动吗?”孔南生嘲笑道。“还不把你的狗腿都压断了?自己去邮局问问吧,老东西!”
“真能换钱?”老鸨将信将疑,扭头对一名五十来岁的龟奴吩咐道:“看好他俩,我去趟邮局。”
老鸨手里捏着汇票急匆匆出了门,孔南生喝着小桃红端来的茶水,得意地朝她一眨眼睛。小桃红既紧张又高兴,都有点坐立不安了。
孔南生想,老鸨此刻去邮局,人家肯定告诉她:没错,三天以后凭此单确实可以领到一千大洋——凭她的见识和脑筋,哪里想得到下面还有其他文章可做。至于三天以后,自己早就飞过长江了,老东西是哭是笑,那是她自己的事了。
果然,不多会儿,老鸨兴冲冲地回来了,脸上春意盎然,一进门就大叫:罪过、罪过,早知这般结局,刚才何必伤和气呢?害得我的宝贝女儿还受了皮肉之苦。
小桃红暗暗呸了一口,孔南生则神定气闲地喝茶、抽烟,目不斜视,浑身都是少爷派头。
“妈妈,那就把那两样东西还我吧。”小桃红提醒道。“首饰和衣服二位姐姐已经清点过了。”
“都点清楚了,一件不少。”旁边两名年纪稍长的妓女证明道。
“放心吧,东西这就还你。”老鸨折身进了里屋。
不多时,淡黄色的“押身契”和粉红色的“乐女证”交到了小桃红的手中,经核对无误,小桃红点着火柴,将这两件东西当场付之一炬,随后抄起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慢!”老鸨突然面色一沉。“把包袱打开来,我得过过目,按规矩,就是一根针,你也不能带走。”
“老东西,你别欺人太甚!”孔南生大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