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一直认为我是一个爱较真儿的人，随便一件事，都能问出十万个为什么，偏偏对方又不是十万个答什么，所以都认为我特别招人烦。但我自己不烦自己，我觉得这是聪明好学、精益求精的表现。
刚到荷兰时我对很多事都觉得新鲜，开始还撑着不去问，尽量自己摸索，没几天就原形毕露，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就上来了。我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尺度，别招外国人也烦我，那丢的可不是自己的人。哪知道我分明是话逢知已千句少啊，知音满天下，遍地是老师。先说人家的态度，从问第一句起就那么亲切和激动，好像他攒了一肚子知识，憋着等我提问呢。对方反应之热烈，用放大镜也看不出来有一丝不真诚，要是只问三五个问题都觉得对不起他。于是问题一个一个连珠炮一样蹦出来，老师和学生那一通埋头苦讲，真是鸟儿找到了蓝天，鱼儿回到了水里，别提多合拍了。大家肯定认为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肯定很愉快。当小问号遇到小冒号，小问号还直担心问题太多人家招架不过来呢。结局恰恰相反，是小冒号一肚子学问把小问号逼得只想开溜，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多余问什么问题，现在可好了，答案跟喷泉似的冲出来，小问号听得头晕眼花，一时半会儿还脱不了身。小问号原本只想问问荷兰为什么有这么多热带水果，结果是小冒号先领着小问号在赤道转了一圈，然后又到天上研究了一下太阳，再钻到地底下研究了一下土质和水质，然后再跨入植物学领域，同时还得去港口视察一下货物运输以及仓储和保鲜。小问号被忽悠得实在找不着北，刚开始不知深浅的小问号还不断提出新问题，小冒号又领着小问号上天入地寻找答案。累啊，小问号头脑简单跟不上节奏啊，跟不上没关系，小冒号非常乐意一点一点细说从头。小问号挣扎着想溜，报告老师，我已经知道了。想跑？你给我回来，下一讲关于转基因食品，请注意做好笔记。
有一天小问号随口问了一句某个城市的位置，小冒号甲立刻抓过一张纸巾三下五除二地徒手画了一张欧洲地图。小问号多嘴又问：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画出来了呢？小冒号甲就从上中学喜欢地理开始讲起，中间跑题大讲了一番暗恋的女同学。讲了两个多小时之后，小问号终于知道了这个城市离我们只有15公里。画地图的本事可不止这一个小冒号有，好几个小冒号都有这个绝活儿。我手上现在有手制地图若干张，作者各异，大有欧洲地图，小有我家旁边那条小巷。又有一天小问号去别人家玩，说你家客厅设计得很独特，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问号就被请到了书房，在一大堆图纸面前学习怎么设计斜顶房，捎带着还把他家的电路图也学了一遍。小问号说你做的馅饼真好吃，怎么做的？这次有收获了，小问号得到了食谱一本、面粉一小袋、酵母粉一小包、香料若干。老师们很严格的，小问号得回家亲手实践，然后拿出成品请老师打分。连著名的小问号都受不了这么敬业的小冒号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小冒号们的宗旨是一定要讲透，不讲透不算过关。你要是以为早早地就点头说明白了可以早点结束谈话，那你想错了，小冒号和小问号的身份是互相转化的，对方还有十万个为什么在等着你呢。而且就算你一口咬定你懂了，也休想蒙混过关，小冒号们的一肚子学问你只让他倒出了一点能行吗？这一开了头就像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耐心学吧，学海无涯，艺无止境，趁早老实一点，否则下一个话题很可能就是你恨不得把自己掐死的天体物理和生物化学，还不如听建筑和装修有意思呢。
有一天和维达娜聊天，说到中国的一个地方民俗，这事要细说可就远了去了。小问号讲了一会儿觉得再讲下去就太多了，怪麻烦的，就想浑水摸鱼，大致说说就算了，于是挥了挥手，表示大概就那个意思。维达娜马上就成了锲而不舍的小问号，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我这个小冒号哭丧着脸说：我不会画地图，你先给我找张中国地图来。然后我在面前的那张纸上画得五花八门，有山有水有河流，眼看都讲了一两个小时了，维达娜兴致越来越高，满天飘的都是小问号，可怜我搜肠刮肚，理屈词穷，只恨当初在国内没好好研究民俗风情。怎样才能说清楚走婚是一个传统，而不是走在路上举行婚礼呢？怎样才能让她明白这个民族为什么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呢？那得从哪段历史讲起啊？天啊，摩梭人是怎么来的呀？我心里一直在祈祷，快点头吧，说你明白了，求求你了，实在是顶不住了。经过这件事我下定决心，以后少招惹他们。
接下来我又遇到了一件事。麦乐有一天来我家玩儿，看到我买的冰冻榴莲，很好奇。我请他吃了一块，麦乐兴趣大增，一头就扎进了榴莲的怀抱，他说他“只”想知道榴莲是什么样子的。这个简单，我张口就想说：像狼牙棒，再一想，一是狼牙棒的英语不会说，二是我得先跟他讲明白什么是狼牙棒，这从何讲起呢？怎么办？一步一步来，先搞清楚荷兰语里榴莲怎么说，然后再讲关于榴莲——“流连忘返”的故事，然后再去网上查图片和资料，这下可好了，我们埋头在电脑前忙了一下午，就是为了知道榴莲长的是什么样。虽然麦乐说他“只”想了解榴莲的体貌特征，但是我们同时还知道了适合榴莲生长的环境、气候、土壤（尽管我们没打算自己亲手种一棵），以及榴莲的营养价值，顺便学习了一下营养学，什么高蛋白、高脂肪食品对人体的好处和坏处。
这还算好的，一天我自己无意中讲起了“丹凤眼”，马上问题就来了，我总不能为了图方便说是“像鸟儿一样的眼睛”，或者说“又细又长的眼睛”吧？这样讲肯定混不过去，我对面坐的人可不能小瞧，一开始就乱讲的结果只能是挖个大坑让自己掉进去。我只有被迫向场外亲友团求助，全家上阵，从龙凤的传说讲起。凤凰什么样子，中国人都知道，那你画一个给我看看？凤凰指的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一只凤一只凰，中国人都知道吧？那你讲一下来历我听听？在讲解凤和凰的关系过程中，我又不小心提到了在我的婚礼上，一位著名作家手书一幅字送给我们：“琴瑟在御，凤凰于飞”，这下完了，越讲越远了，又扯到《诗经》了，我恨死了自己话那么多，还尽讲些自己讲不清楚的事儿！不过也在心里万分庆幸，幸好没一时头脑发热给他们讲评书武松打虎片段，否则光一个“吊睛白额虎”就能把我头疼死，下回说什么也不多嘴了，老老实实当听众算了，小问号、小冒号的荣誉称号我主动让给别人，从今天起我只当小耳朵。
当上小耳朵真是受益匪浅，老外们没事就聊天，一坐就是大半天，几个人在酒吧一人一杯酒，连下酒菜也没有，就能干干讲4个小时。咖啡厅里更是如此，一杯茶一杯咖啡，一下午就打发了，都干什么了？唠嗑！不听不知道，一听才知道我以前哪里算得上小问号，简直就是一个小马虎，凡事一知半解就算过关了，问个两三句，知道个皮毛就以为懂了。在当小耳朵的过程中最深的体会是：世界是普遍联系永恒发展的。从天可以联系到地，从物可以联系到人，你就耐心跟着小冒号们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吧。荷兰人的较真儿我算是领教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再说上次“丹凤眼”问题，好不容易扯天拉地，从古到今讲清楚了，第二天接到学生电话：龙在中国古代指的皇帝，凤指的是皇后，凤既然是男的，那个龙是男的还是女的呢？这是多么可怕的问题啊，讲错了可是中华文化传播的罪人啊，怎么办？等我再查查资料，准备明天讲大课，再请个助教一起讲，实在讲不清楚请你一定原谅我啊，中华文化博大精深。
感谢在国外的生活让我这个小问号沉下心来去学习一些原本以为很懂的知识，还附带着学了很多从来就不懂的知识。当你听到医学博士谈音乐或物理博士聊绘画，千万别太早佩服，像这样的能人多着呢。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荷兰人民个个都让我觉得特有学问了，因为他们这个爱较真儿的性格，决定了他们必须得把肚子里的墨水备足以应付十万个为什么。举例说明，当你和别人谈起书法的时候，你得提前把有关书法的课备好，最好再找支毛笔，现场表演一下。如果你想和别人谈绘画，那么你还得把和绘画有关的历史和宗教知识都准备上，指不定小问号就问出什么怪问题呢。我之所以屡屡被小冒号打败，就是低估了小冒号的热情和实力。而我被小问号问倒，同样是低估了小问号的执著和求知欲。
我惊讶地问：你们备足这一肚子墨水不得从娃娃抓起啊？回答：正确！他们从小就接受这方面的训练，从小学开始，他们的作业经常就是自己准备一篇文章，然后在全班同学面前演讲，还要回答同学们的提问。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论文答辩，所以孩子们得自己去图书馆，去网上查资料，要准备翔实的论据，很多时候老师根本不命题，只要求他们写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孩子们既要应付别人的提问，还要在其他孩子的演讲中提问题，找答案。经过多年的锻炼，他们的高中生就能写出一个完整的学术报告，且不说学术水平如何，但文章的形式和结构的专业程度决不亚于国内的硕士，这就是他们注重能力教育的结果。同时他们还养成了爱钻研、爱研究、爱探讨的好习惯，这个好习惯贯穿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虚心，你可以从谈话中学到各种知识，没几天你就成长为一个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道的万事通。经过多次学习，小耳朵目前达到了天上的事情知道十分之一，地上的事情知道五分之一的水平，没事儿就带着小半瓶醋去和比我知道还少的人忽悠，猛一听，此人学问很深嘛，天文地理、历史文化，连妖魔鬼怪都略知一二。这其实是在现学现卖，鹦鹉学舌，冒号老师教育我说有一度电要发两度光，连讲带忽悠，蒙倒一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