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边,终年候着一个称作孟婆的魂使。只有喝了她的孟婆茶,转世之魂忘却此生的所有,眸子中洗掉所有人的影子,重新变得澄澈无暇,才得再入轮回。
也有执念者痴怨者不愿忘记今生记忆的,孟婆倒不急于动用大刑,以鬼界利器勾开此人喉管强行灌入茶汤的。她还有一件比任何刑具都管用的法器——遗忘之琴,诀桑琴。
只要听到此琴的乐律,再难忘的回忆,再深重的承诺,再愚顽的执念,也会在鬼魅的琴声中一一烟消云散。他们会乖乖的捧起孟婆茶,一饮而尽。再不会记得有什么誓言要去完成,在不记得有什么人,还要去爱他一生。
就是这样一把残酷而温柔的琴,似有冥冥中的手在指引,就这样落到了仙界,疏岚的手中。
“无法可弃。”疏岚只有这四字回答,并非忤逆,字字都是实言。
月神不再说话。她的命令或是劝解,从来都是只说一次。神不是天道,神只知天意难违。疏岚携琴反下天界,来到哀鸿遍野的灵州大地,便是天意。
那一夜,他抚琴于祭月山巅,诀别崖。光滑如镜的山壁上,不知被谁刻下了“今生无缘,来世不见”的决绝之语。疏岚负手立于这风月无情之境,若有所思。
这是最后一次弹诀桑琴了。他席地而作,和曲而歌。疏岚却没有想到,因为琴音中无法消除的暗杀之气,激荡入山下妖兽与修真之士的阵云之中,令杀伐之声更烈。血光惨照,几乎映红了祭月圣山半壁山石。
看来这最后的道别,也不得不中止了。疏岚收琴,白衣落落的他乘风而下,如同一朵轻云落花,飘入旌旗蔽天,浩浩荡荡的战阵之中。
兵声戛然止,只为那不染纤尘,无暇如月的白衣,和微风振弦,仙音万丈的古琴。
仙士妖魔两军为这个从天而降的仙人让开一条通路。兵戈齐刷刷得后退,琴师踏月而来,周身清奇疏朗,没有染上一丝杀气,血腥。战士们紧握兵刃,臣服赞叹再多,却不会丧失战斗的意志。
疏岚沿着那条通路走下去。通路尽头,正是指挥这支妖军的幽冥地府地座使,绯雪。
他们在血与火的战阵中重逢,一个手执长枪,战袍猎猎;一个静抱古琴,华发沉寂。
“你是何人?”绯雪手中长枪一挥,脸上依旧杀气腾腾,她很快便察觉到疏岚身上隐藏得恰到好处的仙气,凝眉道,“你是仙人?谁派你来的?”
仙人?这个词不由激起了喑血妖军的杀意,毕竟自古仙魔不两立。阵云凝转,万千甲兵突然一时吼啸,万柄长枪齐齐对准了疏岚,他已被这熊熊兵阵包围得密不透风!
而正道兵阵表现却出乎疏岚意料。那些丢盔弃甲的修真之士们满身血污,目光怨毒,仿佛没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疏岚向绯雪身后望去。鲜血沿着她的长枪流落,枪下正是一只血肉模糊的头颅。头颅的旁边滚落着一支金色的帽冠,正是裁锦宫首席弟子的瑞日九天冠。而绯雪的凤纹披风,已经被鲜血染透。
原来这一战胜负已分。疏岚苦笑,自己来的也太不是时候。
“你是来帮这些败军之将的?”绯雪冷笑道,“就凭你一人之力,也太狂妄自大了!快快退开,妖界人界之战,本座不想与仙人挑起纷争。再不识相,休怪本座枪下无情!”
疏岚淡淡一笑,想必这些妖军一定不知绯雪是半仙之体,否则不会对她如此俯首帖耳。
他因说:“在下并非来相助于谁,更不是将军所说的什么仙人。只是在下手中之琴乃妖界之物,特来完璧归赵。”
绯雪目光一凛,向疏岚手中所抱的琴看去。琴身古拙,无弦无丝,却在清气浩荡中透出些许妖异,与抱琴人的气质大不相符。
“此琴并非我幽冥地府之物,速速离去,休要在此胡闹!”绯雪不再看疏岚一眼,若是别人,她早就杀了。
可眼前这个谦和冲淡的男子……似曾相识。她竟起不了杀意。
“这张琴,有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疏岚白袖一挥,那琴便自漂浮空中,精光闪烁,“有高绝灵力且懂音律的人弹动他,便可使之成为神兵利器。如此罕物,正是地座使将军所需要的吧。”
绯雪心中一动。她问道:“有高绝灵力且懂音律的人……你是指你么?”
疏岚摇头,衣袖乍飘:“我既言归还,便意在永不再弹此琴。”
“永不再弹?你是在捉弄本座?”绯雪动怒,枪锋一转,已经点在疏岚胸口,“今天你若不与我喑血军弹奏此琴,验证你所言不虚,就休想活着走出战阵!”
“还有这些白道修真之士,全杀了,一个不留。”绯雪长枪地上一插。
只有命令,容不得任何商榷。
活,或者死,没有选择的选择。
“那若将军肯收下这琴,便是饶了正道之军的性命?”疏岚手一扬,一张古琴已经飘于空中。七根弦绕着他的手指开始飘展,千军万马的战场中,再无任何声音。
就在琴弦凝聚的那一刻,绯雪已经后悔。
她却不知疏岚心中更为挣扎。他必须用尽全身真气来压制琴弦中的暗杀之音,以免引起两军更大的厮杀,使自己的好意适得其反。
一曲《与君同醉》,轻不可闻的乐音,由疏岚指尖振翅缓飞,染了清风,冷了雪夜,在高远的蓝天上飞过,荡涤尘世,清骏高远。
三军疲惫的目光陡然一亮。他们突然抬起警戒的双眼,去仰望那几乎被忘却的蓝天,那几乎不敢再去膜拜的神明。
玉指漫洒。仙音流贯天地,两挥白袖舒展如风,一袭青发倾泻如云。却无人知道,这弹琴人的心中却是惊涛骇浪,温润如玉的手指也是撕心的剧痛。
那恶魔般几欲让他呕血的暗杀之意已经尽数被吸收于体内。内力如同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陷入污脏的泥淖之中,这内伤之重,已经超出了疏岚的预计。
他的手上却没有迟疑。天光如练,随着他的乐音舞蹈;地气生花,跟着他的弹奏徐徐绽放。
他将上古邪琴的反噬之力默默承担。只为这些无论胜负,都已受伤的心灵,唤醒一个举杯共醉,云淡风轻的梦想。
那万家灯火,歌舞升平的盛世。
那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桃源。
那剑试天下,纵马江湖的年少。
那闲敲棋子,共剪西窗的缠绵。
而这些拿着剑的人,流着血的人,快意恩仇,嗜血成狂的人……没有人不向往。
连绵悠长的曲调,没有高潮。疏岚所弹不过是人人心中最初的美梦,最简单,却又最动人。
无论人,妖,还是仙……他们的心都是一样的。都为了不能实现,却又不能放弃的梦想活着。
这便是意义,是希望,是存在的理由。
拿着剑的手一时松动,流着血的伤口不再疼痛。快意恩仇的人忘却了厮杀,嗜血成狂的人忘却了欲念。
万千将士,潸然泪下。绯雪眼光登时雪亮——她想起这个弹琴的人是谁了!
疏岚,那个云雾仙君,琴艺冠绝天下,在瑶光云畔弹琴的疏岚!
在自己还是雪花幽灵的时候,曾无数次在他的琴声笛声中睡着,醒来,那是云海之上,唯一使人忘却寂寞的声音。
不过这把琴……
绯雪凝视着疏岚的脸,平静如水,没有痛苦。
“别再弹了,快停下!”绯雪喝道,“我答应你,快住手!”
清风穿过指间,乐声渐止。月亮已经升起,照耀着疏岚磊落,轻松,释然的微笑。
而他因强行吞噬暗杀之音而受的内伤,已让他三年之内——甚至此生此世都不可引动十成真力,否则便是神形俱灭,永劫之灾!
疏岚啊疏岚,你何苦如此?要放过这些人的性命,只要你一句话便是——你何苦非要赌上自己性命?
绯雪将琴收入沐雪伞中,她暗暗发誓,决不让自己这把琴再伤害到疏岚,伤害到任何人。
“多谢地座使将军。此事既已了结,还望将军遵守承诺,在下告辞。”疏岚一揖,竟不多言,飘身而去。
他已没有哪怕一念的时间去多说,多留。他只能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疗伤,甚至以后八年的时间里遍访山水谱曲写词,而与琴笛暂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