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是一片阴霾的天空,压迫的人喘不上气,翻滚的墨云一泻千里,似有一场暴雨将要来临。
广阔的太湖渡头,船夫都在紧忙收拾着缆绳,大大小小泊岸的船只布满了渡头。
刘邺伫立在船板上,看着岸边的一切,忽而觉得略有失落低下头。头上飘落而下的不是雨,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二月里,过淮河时下了一场雪,气温骤冷,就在那几日,身体里原来的主人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是着凉,也是心病,几天后人便回天乏术。
然后,刘邺便来到这副身体里。在外人看来,他是从鬼门关逛了一遭。
刘邺对身体的主人很陌生,继承了他的身体,未继承他的记忆。只知他是前翰林学士刘定坤的二公子。
刘邺,字子建。京都人,祖籍江南湖州。十七岁中举,才学誉满京城,是京城四才子之一,也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
一年前昭王逆案,父亲涉案落罪,刘子建未能幸免。
刘邺的父亲刘定坤和兄长刘子玉,被革职发配,死于发配途中。
刘家本为湖州富贾,经刘家多方打点,刘邺得脱牢狱,却被革了功名。
当下是陈朝中宁四年。
陈朝,并非刘邺熟知历史的那个陈朝,没有陈后主和张丽华,也没有秦汉三国两晋五胡乱华,这本来是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朝代。
却又不是。
刘邺脑子里融合了两个人的记忆,一个是他后世记忆,另一个,却并不属于原来身体的主人,而是来自于这个平行世界几百年后一个文物馆管理员的记忆片段。
“中宁六年,明帝薨。饶帝继位,改元兴宁,至三年,陈亡。六国纷立,六十年而终。”
刘邺醒来的第一天,便知道还有五年,天下将会大乱。
陈朝风雨飘摇,盛世将终。
…………
船靠岸,脚触及实地,刘邺突然感觉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不仅是环境,还有人和事,过往及将来种种,多到令他无从适应。
养病这十几日,他一直身处舱内,或行或停,身体总也摇摇晃晃。上了岸,一步不稳,险些站不住。
背后一人将他扶住:“子建兄,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向前六里便是湖州,我已雇马车,车夫自会带你进城。见了太公,代我问安。”
徐启,字岚宁,新任苏州库使,与刘家有交情。此番南下,刘家特地托徐启一路随行照顾刘邺,徐启请医送药,倒也尽心。
刘邺转过身,对徐启拱拱手,只言一声:“多谢!”
徐启不由叹息一声。
从牢里出来,刘邺曾一度不言不语,到大病一场,才偶有言语,话不多却总在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像是失忆对过往一切都不记得。
徐启所想,刘邺遭逢巨变,一年多牢狱生涯,已经消磨了他意志,曾经风华绝代的才子,恐怕从此一蹶不振。
徐启此番南下苏州上任,已在路上耽搁时日,此刻上岸,他也要北返往苏州方向而去。
此时的刘邺,则打量着周围的湖州渡头,在一片嘈杂声中,有种怅然若失的迷惘。
…………
湖州刘家。
刘家家主刘成姚,刘子建祖父,坐在正堂内主座处。
年过六十的刘成姚身患疾病,却也强撑着身体,不断催问身边一名年近三十岁憨厚男子。
几时了,怎还不回来回话,几拨人在哪等……
“大父,已派出去两拨,在西门和北门候着,三弟回来,必能接到。”
刘成姚咳嗽两声,用拐杖敲打着地面,怨道:“早几日传回信,说是行船上岸,要走渡头,你个当兄长的,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憨厚男子不语,身旁的干练妇人道:“大父,身体着紧,孙媳这就扶您进去歇着。三弟回来,会有人来报信,您老自不必担心,相公会把事办好。”
刘成姚叹口气,在妇人相扶下进内堂,憨厚男子想上前,却被妇人打个眼色。
憨厚男子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出门迎着落雪而去。
一高一矮两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从外进来,与憨厚男子在院门前相遇。
“三叔,四叔,三弟将回侄儿出去候着,大父身体欠安,两位叔叔还是先行进去问安。”
高的中年男子轻点头,作出让步手势,憨厚男子不再停留径直而去。等他出门,两名中年男子也进了正堂,外衣脱身,丫鬟上前接过。
“这鬼天气,快到三月里还有这么场雪,看来春茶的收成是毁了。”两人风尘仆仆,高个子的中年人说着,手敲了敲茶几,喝道,“奉茶!”
“年景好有年景好的买卖,年景差有年景差的利头。过个寒冬,春茶收成减产,可影响不了咱们茶行。明天找人去下面几个茶园走走,价该提就提,不能让北方来的那群游商抢了先……
大侄儿说老爷子身体欠安,该你进去尽孝心。”
四弟瞅了矮个子中年人一眼,二人端坐如常,像没那么回事,自顾自饮起茶来。
“茶农识相,晓得细水长流,那些游商最多只能收点散茶渣子,不足为虑……”四弟喝口茶,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忽而语气带着几分抱怨道,“人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爷命根子。咱老头子,平日里除了捧大孙子,何时记得有个小儿子?你我下雪天还要出去谈买卖,店铺里忙里忙外,可掌柜的是谁,还不是那傻小子?咱为他人做嫁衣,这种孝,谁爱尽谁尽!”
“四弟莫动气,现在刘家上下,没有你我二人打点,谁能撑起门楣?老爷子对二房人可是另眼相看,现在他宝贝三孙子回来,傻小子恐怕也要退位让贤,那傻小子婆姨岂能善罢甘休?这家,快就有热闹瞧。”
…………
马车停住,刘邺下车,一个富态一些的年轻人迎上来,好像熟识,走近拍拍他肩膀:“三弟!”
这声称呼,倒让刘邺略有迷茫。
很快他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些基本常识,家族子弟,若无分家,论资排辈应以姓氏来排。刘家三代子孙中,以长房长孙为大,而长房也仅有这一个子嗣,然后排到刘邺的大哥,再是他。
刘邺称了声:“兄长。”
憨厚男子已经拉着他往府门前行去。边走边说道:“三弟多年未回江南,上次见你还是十年前的事,我带你去徐家弄堂里买米糕偷看你大嫂,可有印象?”
刘邺“哦”一声,十年前,身体的主人尚才十二岁。
其实他只是继承了这副皮囊,对于原本那个刘邺的过往,没有半丝印象。
雪愈下愈大,到府门前,便有小厮喊:“大少爷和三少爷回来了……”
府里忙碌起来,刘邺随兄长进了府门,便看到迎面冒雪出来一众人,穿着虽称不上光鲜,却也得体。当前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翁,白发苍苍,走路尚且需要他人来扶,见到刘邺更是激动不已。
“我儿……”
刘邺已猜出他身份,未及老翁上前,便按照礼数跪倒,恭敬磕头。
老翁用干皱的手扶起刘邺,抚着刘邺脸庞。刘邺再抬起头,老人已老泪纵横。
“我儿……我儿……”
老人唤了两声,突然晕厥。然后众人更加手忙脚乱,扶着老人进内堂休息。
等众人簇拥进了正堂,刘邺依旧站在雪地里,若个局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