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苍白,眉宇忧悒,眼窝很深,目光之中似有不羁,仪态却极为谦卑。在这偌大的顾府中,他孤身一人,这份寂然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顾夫人一见这青年,便莞尔轻笑,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今日竟回来了?”
阿梅听得姑妈这声寒暄语气颇冷,再向她的脸望去,只觉得顾夫人笑得甚是冷淡,比沉着脸还不如,而那来人一声不答,对姑妈的问话置若罔闻。
这一句“怎么回来了”真是耐人寻味,仿佛这青年就该是在顾宅之外似的。
顾时安见气氛转冷,连忙站出来,便对一旁的英国公道,“哎,这是家中的老三……顾涯,快来见过你舅舅和表妹。”
那叫顾涯的青年微微浅笑,缓步上前,向英国公低头行礼,“见过舅舅”,又向一旁的阿梅略一欠身,“表妹。”
正是阳春,顾涯的脸却是一丝血色也无,全然的苍白。他声音清冽,一双薄唇令人无端觉得危险,浅笑里透着些许寒意……甚至阴冷。
阿梅望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哥,心中陡然泛起一股凉意,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也低头回礼,唤了一声,“表哥。”
顾涯微微欠身,低声对顾时安道,“我回来是为了母亲的病,父亲既然在忙,孩儿就在崇文堂恭候,先失陪了。”
顾涯的声音不急不缓,依然带着轻浅的笑意,说完便径步离去,视顾夫人如无物。
望着顾涯拂袖而去的背影,张涵稍稍皱眉,对一旁的顾时安道,“这就是你那庶子?”
“是啊。”顾时安有几分尴尬的笑笑,“府上的几个绸缎庄一直都是他在打理……这几日大概是太累了,礼数上就有些……”顾夫人冷哼一声,打断道,“庶子就是庶子,真要是随了我们顾家的家教,由不得这么不知礼数,还不是老爷念着昔日里他母亲的旧情,才这般容他。”
张涵却是一笑,“诶,阿琼莫要动怒,我在京师就听说了扬州‘承淮庄’绸缎行的名声,莫非就是刚才这个——”
“是,就是犬子了。”顾时安多少还是有些高兴,低声道,“原本‘承淮庄’在先父手上已经败落,空有个铺面……正是犬子一手将它重新扶起来的,四五年下来,竟也成了江南一绝,多少……也算不亏祖宗的家传。”
英国公听罢便笑,抚须道,“诶,此言差矣!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要在这世上扬名,还是得走科举才是正途,我看舟儿和青儿才是前途不可限量!”顾时安大笑了几声,连口称是,这番话说得顾夫人极为受用,她望了望顾煜舟一表人才的摸样,心中自然欢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然而顾时安心却已经不在此处。
顾夫人只是看了几眼,就知道丈夫的心已随着顾涯,飘到清和斋的吴姨娘身上去了。她却只是笑,笑着挽起丈夫的衣袖,轻声道,“老爷,咱们走吧。”
顾时安连忙点头,带着英国公一行去厅堂一坐。
午间饭后,顾时安与张涵一道在庭院之中散步,二人眉宇深重,并不开怀。
顾时安长叹一口气,“我只道圣上突然开恩,容你返乡探视,不想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因缘。”
张涵苦笑,“谁让这个沈延偏偏就咬上我了呢?”
顾时安皱眉,“从前我倒也听过这个沈延,说是受了阁老重恩,从一个知县一路提拔上去,跟着阁老也吃了不少好处,哪知道临了却倒戈向了刘松平那边,真是可恶!那刘松平平日里不声不响,怎的办起这事情来这么麻利?”
张涵摇头,“你当真是刘松平的主意?查沈延,那就等于是在查阁老,这种事情,他刘松平一个半身入土的怂包哪里敢做?还不是他儿子刘卜玄蹿腾起来的。”
“刘卜玄?”顾时安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可是刘松平的那个小儿子?”
“就是他!”
“这刘卜玄……今年也才十八九岁吧?”
“没错,和我家信哥儿同年,这刘卜玄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年纪轻轻就有了左右圣断的气力,现在虽然还无官职,但却连阁老都得忌惮三分。”
顾时安叹一口气,“京中波诡云谲,实在凶险,阁老都七十多岁了,还要受这种苦。我虽然远在扬州,但是在想进京去探望探望啊。”
“谁说不是呢?”张涵道,“只是现在这风声起来,阁老家中门可罗雀,谁也不敢上门去了。”
顾时安仰头,一时无言。
张涵苦笑一声,“我是真担心此番回乡,圣上就彻底把我给忘了,便硬是把阿信给带了回来,只希望皇上念着他的时候,也能顺道想想我这老骨头。”
张信在张家排行老二,由是,顾时安便想起了阿青,顿时有些伤感。
未几,张涵忽然停下步子,在顾时安身旁道,“说起来,有件事情,还得劳烦时安你了。”
顾时安摇头,“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劳烦不劳烦,但说就是了。”
“那沈延先前担心阁老灭他的口,又担心刘卜玄得了他的好处以后弃他不顾,所以这次牵涉贪腐的官员,他只供出来的一半,具体的账目连夜从京城偷运了出来,据说是往江西去了,也有说是来了浙江这边,这批账本数目不详,少则十数余,多则上百,也实在是摸不准沈延的脉,但若是近来有人私藏大批书册从外地而来,你多留心。”
“账目么……好,我记下了,若有消息,再报与国公知晓。”
张涵点头,郑重答道,“好。”
入夜,沐浴过后,顾家在沁竹苑中设下盛宴。
张涵与一双儿女一道前往,顾家已备下佳肴,琳琅满桌,席间热闹。
正当众人其乐融融之时,忽然下人来报,“老爷,二公子回来了!”
一整桌的人全部停杯止箸,顾时安一时反应不过来,望了夫人一眼,又问道,“什么?”
下人跑得满身是汗,此时起身答道,“二公子!是二公子回来了,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