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煜舟起身,与顾晋出了房门,在庭院中才轻声开口,“我走后,他都干了什么?”
“他……怎么说呢。”
顾煜舟停了下来,“不必斟酌,发生了什么,直说就是。”
“是。”顾晋点头,道,“原本我带他去沁竹苑吃东西,那一桌的菜肴老爷太太基本都没怎么动过的。可是他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碗筷,就叹了口气,笑道‘原来顾家竟会拿剩菜待客’。别看这人虽然瞧着落魄,可是说起这话的时候,倒有板有眼的。我听完还以为他不会吃呢,结果他随手拿了副筷子,斯斯文文地,把一桌的饭菜都给吃掉了。”
顾煜舟淡淡道,“饿成这样还能举止斯文,倒也不易。”
顾晋又道,“也不知道他把那些东西都吃到哪里去了,整整一桌啊,我和几个下人在一旁都看呆了。”
“然后呢?”
“之后我带他去客房,安排下人给他烧水洗了个澡,过后不久他就熄灯睡下了,这人话不多,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坏心思……啊对了,我送他去客房的时候路过吴姨娘的门口,姨娘又在里面吹埙,这位叶公子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才走呢,还问我里头住的是谁。”
“你怎么答的?”
“我就说住着个姨娘啊。”顾晋道,“他听了也没说什么,等吴姨娘的埙声停了,叶公子也就走了。”
顾煜舟站在庭中,深吸一口气,他想了想,吩咐道,“明天一早让厨房把汤包和紫米粥多做一份,再配上些上好的茶点给他送去吧,也算是我给他赔个不是。”
便就在这外出的当口,一个黑影从窗边蹿腾进屋。
里间的顾母和大夫一道走到厅堂里低声地说着什么,那人影又趁机闪入里屋,悄然走到顾煜青的床边。
“阿青?”
顾煜青有几分微蒙地睁开眼,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笑,“辛未,你来了。”
“我来瞧瞧你,可好些了?”
叶辛未压低了声音,如同呢喃,听得顾煜青心中暖热。他勉强支撑起身体,摇了摇头,道,“估摸着还得烧一阵……昨天应该听你的,咱们歇一歇再走。”
外头传来顾夫人与医生的低语,顾煜青忽然皱了眉,道,“你是偷偷溜进来的?”
叶辛未点头,“你哥哥把我关在府里的客房里,大概是在怀疑我的身份。不过他们怎么关得住我?”
见叶辛未微微笑起的样子,顾煜青有些脸红,但他原本就烧得厉害,加上此时灯火晦暗,他料想叶辛未也看不出来,于是轻声道,“竟有这样的事,我一会儿就和哥哥说,让他——。”
“不用,你安心养病,我今晚也想在你府中转转,他们现在以为我在客房,我反而好行动。”
“辛未……”
顾煜青叹了口气,刚想和她说一说家中的事情,却忽然听见顾煜舟的声音在厅中响起,他脚步径直向着里间走来,叶辛未与顾煜青俱是一惊,未等辛未抽身,便听得顾煜青低声说道,“辛未,上来。”
“嗯?”
顾煜青将被子掀起一角,拉着叶辛未的手便将她拽进了被窝。床上原本放着四床薄被,而顾煜青盖着的,则是下人们专门拾掇来的冬被,此时为了盖住叶辛未的身型,他迅速将那四张薄被子拉扯过来,正皱着眉慌慌张张地做着这事儿,顾煜舟便走了进来。
“阿青,你起来干什么。”
听见顾煜舟的声音,被子里的叶辛未屏住了呼吸。
“我……有些冷。”顾煜青道,“所以……”
顾煜舟点头,“你躺下别动,我帮你。”
“不不不……”顾煜青连声拒绝,又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顾煜舟有些玩味地看着弟弟的摸样,“你这是怎么了?”
“我……”
“好了,知道你出去历练了两年,回来什么都要自己干,但你现在在病中,就让家里人好好照顾你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煜青只得从命,他小心地躺了下来,虽然叶辛未靠在他的手边一动不动,但二人之间此时仅隔几层薄衣,顾煜青依然觉得心跳得越来越厉害。
四层被子蒙上来,顾煜青自己也热得不行,更不要说被子里的叶辛未。
顾煜舟端了本书坐在里间的桌边,淡然为顾煜青守夜。
叶辛未忍不住向上挪了挪,想到被口去换口气,顾煜青却忽然转了身,然后强忍着压低了声音,“别动。”
顾煜舟往这边看了一眼。
顾煜青的脸越发红了起来,他低声道,“哥……你去睡吧。”
“无碍。”顾煜舟轻声道,“你睡你的,不必管我。”
被子里,叶辛未又开始动了起来,顾煜青只觉得一阵胸闷,忍不住回头去看叶辛未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只见辛未小心地挪到被口,终于畅快地呼了几口气。她半个脑袋靠在枕头上,望着阿青。
四目相对,她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顾煜青喉中有些干燥,他咳了一声,又继续背过身,双拳紧紧扣在两侧。
看顾煜青一副支持不住的样子,叶辛未心里觉得好笑。
便就这样过了片刻,顾煜青的身上就发出一身汗来。高热渐退,神智亦恢复许多,略微冷静之后,方转过身,与叶辛未正面相对。
这并非是二人第一次同床共枕,只是从前,顾煜青从未想过身边人会是个姑娘。
见叶辛未的前额叶沁出细微的汗珠,顾煜青扬手为她拭去,悄声道,“要不你今晚,就睡我这儿算了。”
“……”叶辛未一笑,摇头。
“但大哥他……”
叶辛未略微抬眼望了一下不远处的顾煜舟。他正守在窗前,侧身对着床榻,她心中盘算着,只要能将他支走片刻,就能离开这里。
顾煜青红着脸看着身旁的叶辛未,忽然觉得就这么躺着也不错。
辛未靠近,忽然拉起顾煜青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字一划道,“先说你闷,让他开窗,再说你饿,让他出去帮你拿东西吃。”
握着叶辛未略微有些凉意的手,顾煜青一时出神,这么个长句写完,自己竟丝毫未曾在意,见叶辛未用目光向自己确定“你明白了没有”,他终于反应过来,十分正经地摇了摇头。
辛未轻叹了口气,索性靠近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丝丝暖风拂面,顾煜青低下头,与叶辛未仅差分毫,这光景让他忽然生出些念头……
“阿青?”
叶辛未猛地缩回被子里,原是顾煜舟起身往这边走了。
“我看你一直翻来覆去的,该是被子盖得太厚,睡不着了吧。”
顾煜青忽然有点儿小失望,干笑了几声,道,“哥哥帮我把窗户开一些可好,这屋里有些闷了。”
顾煜舟点头,便依着顾煜青的要求开了半扇窗户。
“再就是……有点儿饿了,想喝粥。”
“你有胃口?”顾煜舟眼中浮起笑意,“等着。”
便就在顾煜舟出门的间隙里,叶辛未一跃而起,跳落在地面上,顾煜青扯着被子看她轻巧地跃窗而去,临走前回眸一笑,对自己挥了挥手。
顾煜青默默然地抓着被角,翻了个身,平躺在卧榻上,轻抚着方才叶辛未靠卧的地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待顾煜舟再回来,已提着一个食盒。
他先是倒了杯水递去,顾煜青接过水杯,饮了几口,只觉得喉咙里疼得厉害,连吞咽也是痛楚。顾煜舟心中忧愁,只好低声嘱咐,“大夫说你需要休养,开了许多方子,你莫要牵挂什么,好好养病是第一要务。”阿青点了点头,神情寥落。
顾煜舟却笑了,“到底是在外面闯荡了两年,回来之后,倒像是变了个性子?”
阿青听得哥哥调侃,哑然失笑,沙哑着嗓音道,“这一路发生了许多事……我一觉醒来,看见屋里没怎么变动的摆设……只觉得是做了个梦,四处都不像是真的。”
顾煜舟用心地听着,但顾煜青只说了这一句,便靠着床,又闭上了眼睛。
浓稠的白粥拌以浅青的葱花,飘散出香气,顾煜舟将碗放在床榻边的椅子上晾着,又嘱咐阿青趁热喝。
顾煜青抬头问道,“哥哥,我离去这两年,家里一切都还好吗。”
“倒也一切太平,只是不见了你,多少有些冷清。”顾煜舟向前移了移,仔细打量着弟弟的面容,轻声叹道,“这一路想来是辛苦,我看你瘦了许多。”
“在外的几年,虽然苦是苦了些,但也过得快活,实在是觉得已经年长,不能再在外继续胡闹下去,才决心回家来。”
顾煜舟忍不住笑起来,“哦,如此说来,此番决心倒重。”
“哥哥你呢?可有想今后如何么?”
“我已是从七品布政司经历,今后便也与父亲一道在官场上谋事了。”
顾煜青却一怔,“哥哥几时考的科举!?”
“你走后,我便参加了当年的乡试,一路考了上去,殿试时在京城本想去见你一面,但想到父亲也在身边,多少有些不便,就没有去。”
顾煜青双眉紧皱,低头喃喃,“我原想此番回家,便安心读书,为家中博取功名,好安父母之心,也可解哥哥倒悬之苦,让你安心学戏……”
顾煜舟心中一动,刹那间被戳中了痛处。
“往事就不必再提它了,随他去吧。”顾煜舟嘴角微扬,似是自嘲一般地答道,“难道我还真的能去做个戏子么,到底是长子,不能丢了家里的颜面。”
“那哥哥现在……”
“不唱了。”顾煜舟说道,“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琐事,哪里还有时间来闲情雅致。”
顾煜青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也只能说一句,“哦,那也好。”
又一阵疲倦袭来,他只觉得布衾和软,四下温存,顾煜青望着兄长的身影,叹了口气……待紫米粥端来,顾煜青已经再度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顾煜舟坐在一旁,挥了挥手,让丫鬟将粥端回厨房先热着。
顾煜舟双手抱怀,靠在顾煜青的卧榻边,整晚未合的眼睛也忍不住闭了起来,头一歪,顶着塌前的雕花木板浅浅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