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见顾煜舟站在门外一动不动,顾晋在一旁提醒道。
“叫几个人,抬走吧。”顾煜舟轻声道,至始至终一步也没有迈进禅房里。
眼见几个仆人将一大张油纸铺在兰若的身上,又将她的身体抬起,张信皱起了眉头,问道,“……这是要抬到哪里去?”
顾晋躬身道,“张公子让一让,下人有下人们的福地。”
“什么福地?”
“和你无关吧。”顾煜舟道,“你难道还有闲心来管顾家下人的殡葬?”
张信皱起了眉,看着顾煜舟的眼神有几分不爽。
顾煜舟一笑,“你当自己是什么正义了然的贵公子么?自以为是,这丫鬟今天会寻了短见,有你一半的功劳。”
这话正戳中了张信的痛处,他确实是为了减轻一点负罪感而跑来的。他当然想护着自己的妹妹,但是也决计不想让这丫鬟送了性命。
张信一点也不喜欢现在这种亏欠了什么的感觉,虽然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亏欠了什么。但是他自己知道,如果不做一点什么,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会继续纠缠着自己。
“走吧,什么福地,我跟你们一起去看看。”张信不再理会顾煜舟,直接跟着那些个下人一道踏进了雨里。
目送兰若消失在雨帘里,顾煜舟忽然有几分恍惚,这种轻渺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上一次如此,是在父亲与母亲的面前,亲手烧掉他所有的唱本的时候。
那时阿青与兰若都在身旁。
良久,他问道,“阿晋,你说兰若为什么要自尽呢?”
顾晋没有说话,顾煜舟浅浅地笑起来,又道,“我当我自己是什么贵公子么?自以为是……兰若会寻了短见,另一半功劳,是我的。”
张信的负罪感会因为自己做了些什么而减轻,但顾煜舟不会,他宁可什么也不做,永远背负被这一份永失故友的心痛,这才是他想要的。
几日后,叶辛未亦得知兰若自缢之事,陡然间想起她死前一日说的那句“生而为焰,必引飞蛾,两厢情愿”的话来,顾煜舟对此虽然不置一词,但斯人已去,他形容憔悴不少。
顾煜青曾偷偷溜出去祭拜过兰若一次。叶辛未随之而往,期间听阿青在坟前所说从前的事情,便愈加觉得,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所谓自由,永远是奢望。
回程路上,叶辛未忽然发问,“阿青,你相信兰若是被推下湖的么?”
顾煜青一怔,“不然?”
叶辛未摇了摇头,“只是随便一问。”
他们都以为你是为了自证清白而死,但我却觉得,连同在竹林里的那一场欺凌,都是你事先设好的局呢。
叶辛未回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勘破其中奥妙,心中更多沉重。
是夜,格苑寂静一片,辛未独卧房中,安然睡去。
待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乔既之从房梁上跃下,悄声走到叶辛未的床前,端详着她的样貌。尽管眼前的少女才刚刚十一二岁,但眉眼之间,隐隐与他多年前在京城悯忠寺中曾得一见的妇人有些相像。
不过,叶辛未身上的暴戾、机敏、善变,都和他记忆里那个温婉的妇人远远不同。
世上会有凭空相像的人么?乔既之不信,他好奇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好奇得几乎想甩掉所有事情,看她究竟想干什么,看她到底是谁。
扬州城的春天,在三月的烟雨里走到迟暮,天气渐渐转暖,只是夜里依然有丝丝入骨的侵寒。窗外鸡鸣已响,东方既白,他忽然觉得有些困倦,乔既之起身离了格苑,一人独自找地方休息去了。
这日醒后,叶辛未没有去找阿青,而是去了那日听见埙声的地方。
这时正是清晨,整个顾府一片静寂,而那吹埙之人所在之地又地处偏远,自然更加幽深静谧。
四下只听见风声,叶辛未忽然有些自嘲地笑起来,她靠在那门外,独自叹了口气,却不想那埙竟在晨曦的微光中兀自响了起来,更深露重,叶辛未穿着一件单衣,在风中独立,远天燕子盘旋,近处点点飞花,竟是如此深远悠然的景象。
埙乐如丝缕不绝,辛未亦黯然不动,忽而木门从里打开,辛未躲闪不及,仰头与那人碰了个正着。
来人是个中年女子,望着站在门前的辛未,微有些诧异,笑道,“呀,太太说得真是不错,原来外头真有人啊。”
叶辛未后退了几步,连声道歉,言说自己一早打扰,其实没有恶意,只是想起先前几次听见的埙乐,一时情不自禁,就又来了此地。
那中年女子摇头,十分慈爱地伸手将一件白色大氅披在了叶辛未的身上,柔声道,“早上凉,先披着吧……太太说你来了三回了,这次一定要见见你……”
叶辛未有几分诧异,且不说屋中人是如何知道她已经来了三次的事情,先前顾煜舟的仆人顾晋说,这里面住着的是姨娘,可是姨娘哪里能自称“太太”?她低了头,将大氅紧了紧,不让它透风进去,低眉道,“谢谢。”
“我姓沈,这里的人都喊我沈姨。”沈云轻声笑说。
“沈姨。”辛未低头喊了一声,随着沈云往里屋去了。进门后便是一条石廊,上面垂下丝丝绿绦,风过清香,抬头,藤蔓生得茂密,不见天穹,而缝隙处又洒下星星点点的浅蓝光影。庭院里布置着大大小小的花卉盆栽,还有些已经移入土中的树苗,约有半人高。
“这些都是……你打理的吗?”
沈云笑道,“哪里,都是我家太太亲手侍弄的。”
进了屋,一阵暖意扑面而来,辛未解了大氅,一旁的沈云接过,示意她往里走。
主厅中布置简陋,叶辛未并未在意,只是突然瞥见主厅墙前放置着一道灵位,还上着香,她不由得缓了脚步,眼睛向那灵牌看去,屋内光暗,只能勉强看清“顾婉”二字。
不知这顾婉是何人……叶辛未收回目光,掀开门帘,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