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额发垂落，整个人都低迷下来。
叶辛未用手扶着额头，低下头去，肩膀颤抖起来，左手紧紧攥着碎簪，支离破碎的宝石与银片扎进肉里，握出了血。
张信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摸样，一步步走近，从背后握住叶辛未的左手，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手心。
这日午后，叶辛未独坐格苑书房前的台阶上，一旁张信在为她受伤的左手绕绷带。
两人都不说话，叶辛未低头看手，张信看她，或看手。
“是很重要的簪子？”张信轻声问道。
“我娘的遗物。”
张信忽然那喉中一动，他长眉微扰，望了叶辛未一眼，见她依然是一副波澜不兴的神情，强忍下要说些什么的冲动，只是五指灵巧地在叶辛未的手背打了个结。
“这两天不要下水，很快就会好的。”
“多谢。”叶辛未伸展五指，轻声道，“你包得还蛮好。”
张信微微勾起唇角，又伸出右手，叶辛未的断簪静静卧于他的手心，“那，你的簪子。”
叶辛未伸手接过，却是非常小心地将它们收进锦盒，又一声不吭地放进胸前的衣襟里。
“那个阿谨一来就往后院冲，一开始没拦住，不过书房里面的陈设倒是保住了。”张信撑着下巴，四指轻点，低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知道，和阿青订了婚约的齐家二小姐。”
张信侧着脸望着叶辛未，见她言语平静，便轻轻摇了摇头。
“真能忍。”
叶辛未听他这样叹息，又不自觉低下头去，露出一个不算明朗的笑脸来。
张信微微后仰，手撑着身后的石阶，问道，“辛未的家在哪里？”
“泉州。”
“离扬州也不近，你在顾家待了多少年？”
“我么。”叶辛未忽然语塞，恐怕张信是以为她自幼便成了顾煜青的伴读，至于顾煜青离家出走，在外与自己结识的事情，叶辛未微微颦眉，还是决心缄口不说，“很长时间了吧，我也记不得了。”
霎时风起，庭院里槐树沙沙作响，张信忽然抬头，风沙入眼，他有些难受。
“真想不明白，你家人怎么会忍心把你送到顾家当下人。”
张信的声音忽然之间如此酸涩，令叶辛未闻之一怔。
他有几分颓懒地靠在石阶上，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白衣落灰，张信微微颦眉，便在与叶辛未目光相接的一刻略低了头，不再看她。
这样的张信，让辛未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我不是家里人送来的。”辛未微微低下眼眸，“是……幼时倭寇侵袭渔村，我便孤零一人……”
“原来……”张信突然感到自己先前失言，连忙道，“我胡乱推测了。”
叶辛未摇头。
“也不是，我父亲还活着，人在京城……”辛未深吸一口气，双脚微拢，蜷曲着抱在怀中。
“在……京城？”
她兀自点头，“说起来，我随阿青北上的时候，还去看过他。”
“……”
她忽然有些羞赧地笑起来，“不过，好像也算不上是‘看过’……不过是在人群里远远看了一眼，趁着元宵灯会的时候……我父亲生得高大，英姿过人，那次灯会的时候，我看见他和另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少年，一起在街边猜灯谜。我看了好一会儿，阿青还问我是不是那个人，可我不敢认。”
“为什么？”
“……相比之下，”叶辛未有些犹豫，“他们……更像一家人。”
她深吸一口气，眼圈微红，回过头去，“你怎么回事，勾得我说这个？”
张信的表情僵硬，却又在倏然之间浮上浅淡笑颜，他眼中忧愁如雾，良久才低声道，“……你的话，我都懂。”
“你懂……”叶辛未唇角略提，心下却如受重击，声音微抖，“你懂什么？”
张信扬手为叶辛未轻拢额发。
“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续弦，我就懂了。”
叶辛未霎时间酸了鼻腔，却听张信轻声笑了起来。
“辛未，我们是不是很像？”
他声音波澜不兴，是少有的平静，不带分毫戏谑。叶辛未却陡然笑出了声来，眼泪和着笑声落下，早已无力隐忍。
这么多年，父亲早已成了她的心结。叶辛未也说不清此刻的眼泪是为了张信的自白，为了自己多年的去国离乡，还是为了北地府邸中那个曾经英姿翩然的李致中。她兀自笑着，忽然对眼前人生出许多感同身受的痛苦，张信原本浅淡的神情在叶辛未的目光下渐渐变得有些黯然。
“不，我们还是不一样……”辛未扬着眼睛，低声道，“你有你的背负，我也……”
张信双目微垂，喉中忽然涌上无尽酸涩，令他在下一刻情不自禁将叶辛未紧拥入怀。
他长臂有力，胸膛厚实，广袖覆在叶辛未的身上，眉心的痛苦在辛未低声的啜泣里舒展而开，化作极轻的欢颜。
他抱着辛未，忽然间倍感心安。似是多年的心事忽然被洞悉，怀中人不是旁人，正是年少的自己。
不远处春风又起，裹挟着上一季的旧叶纷扬。
两人都不说话。
张信忽然道，“你在京城的时候，听过李致中这个名字吗？”
叶辛未心中猛然一震。
“兵部尚书，太子少傅，华盖殿大学士李致中……我听过。”
“你知道的倒清，”张信道，“他是我姑父，从前我心里难过的时候，总是到他府上去的。”
“为什么？”
“他正妻去世多年，也未曾抬妾成妻，虽然那李府里总也爬不上去的姨娘是我亲姑姑，我也还是敬他爱他。”张信道，“这样的人，多少与常人有些不同，是不是？”
“……”
叶辛未心中震惊无以复加。
没想到，这么多年……
张信又道，“有时我也会想，若父亲也能如此，不知我与阿梅，能少多少委屈。”
他声音清平淡泊，却听得叶辛未心中愀然。
她向后撤身，一抬头就撞见张信的眼睛。张信毫无避闪，他的眉眼天生便带着笑意，叶辛未突然就明白为何他能惹得一众才俊美姬为之倾倒。
当这双眼睛看着你时，你总能感到他的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哪怕身畔有万千山水，你也能分明感到，那双眼睛，就停在你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