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清和斋的紫藤萝迎风而动，所有在寒春里隐忍了一季的花骨朵霎时间争奇斗艳，在月光里傲然挺立。大厅里的一品红，藤架上的六月雪，墙角边的九里香……都在这一晚竭尽全力地绽放着。
黎明时分，整个清和斋里已是一堆枯枝败叶。
这些由吴氏亲手侍弄的花花草草，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
如同神迹。
顾涯在母亲的榻前静静坐了一夜，天明时走出清和斋，看见整个庭院在一^夜之间枯萎，先是一怔，然后用手扶着额头，有几分苍凉地笑起来。
吴氏的殡葬十分低调——这是吴氏的愿望，她穿着承淮庄里最名贵的寿服，在远郊一处山水清明的地方下了葬。这里是顾涯的自留地，吴氏坟冢的旁边立着一块无字碑，那是顾涯为自己准备的。
出葬那一天，叶辛未高烧昏迷过去，未能前往。
只有顾涯与沈云两人，沈云在附近找了一处房子住下——吴氏一走，她不愿再回顾家，甘愿为吴氏守灵，守一辈子。
沈云走后，顾涯一人跪在母亲坟前，神情寥落。
忽然，一阵脚步从身后传来，顾涯不回头也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也独自前来，怀中捧着一束新采的琼花，静默地放在吴氏的坟前。
“阿淳，节哀。”顾时安平静地说道。
顾涯点头，脸上却毫无波澜，只是轻声道，“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事到如今，还是与父亲说一说吧。”
“什么？”
“我打算北上拓宽商道，离开扬州。”
顾时安通身一震。
“这样……”顾时安点了点头，“也好，也好，男孩子是要出去闯一闯。”
“承淮庄，就还给父亲。”顾涯道。
“……是，打算自己另立门户吗。”
“是。”
“……”顾时安又点了点头，忽而长叹一口气，轻声道，“好。”
顾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起身离去，顾时安忽然喊住他，顾涯停在不远处，转过头，望着父亲的脸，见他在晨曦中孑然而立，眼中却是说不出的寂寞。
顾时安几次开口，又止了声音，良久，才开口说了一句，“自己……自己多保重。”
“嗯。”
顾涯转了身，这一次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顾时安一人在那里，兀自望着吴氏的坟冢发呆。
回到顾宅，顾涯一人去了顾煜青那里，此时阿青正坐在大厅里打盹，忽而一道黑影横于身前，他感到有几分违和，睁开眼睛，才看见顾涯站在那里。
“是你。”顾煜青立时清醒过来，他站起身，回头望了望叶辛未的方向，低声道，“辛未还没有醒。”
“烧还没退吗？”
顾煜青摇头。
顾涯的眼睛原本就深，这连日来的哀绝与操劳让他更加消瘦，而今这双满是阴翳的眼睛布满了血丝，顾煜青见了他，语气中也不免带上几缕同情与关切。
“你在这先坐，我吩咐阿衡给你倒茶。”
“不必，我来，是和你商量一件事情。”顾涯单刀直入，声音平静地说道。
“什么？”
“我很快要动身去京城，往北方拓宽商路，我想让叶辛未随我一道北上。”
顾煜青霎时皱紧了眉，“你说……什么？”
顾涯面不改色，道，“我想让叶辛未，随我一道北上。”
庭院中几缕凉风卷起，顾煜青略带几分寒意地看着眼前瘦削的顾涯，微微低了下颌，不自觉地做出一个防御的姿态，顾涯将目光移向别处，接着道，“你和辛未之间的事情我听顾简说了，带她北上这件事，你若是不从中出力相劝，我也办不到。”
“喂，”顾煜青握紧了拳，“说得好像是我求着你把她带走似的——”
“难道你不知道？”顾涯微微扬眉，“你母亲几次想对叶辛未下手的事。”
“……对辛未？”
“我在清和斋守着的时候，顾简一直在你房中。”顾涯轻声道，“几次击退了来人，叶辛未没和你提起过？”
“……”顾煜青满眼惊讶之色，这些事情，辛未一个字也没有说。
顾涯淡淡道，“也是，与你说了又怎样，还能逼着你去和张氏对峙么……真是难为她了。”
顾煜青的拳头却攥得更紧。
“原本家中还有清和斋一个去处，等我一走，清和斋也空了。叶辛未在这顾家是呆不下去的，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她，不如让她和我一道进京，你北上过一次，未必不能再北上第二次，京城的书院、大儒都比扬州来得多、来得出名，无非是离家远一些罢了。我们前脚走，你后脚跟来博取功名也可，只是不能让她留在这儿。”顾涯轻声道，“你觉得？”
“那你……还来和我商量什么？”
“不是说了吗，这件事情你若不从中出力，我也办不到，先前张信来问过她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北上，叶辛未没答应。”
“张信？”顾煜青一怔，眉头又皱起来，“这小子——”
顾涯冷笑，“张信都看出来张氏和叶辛未不睦，你看不出？”
“不要这样直呼我母亲名讳！”顾煜青低声斥道，“我了解我娘，她是断然不会——”
顾涯一声轻嗤，打断了顾煜青的话。
二人之间又陷于沉默，顾涯起身而立，轻声道，“我只是一番好意，如果辛未不愿，我也不勉强，我四月初的时候离开扬州，你也好好考虑一下，告辞。”
望着顾涯离去的背影，顾煜青一时无言。他又哪里不知道，叶辛未现在之所以高烧不退，就是因为先前被母亲打出的伤口正在发炎所致，只是在阿青眼中，这些事情未必不能化解。
顾煜青断然不会明白，张氏对他与对叶辛未全然不同，他所看见的母亲，和叶辛未面对的顾夫人，完完全全是一个人的两面。
这并不矛盾，就像光与影同时在一人的身上共存。
只是作为一个少年，顾煜青还看不懂这些。
夜里，辛未醒来，就看见顾煜青带着不舍与温情的目光。他俯靠在床前，不知已经看了自己多久。
“咳……什么时候了？”
“快子时了吧。”
叶辛未双目微睁，“那还不去睡？”
“……不困。”顾煜青轻声答道。叶辛未轻轻扬起手，拍了拍顾煜青的额头，笑着道，“那也去睡……一直看我干什么……”
叶辛未说着便往里挪了挪，顾煜青随即会意，靠在辛未身旁，两人握着手在黑暗中依偎。
“辛未，你愿意回京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