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岸边到那块众人栖息的巨石只有十几步,顾涯却觉得走了许多年。他闭上眼睛,全心全意地依靠着怀中不断唤他的少女,心中是难以言表的欣喜。
她扶着顾涯平卧在一处干燥的岩面上休息。而张信则按照叶辛未的言语,将昏迷过去的顾简背了回来。他主仆二人都伤得极为严重,叶辛未用仅有的酒与草药为二人处理伤口。
她守在顾涯与顾简身旁,一夜无眠。所有人围着那一堆火焰静默不语,阿梅在父亲怀中嘤嘤低泣。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东方浅白,天色已微蒙地亮了起来。
就在这微蒙的清晨,张信毫无睡意,忽而余光里看见叶辛未陡然从顾涯身旁起身——她快步向着先前的船只泅水而去,丝毫不顾自己流血的右手,径直弯下腰沿着来路低头摸索着什么。
张信皱起了眉,几步上前将叶辛未从水中拎了起来,高高举着她的右臂,低声呵道,“你干什么?也不管自己伤口么!”
可是当他一低头,却又忽然有几分怜悯起来,叶辛未双目潮红,眼睛有些微肿,眼中焦灼。
张信喉中一动,又换了副口吻,轻声道,“是……怎么了?”
“我东西掉了,在找。”
“什么东西?”
“一块玉佩。”
——是顾煜青临行前特意送来的一块玉佩。
叶辛未心中霎时空落无依,只觉得什么右臂的伤口,擦破的皮肉,都是小事。
阿青的信物不见了,定然是昨晚的那一场恶战里遗落的,一定就在这附近,可就是找不到它!
“别再找了,你这样一直浸在水里会着凉的,伤口上了药,你现在也不要碰水——”
“你让开。”
叶辛未的声音低沉,张信竟是一愣——叶辛未的语气中,竟有几分哭腔。
难道又是母亲的遗物?
他不由分说地将叶辛未抱起,捉回众人休息的干燥岩石上,未曾想,叶辛未挣脱不过他,竟然嗷地一声,落了泪——不带任何隐忍,就这么直接就哭了出来。
“喂,我说……”张信顿时慌神,他拍了拍辛未的肩膀,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张信从未觉得自己有过像此刻一般的嘴拙,眼睁睁看着叶辛未的眼泪束手无策。
叶辛未头也不抬,根本就不看他,她又把自己蜷了起来,坐在石头上,脑袋埋进膝盖,只看见肩膀一耸一耸。
“好吧,玉佩是吗,”他低声道,“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找。”
张信苦笑——自己就是难过美人关是不是?
他转身大步踏入了水中,沿着方才叶辛未的方向摸索而去。沉默地在水中寻找着。等到辛未平复下来,她终于抬起头,目光空索地望着张信在河水中弯腰的身影,最后平了眉,将张信喊了回来。
想到方才自己的失态,她有些羞赧。
“玉佩没了,我也没见过,不然回了京,倒是能给你再雕一个。”他用玩笑的口吻说。
叶辛未用手擦了擦眼睛,摇头道,“不用了。”
不远处的船烧了一夜,此时只剩下漆黑的,带着原先轮廓的焦木,两人看着那艘船的残影,辛未忽然叹了口气,“你的梅花簪也在上面。”
张信松了耸肩,“猜到了——不过没事,我记得样子。”
见叶辛未不再坚持,张信总算松了口气,他十分疲倦地睡倒在地上,就在叶辛未的身旁。
倒地的张信依然望着辛未的眼睛,她看起来依然是一脸的茫然之色,带着些许哀绝。对辛未来说,这一月来,先是损了母亲的簪子,后又丢了阿青的玉佩。
——莫非自己的身旁,总也留不住这些信物吗?
就只是想留作念想,老天也不愿让她如愿?
“辛未。”张信忽然开口道。
“嗯。”
“我想,那块玉佩一定是被水冲走了,”张信低声道,“不过,只要玉没碎,就总还是在这世上的,也说不准过了多少年,还是会被捞起来……这种事,以后多着呢,别太难过。”
辛未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张信的话,听起来有些艰深。
更有些莫名的,令人心慌的意味。
又到傍晚。
顾涯与顾简都发起了高烧,叶辛未手臂上的伤口得不到很好的处理,过了一晚也开始红肿起来。隘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一的指望,便是下一艘船只到时,搭一道顺风船。
然而迟迟不见有船只经过,这四处险境的隘口,只有飞鸟的孤鸣。
张信指挥着众人轮流去不远处的河道豁口守着,以免错过。
在这绝境里,叶辛未折回到顾涯与顾简身旁,不断帮他们换额头冷敷的帕子。傍晚时分,顾涯从迷蒙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叶辛未的眼睛。
她好像一直在看着自己,就这样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
“你醒了?”辛未道,“饿了吧?刚才大伙儿捉了些鱼来烤,我给你和顾简留了几条。”
叶辛未声音很轻,顾涯望着她,微微扬起手,想去探一探她的脸颊,昨晚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永失这一张笑颜,可是今日醒来,她又在身侧。
指尖还未触及,顾涯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胸口的起伏带来的是伤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叹了几声。
叶辛未轻声道,“疼吗?”
顾涯点头,又笑起来,然后摇头。
“等再有船经过的时候,就好了。再忍一忍……”
“顾简……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这里没有药,他失血太多,现在怕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顾涯微微转头看向一侧,果然,睡在身旁的顾简依然闭着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头上蒙着一条白帕。
那白帕,顾涯看着有点儿眼熟。
他顺手便将敷在自己额头的帕子取了下来,叶辛未静静坐在一旁,也不阻止,顾涯一笑,又向叶辛未看去,低声道,“你把那块‘梨花缎’给裁了?”
叶辛未沉默地看着他。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边……也好。”顾涯将那块帕子又重新给自己敷上。
顾涯的声音轻而又轻,虚弱到无以复加,叶辛未心中忧虑——她怕碰着顾涯身上的伤口,连重衣服都不敢直接盖在他身上,几件衣服小心地铺在他身下,然后将他没有受伤的地方裹起。
顾涯低声道,“辛未,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