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提醒。”
张氏微有些不快,叶辛未静静地凝望着自己,那双眼睛不知为何让她突然有几分寒毛倒竖——怎么回事,这个少年,连一点逢场作戏的面子也不肯给吗?一直这么冷冷清清地有话答话,竟……连个笑容也是没有的。
一股本能似的敌意浮上心头,让张氏自己都觉得可笑——对这么一个小孩子,自己若是动了真格,那才真是笑话。
可是这个叶辛未……身上确实有些让人不安的地方。
张氏的目光移向别处,这让她有些伤神,她弄不清自己的这些奇怪感觉是从哪里蹿出来的。然而就在此刻,叶辛未忽然浮起一个不算明媚的笑脸,轻声道,“夫人说的这些,辛未都会牢记在心里,这几日在府中多有叨扰,得受照顾之处,辛未心中感激。”
“嗯。”张氏淡淡笑着,只吃了几口汤,便唤来了下人,扶自己回房休息。临走前又忍不住看了叶辛未一眼——这少年莫名让人觉得不安,究竟是为什么?
叶辛未与李摇光同时起身,恭送张氏离开。
整个主厅又只剩下李摇光和叶辛未两人,二人重新坐下,李摇光将桌上的菜盘全部移到了辛未跟前,一副合格东道主的摸样,他自己吃饱了,就坐在一旁看叶辛未小口小口的咀嚼——这摸样,甚是可爱。
“现在见也见了,你觉得我母亲如何?”李摇光问道。
“是位令人印象深刻的贵妇人。”
叶辛未夹了块藕送进嘴里,口音不甚清晰地说道。
晚饭以后,两人各自回房。辛未一人独坐房中,下人打来了热水供她沐浴,她遣退了下人,一人独坐房中屏风之后,将自己整个人都沉入浴盆,刻意体会着那一分无法呼吸的溺水的挣扎感。
她在水中紧紧抱着自己,眼中一片灼热,却根本不愿承认自己当下的痛苦。
面对张氏和李摇光,叶辛未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怎样的立场。
她沉在水中,如同幼年随渔村的长者们出海时与一干孩童一道弄潮泅水。在几近窒息的痛苦里,叶氏的音容笑貌突然涌现——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穿着藏青色的布袄,坐在庭院中补着渔网,而自己坐在墙头,任由带着潮水气味的海风吹动着柔软的额发……
——叶辛未陡然从水中起身!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又随之颓然依靠在浴盆之中。她一只手横挡在眼前,眼泪奔涌而出。
辛未长发垂落,散漫在肩头,想起许多年前叶氏抱着自己坐在海边,和她说些从前在京城的往事,那时候辛未还不知道那个李府,那个公主,那个李致中,与自己那样休戚相关……直到渔村覆灭的那日,叶氏在慌乱中,将一切和盘托出。
然后就是永别。
“活下去……活下去……”
叶辛未低声呢喃着叶氏最后的话语,然后再次沉入水中,眼泪融开,如同未曾存在过。
夜深了,整个李府陷入沉寂,叶辛未换上了干净衣物,悄然离了房间,向着西南角的祠堂走去。
夜里人烟稀少,她没有掩面,只是低着头,快步走。
叶辛未的脚步轻盈而迅疾,她向着母亲的所在走去。夜风习习,偶尔一两个巡夜的仆人见到她,会因为这陌生的脸孔而停留几眼,随即又因为她上佳的衣着而收回目光。
那白砖灰瓦的祠堂在一个转弯后出现。辛未的脚步顿时慢了下来,她缓缓走近,脚步中似有犹豫,似有隐忍,似有迟疑,似有抗拒,可是眼睛却没有半分移开的意思。空气中那股香火的气味依旧弥散,整个祠堂里空无一人,只有长明灯与上百盏烛台,闪烁着柔和的微光。
踏足这祠堂,叶辛未看见前方的灵位和壁上的画像。
画像里的女子衣袂翩翩,是属于少女的卓然风姿,她着一袭青衣,站在一处杨柳下凭栏远望,风扬起她及腰的黑发,美得不似人间景色。
昏黄的烛火中,叶辛未第一次知道了母亲的摸样。
她走近,俯身而跪,怀带着几近苦涩的思念对着母亲的灵位磕头。忽而风起,整个祠堂的烛火都跃动了起来,明灭动荡的光景里,叶辛未霎时间屏住了呼吸,她猛然抬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
“你是谁!?”
辛未一怔,眼眶却红了。
她缓缓转过身,一切果然如她的猜测,辛未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玄黑色的素服,站在门口。
就像那一日在京城的灯会,她远远看见的黑色背影。
夜风随之而止。
李致中站在门外,望着这个跪倒在祠堂中的陌生少年,他原先看见有人夜闯灵堂的怒火,就在与叶辛未四目相对的瞬间消凝——他看着叶辛未的脸,一时间竟忘却了追究这人的身份,忘记了自己匆忙赶来的初衷,甚至忘记了安宁的画像此刻就挂在墙壁上,静静地看着自己。
辛未在烛火里缓缓起身,站在那里,看见父亲站在不远处,目光是和自己一样的惊疑不定。
良久,她低下了头。
“李大人”。
叶辛未声音很轻,然后躬身行礼。
李致中走近,目光落在这个才刚刚到他肩膀的少年身上,问道,“你……是谁?”
辛未随即后退了一步,依然低着头,道,“草民叶辛未,从前……受过公主恩典,今日有缘在府中小住,遂来祭拜,有惊扰之处,万请见谅。”
“叶辛未……”李致中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想了起来,这便是昨日摇光说的,要带回家住一段时日的那个朋友,他点了点头,又道,“你抬起头来。”
李致中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长辈的严慈,叶辛未心中大乱,却也说不出是带着几分期待还是对不可知的恐惧,她直起背,神情平和地凝视着父亲的眼睛。
方才粗看时已经惊愕不已,而今细看,李致中心里愈加震动——叶辛未的眼睛活脱脱就是安宁十几年前的样子。霎时间,他甚至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二十岁时初见安宁公主的那个夏夜,那个穿着长裙,披着画帛,在烟柳画桥里凭栏远望的公主死而复生,变为一个俊朗的少年,静静站在自己的跟前。
竟……就在安宁冥诞的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