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桌上,宁静的灯光投影下,静静吃饭的两个人。泉沉浸在思绪之中纷乱的心在轻轻的瓷器碰撞的声音中平和下来,她偶然间抬眼看着上座的那个人,看他平淡无波的表情,想着围绕他的种种谜团,一定很累吧?她有种冲动差点脱口而出,调羹掉进碗里“叮当”一声,吓了自己一大跳。
“嗯?怎么了?”延立秋发现她的失态,询问。
她尴尬万分,一时想不起什么借口,只好问:“上次雪雅姐来家里是不是已经看到我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哦。没事。我跟她解释过了。”延立秋摇摇头,顿一下说:“而且,她很喜欢你,很想再见见你。”
泉“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解释,是已经告诉了曾雪雅她的身份了吗?似乎延立秋一直并不刻意去向别人隐瞒她在这个家的存在。
“我为之前负气的话向你道歉。”泉看着面前的餐盘说。她指的是之前一次的对话“我讨厌你”、“你没有喜欢我的义务”、“曾雪雅也没有”。那次是真实地触到了这人的伤痛之处了吧。
“什么?……哦,没事。”延立秋迷茫了一下,明白过来之后缓缓摇头。
片刻之后,他试探着问,眼中有期待:“你在学校,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人和事?”
泉的手攥紧,手上还停留拿过着那些纸牌的质感,片刻之后,她张了张嘴,看着他说了两个字:“没有。”
似乎有光亮在延立秋的眼中熄灭了。他放下了餐具,移开了座位,恢复了淡漠的口气说:“那就好。”
还是不能信任么?延立秋在心里苦笑。
泉看着他离开座位的背影能感觉他心情不佳,心里也如风刮过一样怅然。他明显知道自己在说谎所以失望吧?可是在学校遇到的种种,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纸牌的禁忌,延立秋的禁忌,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人,哪一个没有秘密?
聪明有主见,清醒有骨气。顾知若曾在心里这么评价她,如果被她知道,估计要大叹一口气。从刚刚拒绝了向那个人说明一切,从未有过的那般脆弱和彷徨袭上心头,她立即后悔地伸出手去,却最终只在他消失的背影处留下一个空空的手势。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是漫长的岁月沟壑,而是解不开的谜团死结。
曾雪雅实在没有想到会在那个地方遇到延立秋。
她是被许悠悠的妈妈苏音约出来一起去墓园的。曾家和许家的交情非浅,苏音一直把曾雪雅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而许悠悠更是从心里喜欢这位美丽的姐姐。而她也一直把他们母女当作自己的亲人。只是让曾雪雅遗憾的是,似乎苏音与延立秋之间有极深的对立,两个人又都保持缄默,让她即使想劝解也找不到方向。好在有意避开似的,两个人见面的机会极少,这种尴尬的场面上演过一两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了。
苏音是黑色的套装,曾雪雅也是一身素黑。苏音蹲下来把手上的百合花束轻放在墓石之上,然后凝视着那张碑刻上黑白的照片久久没有说话。曾雪雅知道每年这个日子,苏阿姨就会来凭吊这个照片上的男子,她陪同前来就有两次。苏音用手抚摸着那张照片,深情的目光久久不愿离开。每当这个时候,曾雪雅就能深刻感觉到这个女人的苍老,凄凉,看到那一场爱情往事的痕迹,毕竟她是善解人意心底明晰的女子。是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吧,苏阿姨的苦和伤痛总在那些对她交心的话里流露,那种沉重,总让她想起某个人,想到自己。
十几分钟之后,苏音在飒飒的寒风中站起,一边说着:“雪雅,这么冷的天气叫你陪我来,真是难为你了”,一边回头对她歉意地笑笑。
“怎么会呢……”曾雪雅赶紧说,突然看到苏音注视她的眼神定住了,准确来说,是看着她的身后定住了。
在十米开外的墓道上,一个捧着大束百合花的黑衣男子站住了。他当然也看到了她们。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去,这两个人的眼里都有风雪,对视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立秋。”曾雪雅唤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依然忍不住心疼。她向他走过去微笑着说:“你是来看望延叔叔的吗?”
“我来看我父亲”。申明似的,延立秋的口气很漠然。
苏音在身后沉默半晌,说:“雪雅,我们走吧。”她转身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了,风把她的头发肆意吹得凌乱,但她却没有伸手去整理。
曾雪雅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延立秋,对他挥挥手说:“我先陪阿姨回去了。再联系啊。”她转身快步跟上苏音。
延立秋看着她们的背影从视线里消失,又站了很久,才一步步缓慢沉重地走向那座墓碑。两束纯白色的百合花上,那个男子淡淡的微笑,似一把尖锐的刀剜向延立秋的心脏——你是她再触不到的恋人,而她却是自己,永远触不到的母亲。
这种痛苦,你能了解吗?
山风猎猎,像刻意要翻检许多往事。
十几年前,在无意听到父母的争执中的那些事之后,他选择了离家出走,遇到泉之后回来,下决心把一切承担下来。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去找自己从未蒙面的母亲,在他成长的那么多年,虽然她从未出现,但应该是时时刻刻关注的吧。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将给她带来什么,而且对于善待他的父母,又是怎样的局面。
所以他默默地压抑着强烈的愿望,按照自己的父母所想努力地做事。直到十九岁的那年,许悠悠热情地邀请他和夏河去家里做客。他心里忍了又忍,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一路上,焦灼,期待,不安,喜悦,种种复杂的心情折磨着这个少年,他设想着见面后的种种情景,纵然不能相认,至少那个人的温暖触手可及。
但是他发现他还是想错了。
苏音对待他的方式是让人意外的冷酷,她不顾惊愕的许悠悠和愤慨的延夏河,直接看着延立秋,对他说:“离开我的视线,现在。”
那个眼神,冰冷,厌恶,决绝,瞬间击溃了延立秋任何可以想到的理由。
因为没有理由。她恨他,已经当作垃圾一样丢掉的人,不应该出现在她的面前。这十几年,两家之间,她有无数机会可以见他,但没有,因为她不想,她根本不关心!
延立秋明白了这个事实。他摔门而去。
经历很多之后的他最终消减了怨恨,与其说是时间的关系,不如说是天性相连让他无法持续他的怨恨。人是自私的生物,趋利避害是本能,我们在做的不过是一种选择。她可以不选择他,他也可以不选择仇恨。
因为他已经为他的仇恨付出了代价。
而她,也不可能没有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