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他们的爱情
爱是波粒二象性的东西,相处的生活细节,是产生、消磨与黏合感情的最重要因素。有的人也许会被异世界的人类所吸引,可是,相处就很困难。点点滴滴细微之处的默契,多是在相似的成长背景下形成的。
女神梦为什么总是破碎
文人思维多二元对立,自我边界扩张无节制。所以文人的爱情,有时候是借个美女,挥洒自己那满溢爆棚的情绪,依靠对女神那种从未相识、深交的神秘感吊着,自己逗着自己玩;再就是蘸点儿伊人离去、死亡的惆怅感,完成下半辈子的作品。他们的爱情套路,来来回回就那么三板斧。但是,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爱一个人,他们多半没那耐心。所以文人眼里容易出女神,但他们不太可能成为妇女之友。
中国文人特别是旧式文人,想搞精神恋爱,但是又不太了解女人复杂立体的真实面貌和内心。他们没那勇气和智慧去明白,那样会显得自己力绌。
在他们的眼里女神一般分为几类:没有人气的仙女,大波蜂腰的妇人,百般顺从的、富有牺牲精神的、以男文人为人生重心的小绵羊,等等。
男文人的女神必须是莲花,假如女神遭到侵犯或者攻击,第一反应不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捍卫女神的尊严,而是感觉——一个花瓶被人吐上唾沫星子了,她居然能被人吐上唾沫星子,她居然能被侵犯,这些人居然不把她当女神了,那么我也就觉得她不是女神了。女神必须洁净地端着,她反抗,都是大失姿态,都不够美,最好的动作就是默默无言,抑郁而终,可供后来的男文人洒几滴“红颜命薄”“才女命薄”,可惜的是,大多数女神个顶个地命硬,没几个如他们愿的。
真正的爱惜,是理解并且承认女性的痛苦。有一种女性崇拜者,把女人当作一种超过人类道德水平的、有着牺牲隐忍精神的、姿态超脱的仙女和人偶一样地存在,对她们的美态和妇德百般描画,但同时又认为她们是肤浅的、虚荣的、无脑的。这个模式是不能被打破的,一旦打破,就会遭到他们的鄙视和唾弃。如果美女遇到磨难,他们关心的,是她们隐忍和赴死的姿态够不够美,至于其中女人真正的情感状态、受到的委屈他们是看不见的,也不关心的。这种“女性崇拜者”是一种伪女性崇拜,本质上只将女性作为符合自己玩赏标准的审美对象,他们其实看不起女性,也不会真正地疼爱女人。
伪女性崇拜者,一方面,将女性神化与诗意化,作为拯救自己灵魂的一个乌托邦。另一方面在具象认识上,女性的形象片面单一,以至于我们很难在他们的笔下看到一个立体真实的女性形象。
其实一个人三观的形成和读书关系不大,基本上是由成长生活环境决定的,像曹雪芹算是尊重女性的,不是因为他读过书,而是因为作为被映射的曹府,在贾府里,女孩比男孩要尊贵些。伪女性崇拜者如果在一个女性地位过于低下的环境中长大,即使他读再多书,还是会看不起女人。
伪女性崇拜者实际上是不能有女神的,仰望的酸楚让他们时刻有想把女神拉下马的冲动,直觉的缺失使他们对女神总是雾里看花,反复无常。但是他们又不能像一般人一样,不造圣、不造神,接触到真实的冰凉会更痛苦。因为这种摇摆、矛盾、退缩、难以圆满的冲突,所以这类人的“女神”梦总是虚妄,总是破碎,总是唏嘘感叹,那是注定的。
二
没有姑娘是仙女
郁达夫道:“女人终究是下等动物,她们只晓得要金钱,要虚空的荣誉,我以后想和异性断绝交际了。”沈从文说:“女人真不必提!我看不起女子。”“女子天生就脆弱许多,气量既窄,知识也浅,又怕累,又怕事,动不动就得哭泣,一点儿小小得意处便沾沾自喜。”文人作家的日记、书信、著作中,类似的话屡见不鲜。
有一类文人,以热衷于追逐女人出名,他们不是写了很多滚烫的诗歌给女神吗?他们不是觉得自己怜香惜玉吗?“愿化蝴蝶绕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甘”,为什么他们的女神并没有觉得多幸福呢?
很多文人的私生活受人诟病,也不能说当时他们写下那些爱情诗篇时没有真心,只是这种“纯洁的爱”,是文人在苯基乙胺作用下的自我感动,在这种戏剧化的想象中,自己变成了情圣情痴。但是他们的“爱”缺乏执行力,他们只想在语言的世界里流浪,以语言为刻刀,在星空画出花朵。而真实的爱,意味着琐碎、忍耐和牺牲,这是文人们难以忍受的。许多作家都有妻子挨饿、儿子受虐被弃的记录。在这方面,真不如那些满足妻子嫁汉吃饭的平凡丈夫。
无论恋人和夫妻,首先把对方当作一个人,一个有生存、安全、尊重等基本需求的人。不是他们觉得女神是仙女,她就真成仙了。吃草喝风,疾病流离,遭到背叛,女神和常人的感觉是一样的。文人的爱情也不例外,违背这个定律,要么不幸福,要么没有好结局。除非你生了孩子不让他上学,老了病了挖个坑自埋,否则,逃避肉身和物质的世界,无异于想拉着自己的头发飞离地球。
另外,两性差异是存在的。“男男生子”时代还没到来,目前,还是女性承担生儿育女的责任。特别是孕期,她们自我谋生的能力降低,体内激素变化容易产生抑郁。在子女的幼儿期,抚育的重任一般落在女性身上,照看一个刚学会走路又活泼好动的婴儿的劳动强度可不小。女人被自然赋予生儿育女的生物本能,使得她们更具有直觉、更具有直面现实的能力、更加注重安全感、更容易被情感束缚。毕竟,在长征路上挺着大肚子躲避飞机轰炸、过刺骨河水的钢铁女战士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她们也因此落下很多疾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但是有一类男文人们未必这么想,如果有可能,他们觉得鸟都不用筑巢,直接把鸟蛋下在树杈之中,卡在那儿也挺牢固的嘛,这样的爱才够纯洁,才够亲近自然。如果有可能,他们都不愿意女人上厕所,即便上厕所,最好拉出的是焦糖玛奇朵味的冰激凌。
徐悲鸿和蒋碧薇的故事,就像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翻版,在法国的时候,蒋碧薇怀着孕,做了手术,徐悲鸿人间蒸发,蒋碧薇身无分文,欲哭无泪,只好又伸手向自己的老父要了钱,算是挨过去了。萧红两次大着肚子狼狈地奔向新人,被困在东兴顺旅馆里的惨状更是读者皆知。小时候的萧红皮实健康,要不是饥饿、疾病以及怀孕生产护理不当,她的身体也不会被彻底摧垮。刚刚产下孩子就被徐志摩离婚的张幼仪,要不是靠徐家和张家的汇款,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更不用说后来的华丽变身了。
在文人们的书札和日记中,经常看到对妻子的不满,原来跟个女神似的,怎么现在恁俗。这种指责轻而易举,原因只有一个——浪漫的后果他不用承受。他们的爱确实轻松,清风明月下动动口就可以了。至于善后,让老丈人和双亲养着媳妇,至于自己的孩子,要么像那徐志摩那样打掉,要么像顾城那样送走,要么像那卢梭那样扔了,孩子的教育费用都省了,干净、方便、省心……
真正金钱至上的女性很少,特别是爱指责前妻和前女友势利拜金的男性,他遇到的真不是这类女人,因为如果是,她们压根一开始就不往他们周围凑。在这方面,包子女中枪的概率远远高于真正的拜金女。
三
多重话语体系的转换
郁达夫有个贤良淑德的原配孙荃,孙荃还不是大字不识,她擅长作诗,在乡间也有才女之称。两人一度你侬我侬,也不是毫无感情的包办婚姻。他婚内背着孙荃和王映霞同居后,恳求孙荃离婚的说辞是——给我自由。郁达夫和王映霞结婚后,一吵架,就去找露水情缘,他认为这是王映霞不理解自己的心灵,可是这些,在世俗道德体系叫没有责任感。他认为王映霞和许绍棣暗通款曲,当面骂王映霞为淫妇,且不说这事还没有证据,假定人家真的好上了,按照文学体系内的话语,那就是《廊桥遗梦》了,王映霞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样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吴宓和毛彦文也是如此。
他屡次放毛彦文的鸽子,是因为“人时常受时空限制,心情改变,未有自主,无可如何”。而毛彦文拒绝他,则是“自私而冷淡地将宓推开,只恐沾染受损,绝无丝毫为宓设想之意”。
自己离婚,则是“恋爱为个人自由,应随意而无限制”。毛彦文转身觅得良人,则是“彦之薄情”“彦之心术不端”“嫁熊为谋财产地位”。
吴宓每天记账,催促毛彦文还钱,是天经地义,契约精神。毛彦文只要一讨论日常琐碎事务,没说的,俗气,计较金钱。
可以清楚地看到,通过这种双重标准和话语体系的转换,吴宓就拥有了纯真、弥坚的爱情,高尚纯洁的灵魂,“爱乃极纯洁、仁厚、明智、真诚之行事,故宓不但爱彦牺牲一切,终身不能摆脱,且视此为我一生道德最高、情感最真、奋斗最力、兴趣最浓之表现”。毛彦文无论什么举动,都是虚荣浅薄的表现。
爱、自由、激情、虚无,是文学价值体系内的东西。而虚荣势利,属于世俗道德价值判断体系。
好的两边都占,坏的两边全推。我们可以看到,在一个男权视角加文人话语霸权的双重堵截之下,一些男性文人,给自己建立了一个碉堡。他们选择有利地形,在战壕里跳来跳去。自己,躲避于文学的盔甲之下,自由穿梭,立于不败之地。女人,永远绑在伦理和道德审判台被扭曲地审判。一个男文人就是在这样自建的语言王国里,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崇高感和自信心。
中国文人谈世界的时候,是不包括自己的。把自己预设为姿态超脱的道德高标,比如他们怒斥世界道德沦丧的时候,是不忘加上句“世人皆浊我独清”的。
男文人的梦想是什么?“木兰之沙棠舟,玉箫金管坐两头。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豪华游艇来兜风,左搂右抱俩美妞,再加上奢靡的好酒和音乐,这就是名士风流了。女人呢,作为一个人,有欲望、有幻想,喜欢漂亮的东西,沉迷炫目的爱情,这就是原罪了。
除了文人以外,生活中,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占据道德制高点的男性在多个话语体系内转换的例子。就像“德不孤,必有邻”,同样,这类言论也是扎堆的:
(1)为什么你们都想着娶白富美,不爱村姑,是不是虚荣势利肤浅?——当然不是了,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看上我说明她不势利。
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嫁给富二代?——不就是看人有钱,迟早被玩了然后被抛弃。
(2)为什么你们爱美女,不爱土肥圆?——“有谁不爱鸟儿似的姑娘!有谁不爱少女红唇上的蜜”。女人的思想和灵魂之类的,纯粹只是情趣内衣。
那么姑娘们可不可以喜欢帅哥?——你们就是肤浅,只看到他们的臭皮囊。我们丑,但是我们有深邃的灵魂,你们这些虚荣的女人根本理解不了,你们为什么不爱我们高洁的灵魂?
(3)女人喜欢华丽的衣服——你们女人就是贪图享受,拜金市侩!
那么你们也向往着封侯拜相,富可敌国,闻名天下,是不是也是虚荣势利?普通答案:这是事业心、上进心。文艺答案:不要侮辱我们高贵纯洁的灵魂,我们这是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二逼答案:还不是你们女人给逼的,要不是你们虚荣势利,我们压力太大,哪里需要这么拼命。
(4)为什么有的男人要处处留情呢?——不要用世俗的道德来衡量我们,爱是自由的。
女人也想做自由的风,红杏出墙怎么了?道德责任都是浮云,都是人性的桎梏。
(5)为什么甩掉你的糟糠妻?——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她不理解我高洁的灵魂。
你的妞儿觉得在你这儿得不到尊重和疼惜,离开你了——别说了,这种自私无情的女人!
对某些男性来说,自己的任何欲望都是一种诚实的品质,女人的美德就是做无欲无求的个体。就这样,他们通过多重话语体系的转换,织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软猬甲,以确保无论何种语境,他们都是常胜将军。女性则以一种虚荣、势利、浅薄的原罪形象永远被刻在耻辱柱上。法网之严,厂卫之苛,莫出其右。
哦耶,他们赢了。
但是,但是,这种有利解释原则……这不科学!呔!
根据墨菲定理——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所以,每个高洁灵魂君,都会百试不爽地遇到“虚荣、势利、肤浅”的女人。火星撞地球,悲剧啊……
四
自卑情绪下的视点
张爱玲、张幼仪这些人,她们的自卑是内向性的,自己和自己较劲,倒是无妨。我们下面说的是外向型的自卑。它通常有几个特点:
这种类型自卑的人,容易产生羞辱感,也易于将这种羞辱转移给更弱者,以毁掉另一人的自尊来协调这种平衡。《红楼梦》中,贾环在别处受到羞辱后,首先发泄在对自己一心一意的彩云、彩霞身上。所以,从一个自卑的人那里,是很难保持恰当的距离的——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对女性,得之矜夸,失之怨怼,摇晃的天平两端始终不肯停摆。
自卑的人还易生道德优越感,这也是拯救自卑的一种方法。因为道德不像世俗社会的财富、相貌、名气、地位那样显而易见,完全看自己怎么忽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