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玉，该喝药了。”
听到李玦的轻唤，劭仪缓缓睁眼。
李玦正端着药坐在床边，脸上还粘了些炉灰，看着她的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欣慰与疲惫。
劭仪想到自己又让他操心至此，边接过药碗边十分歉然地说：“又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李玦带着宽慰的浅笑摇了摇头。
苦涩的药汁入口过喉，劭仪大口喝下后轻咳了几下，经过这一遭，她的女子身份他大概也知道了，明明打算亲口告诉他的，劭仪第一次讲话有些结巴：“那个，之前一直瞒着你，本来打算亲口……咳咳”说着又咳了起来。
李玦打断她：“不论你是谁，是男子还是女子，我都不在乎，我们……要做一辈子朋友，不是吗？”最后两句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他不知这话是说来安慰她还是为了提醒自己。
李玦之前已托人回书院报平安，这会儿孔裕已派了马车来接他们。
两人正当离开却碰见姚娉婷回来，她脚步有些虚浮，脸色如霜败残花，枯萎晦暗，隐隐还含着惊魂未定的惧色。
劭仪本想道谢顺便告辞，见了她此刻模样，便问道：“姚姑娘，你没事吧？”
姚娉婷置若罔闻，李玦想到初遇之事，忙问：“姑娘是否旧疾又犯？我替你去寻夏姑来。”
听见夏姑二字，姚娉婷突然自恍惚中惊醒，她拼命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道：“不用了，夏姑出城了，只是旧疾而已，我屋里备着药，两位不送了！”
说完便径自进了里屋，啪一声关上了门。
两人听她这么一说也不便再叨扰，犹豫片刻便离开了。
“姚姑娘有何旧疾？”劭仪问李玦。
李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似乎颇为严重，不过只要一服药便无碍了。”
劭仪放心地点了点头，想着改日再登门致谢好了。
书院外，只见徐朔和香雪万分焦急地等待着，香雪跟随官差外出搜寻回来不久，一见劭仪步下马车，她已经飞身奔来相扶，泪眼婆娑，促吸着气说：“听说，有可能，是人贩子，如果，小姐有什么事，香雪，也不活了。”
劭仪听她讲话断断续续，句不成句，料她先前是哭惨了，即柔声慰道：“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别哭了。”
徐朔站在一边，明明满脸激动，却又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劭仪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笑如清波荡漾般温柔，“我都听李玦说了，这次是你救了我，谢谢你，徐朔。”
徐朔突然流出两行清泪，又忙抬袖抹净，然后对着李玦扯出了一个大笑脸，李玦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两日后，对于那场随着惊魂巨响而来的大火的热议仍未褪却。大家隐隐觉着这场离奇的火，恍若不是人间之火，倒像是从轰然打开的地狱之门内迸射的地狱之火，它不但将＇灵凤楼＇付之一炬，随之消失的还有＇赤羽楼＇的掌柜，以及很多人的街坊，朋友，这些人就在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就像被恶鬼捕去了一般。
另一件事与之相比便算不上什么谈资了，先前那大户人家的陵墓已修建完成，那一群修陵之人如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益州城。
劭仪站在一扇紧闭的屋门前举步维艰，堪忆起了当日带牡丹面见董鹏的情景。
“你就是四花影卫之一的牡丹？”董鹏带着欣赏的眼色看着眼前这个沉静内敛，有着柔中带刚气韵的女子。
“叩见董大人！”
董鹏满意地点了点头，“劭仪看人的眼光果然令人叹服。”
劭仪笑着道：“她这次随行益州本只是负责暗中保护我，但事到如今，实在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个任务。”
劭仪转而对牡丹说道：“牡丹，这次事关重大，一切就拜托你了。”
牡丹单膝咚地跪在劭仪面前，抱拳道：“小姐放心，侯爷和小姐对牡丹恩同再造，就算豁出性命，牡丹也定不辱使命！”
劭仪将她扶起，神色认真道：“不，即使失败也要保住性命！答应我！”
牡丹微怔后回道：“是。”
她从回忆中醒来，抬头深深吸了口气，敛去脸上难过的神情，整了整心神，这才推屋至内。
牡丹靠坐在床上，神色有些呆滞，转头见了劭仪，怔了怔，方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劭仪心里反而更为难受，两人无语相对，片刻后牡丹的声音先响起：“小姐，我……对不起你。”
劭仪淡淡道：“对不起我什么？因为你爱上了关崇，还是因为你差点丢了性命？”
牡丹苍白的唇微动无言，沉默一瞬，才开口道：“我的伤，……牡丹以后再也不能保护小姐。”
“……只要你活着便没有任何对不起我。”如果不是董鹏及时返回救下她，她现在已经尸骨无存，劭仪想到仍觉心惊后怕。
听到关崇名字，牡丹苦涩一笑，“他……怎么样？”她有些艰涩地问。
“他的伤不重，毒也解了。”
“小姐……”
劭仪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道：“我不会为难他。”
牡丹没再说什么，只是低下了头，嘴边是欣慰的浅笑。
关崇的意识从烈火炙烤的恶梦之中惊醒，醒来便见一陌生男子坐于屋内圆桌边，定定望向他，他将神思静凝下来细看才发现竟是＇善水书院＇的那名先生！
突然间他明白过来，顿时很想笑，他艰难地撑坐起身子，冷笑着问：“你也是董鹏的人？”
劭仪并未回答，反问：“你不想问问你是如何死里逃生？又是谁救了你？”
关崇闻言在脑中回忆片刻，突然大脑轰地巨响，浑身冷汗涔涔，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这几个字，“牡丹……她，她……”
“她还活着。”
听到劭仪的话关崇一刹那找回停顿的呼吸，无力地瘫靠在床头，劭仪一直观察着他，心下也正进行着一番思量。
关崇片刻后一派慵懒无惧地看向劭仪，道：“很可惜，我是真的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如今要杀要剐息听遵便。”
劭仪却仿佛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地斟了杯茶，抿上一口后仿如回忆般平静地说道：“我初见牡丹时她才七岁，只比我大二岁，当时她继父醉酒后当着她的面将她母亲活活打死了，我与我父亲机缘巧合下路过，看见她浑身是伤，怀抱着母亲的尸体，挨着父亲的毒打。后来家父便收留了她。她总是那么安静恬和，善解人意。我很后悔，我明知道她太善良，太重感情，却还是将她卷入其中。”
劭仪顿了顿，强压住内心波澜，继续道：“她爱上了你，为了救你险些性命不保……如今，命是保住了，可她的双腿已被大火焚伤，筋脉尽断，再也不能行走。”
关崇只觉五脏如被群蝗啃噬，瞬间消失殆尽，无力挽救的空痛填满全身，他后悔至极，这一刻他情愿她还是那个利用他欺骗他，持剑刺向他的牡丹，而不是因为爱他而失去双腿的牡丹。
劭仪见关崇满脸惊痛，紧握住床沿的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她平静地道：“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答应了她不会为难你。”
屋内寂静许久，直到关崇坚定的声音传来：“请带我去见她。”
劭仪叩响牡丹屋门，当牡丹看清劭仪身后的关崇时，震惊一闪而过，随即缓缓将头转向床内，声音喑哑：“小姐，牡丹累了，两位请回吧。”
关崇却直直向她走去，坐到床边，带点强硬将她轻揽入怀。
牡丹浑身僵硬地被他搂着，关崇眸色坚定，语声温情脉脉：“记得吗？我答应过你，待事情办完就带你去看很多有趣的事，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既然你不能走路了，我背着你便是，去哪里都好。”
他说得仿佛只是外出了一趟，办了件小事归来，而之间的种种就如一阵轻烟，早已消散地无影无踪。
牡丹怔愣了许久，嘴唇轻颤，无法言语，直至无声的泪水浸湿了关崇肩膀的衣衫，她终于将头埋下，轻轻点头，他轻抚着她的头，她的发，就像哄着一个爱哭的孩子，一下又一下。
劭仪轻掩上门，一人站在院中，她仰头望天，嘴角含笑，又是红霞满天，暮色四合之时，但这会是一个真正平静的夜晚。
这日，暖风煦煦，春意漫漫，关崇来到书院，见劭仪正在院内独坐阅书，他走近一瞧，见她正凝神研究一本医书，愣是没发觉有人走近，他只得轻咳一声，“先生对医理也有兴趣？”
劭仪抬头见是关崇，缓缓合了书笑道：“只是随意翻翻。”
“先生，……我看还是称你卓姑娘好些。”
劭仪笑点了点头，给他沏了杯茶，“你是如何猜到的？”
“卓家的事我多少知道些，听牡丹唤你小姐，再琢磨你与董鹏的关系，便不难猜到。”
两人对坐石桌，关崇又道：“今日我是来道别的，我和牡丹打算明日离开益州。”
劭仪闻言静了片刻，后了然一笑道：“关大哥明日离开却今日一早独自前来道别，想必是还有些事想问我吧？”
关崇闻言一愣，又哈哈笑道：“卓姑娘果然聪明。我关崇向来自诩聪明，但这整件事中的不通之处还真令我百思不解。”
劭仪也是坦然笑问：“你最不明白的是我如何将欲擒故纵施得如此逼真。”
关崇点头。
“本来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取信于你，走好这一步棋，不料出现了那个舍命救你的女子，虽然出乎意料却意外地替我解决了这唯一的难题。之后的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关崇一脸震惊，心里五味杂陈。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再无法知道，她用性命成就的竟只是别人的一步棋。
劭仪见他沉默，知他心内所想，轻叹口气后道：“我们已将她好好安葬，你也可以去祭拜她。”
关崇点了点头。
“你就不怕我真逃出你们的视线？”
“从你被抓开始就再没离开过牡丹的视线，况且你喝了软筋汤，无论逃到哪，救你的那个都会是牡丹。”
“我还有一个问题，拿名册作饵，你们不觉得损失可能会很大吗？”
劭仪轻笑说道：“名册本来就是假的。”
“假的？”这令关崇更为不解，“不可能，从董鹏接手开始我们就有人密切留意他，他不可能有时间做假。”
“你是说你们安插在郡首府的眼线？他自然是看到了该看到的，不该他看的自然看不到。”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所以干脆将计就计，让我们确信董鹏没有将名册调包。”
“假名册是我做的，到董大人手里时已是假的，半路上就调包了。”
“那真名册呢，只要在郡首府内，我相信蓝翎阁的人定不会取假弃真。”
“因为没有，自然找不到。真的名册早在半路上与董郡首暗中接洽时经他过目后便烧掉了。”
劭仪突然扬起嘴角，抑制不住笑意，悠悠道：“董郡首这个人除了喜欢做些奇怪的兵器外还有一个他人不知的才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如今蓝翎阁已除，我看董郡首有的是时间把名册再慢慢写出来了！”
关崇看着眼前笑眼明媚的女子，不由感叹，这女子小小年纪，心思竟能如此缜密，将所有可利用的东西整合地天衣无缝，将整个计谋安排地滴水不漏，实是可怕！
关崇也是一笑，道：“不用说了，那群在＇灵凤楼＇内安置机关的人便是董鹏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去洛州请罪时，找来的真名册上的卓家暗势力的一部分。”
劭仪但笑不语，她不得不佩服关崇的聪明，那群人便是善于改造兵器，制作机关的＇御陵卫＇，他们在各国之间辗转，借造陵的时机，为卓家研制兵器和机关。
“整个计划你们竟然连损失的可能性都不曾背负。”
“不，世上永远没有尽如人意的事，牡丹的伤是我不曾预料的损失，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对我而言，这场仗并没有赢。”
她沉默半晌道：“你们以后有何打算？”
“我会带她游山玩水，过自由平静的生活，那是我和她一直向往却以为终生不可得的。”
劭仪带着祝福，笑着道：“如今你们终于可以相持相伴，再不孤单了。”
两人皆如风雨过尽，终见彩虹般欣然而笑。
关崇与牡丹离开的那日，烟柳霏霏，细雨如愁，满堤离别之意，董鹏为牡丹制了一把木轮椅，精妙至极，机关暗器齐备，令关崇与牡丹感激之余苦笑不已。
临别时，牡丹紧紧握着劭仪的手，直到沁出了汗，她仍舍不得放手，“小姐，我……”对于离别她除了不舍外，更有着对人生转折的恍惘。
劭仪轻轻抽手，蹲身反拥住她，安慰道：“牡丹，这不是生离死别，是开始新生的分别，以后没有花影卫的牡丹，只有自由幸福的牡丹，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了。”
牡丹点头抱住劭仪，这个她保护了多年的女子，她的恩人，朋友和亲人。
关崇最后问劭仪：“说来，你们竟神通广大到能解＇毒翎丸＇？”
劭仪笑得神秘，只听她说：“这个嘛，只是混乱之时有人凑巧捡到了一颗用以缓解毒性的，根据它研制出真正的解药便不是什么难事了。”
关崇听得‘凑巧’两字一脸怔愣，随后放声大笑。
三人在朗朗笑声与依依惜别之中迎来了最终离别，劭仪看着两人相携相伴的身影在雨中渐渐朦胧远去，不由地深感世事之无常，却又似天定，生命仿佛总是在不断的失去和得到之间流逝，在这样的乱世中又有谁能期盼自己的人生尽善尽美。
牡丹不计得失，为爱付出的勇气终究有了好的结局，劭仪自问自己是否也有这样的勇气。
她一人于柳下缓步而行，发丝渐渐蒙上如尘细珠，虽然这幕后之人与绑她之人依然没有线索，但至少益州已真正成为卓家的势力范围，一年之期将至，亦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抬头间，她见李玦撑伞向她走来，白衣少年，霏雨湿伞，嫩柳拂衫，她轻轻笑着走进那无边丝雨中的一方无雨净地。
